第6章 (6)

過多的由頭,将玉帶河灘上種了十幾年的兩片兒白桦林全給砍了賣了,賣回來的三十多萬錢連個影都沒見便都進了劉家人的腰包,拿出來的理由倒也冠冕堂皇,說是還了村大隊上欠了幾十年的外債——天知道一個小小的村大隊有什麽外債!這一屆解家的解建斌剛上任不久,便把原本包給村裏胡克德家的玉帶河灘沙場承包給了一個外地人,具體賣了多少錢大家沒幾個清楚的,只是玉帶河畔不久便多了一排水泥平房,和十幾個外來的挖沙工人,每天都有十幾輛大卡車載着滿滿的細沙從村頭駛過。而原來承包沙場的胡克德家,前年被燒了門口的草垛,去年過年時,胡克德更是大晚上的被人在家裏生生打斷了一條腿,直到今年将沙場盤了出去,家裏才安生了些。

林民知道,這兩年玉帶河沒發大水,也多虧了這河道被挖寬了不少的緣故。可這河道越挖越寬,不光是這邊挖,上游也在挖,河兩邊的草皮早就沒了,白桦林砍了好幾年沒再補上,更別說被水沖的越來越薄的上游水庫了。當年他可是在上游金礦那邊上過班,水庫就在金礦邊上,為了排洪,庫閘一開,不到半天的功夫,下游臨着玉帶河的丁槐村幾個村子裏,大水便淹到了大腿根兒。

既然自家已經被惦記上了,村裏又有那麽多等着看熱鬧瞧好戲的,那幹脆就一心做個苦主讓大家瞧瞧好了。于是,葡萄園出了事兒後沒多久,林民便将園子裏雇的幾個人給辭了,大家見狀,又自認明白地私下說道了一番,說林民家的葡萄園被上次那傷天理的給毀了不少。

這年秋天,林民家的葡萄是托着鐘家村的幾個熟人幫忙摘的,玉秀她姐夫妻倆更是直接來住了四五天才走。林民他娘聽說後,又隔着幾個胡同将大兒媳婦指桑罵槐地罵了一遍。罵完後,便回家給小兒媳婦做飯去了。

雲芝今年入秋終于懷上了,老太太喜出望外。檢查一确定,老太太便将雲芝的活兒給攬下了,連做飯洗衣服輕易都不讓沾着。老太太一邊是擔心雲芝肚子裏的孫子,一邊也是憋着口氣,想拿這事兒故意刺刺那仗着有了兒子便不将自己放在眼裏的大兒媳婦。

老太太罵街的樣子,被林民的大姑娘青雲放學回家碰着個正着。小姑娘心裏氣憤,趁着她奶奶不注意,将老太太養的那群老母雞裏一只下蛋最多的蘆花雞綁起來,剪了翅膀拔了尾巴毛。蘆花雞被人這麽一驚吓,沒幾天便蔫蔫兒地下不出蛋來了。

那青雲這年秋天開學已經上五年級了,小姑娘開竅早,也早熟,知道她奶奶不待見她家人,對她媽更是有事沒事兒就找茬,于是便經常想着法子去老李頭家裏生事。比如說,往他家院子裏扔死家雀啦,把他家菜園子裏的黃瓜秧子上的瓜花全掐掉啦,給他家場院裏蓋糧食的塑料紙上戳幾個洞啦,等等。老太太親自上陣逮人就逮過好幾次,更不用說那些沒見着的了。所以,這次一見蘆花雞被糟蹋成這樣,老太太不用問就知道這又是大兒子家大孫女的“功勞”。

老太太火冒三丈,操起笤帚疙瘩就準備去林民家逮人。可林民夫婦上山幹活去了,家裏就青雲一個小丫頭。小丫頭也是個膽肥心眼多的,一回家就從裏将外門給鎖上了。

聽到有人邊罵邊敲她家鐵門,青雲都不用想就知道是她奶奶來了。她爬上她家平房,站在臺階處一邊往下扔玉米粒一邊得瑟地沖她奶奶叫道:“哎,奶奶,你這是叫俺過去吃雞麽?哎呀,看着不像啊!還拿着笤帚疙瘩哪!看來是來找事兒的,俺媽他們不在家,你就是把門敲破了俺也不開。嘿嘿!”

這一聲“嘿嘿”和一粒粒砸到腦門子上的玉米粒簡直能把老太太的魂兒給氣飛了!

老太太也不敲門了,揚起頭來就叉腰開罵道:“你個小崽子給俺開開門!開開門看俺不好好收拾你!龜崽子,簡直随了你那不省心的媽,一個窩裏出來的孬種!沒一個人玩意兒!……”

小姑娘別的沒有,就是有一副好口才,聽她奶奶這麽一說,立馬不高興地回道:“俺可不光是俺媽的種,還是俺爹的。俺爹那可是你的孬種,一輩兒一輩兒生下來,是不是人玩意,你自個兒不清楚麽?”

與林民家房子臨着的幾戶人家,有一家姓胡的,家主叫胡建國。這胡建國平日裏下地幹活兒時也是個好手,就是農閑沒事兒時愛堵個錢兒傳個閑話有些手腳不幹淨。胡建國家與林民家本就一排胡同裏平房連着平房,這時正好在自家平房上垛苞米,聽聞兩人對罵立刻笑眯眯着接話道:“李嬸兒,這事兒你可得給雲雲好好說說,嘿嘿,說不清了,可就是恁家種出問題了!這種出問題了,俺大叔可萬萬不肯的喲!”

他媳婦見他又是一副“唯恐天下不亂”的混樣兒,扔過一棒苞米打斷道:“做啥都堵不住你那張破嘴,你就少說兩句吧!”

被苞米砸着胡建國也渾不在意,又轉而逗弄青雲道:“雲雲,你咋知道你奶奶家做的雞呢?是不是她又炖給你娘娘吃,被你看着了啊?”

青雲打小是個精的,知道這家子叔叔嘴裏沒幾句好話,聽他這麽一說,立刻眼珠子一轉不客氣道:“俺娘娘懷小弟弟了,當然得吃雞了!咋地,胡叔叔,你老打聽這個,是不是饞了想跟着俺奶奶回去一塊兒順點兒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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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建國被好是噎了一下,終于消停了不說話了。那邊老太太可不管這個,一手插着腰,一手揮着笤帚疙瘩指着青雲道:“你個小崽子在上邊嘈嘈什麽,給俺下來!咋地,你還想在上邊蹲一天?!”

青雲不以為意道:“這是俺家平房,俺就準備在上邊待一天咋了?俺就不信你能在這兒耗一天!”

老李頭他婆娘這人,讓她站在大街上自娛自罵還行,真要有那伶牙俐齒地跟她對罵起來了,她也就那麽幾句罵頭,占不了多少便宜。這不,被孫女這一堵,她又沒臺詞了,只能恨恨不甘道:“你不是想吃雞麽,哼!俺就是把這雞喂了野狗也不給你半口吃!”

青雲撅了撅嘴兒,毫不在意道:“奶奶,話可不能這麽說,您這雞要是真喂也是喂了俺娘娘跟俺爺爺,別拿人家野狗說事兒!”

……

村子小最大的特點就是藏不住事兒,這不,還不到晚飯功夫,小青雲跟她奶奶這一戰就被傳遍了全村。等林民跟抱着孩子的玉秀從地裏回來時,碰着林寶兩口子,平日裏還跟他們打招呼的雲芝見了哥哥嫂子一句話都不說就挺着肚子直溜溜地從兩人身邊過去了,林寶也尴尬地喊了聲“哥,嫂子”便撒腿追媳婦去了,弄得林民夫妻倆很是莫名其妙。

等到在門口聽胡建國說起青雲幹的“好事兒”時,林民也不說好也不說不好,倒是玉秀晚上做飯時,給閨女蒸了倆大個的鹹鴨蛋以作獎勵,還是親閨女向着自己。

☆、藤蘿

作者有話要說: “紫藤挂雲木,花蔓宜陽春”,紅藤珠,白藤玉,蝴蝶斑的花冠簇簇挂在枝蔓下,将屬于這個季節的日光遮在外面,便是只有一枝株蔓,也能将季節诠釋得栩栩如生。——藤蘿

三九四九,隔岸看柳。

新一年的春天剛過來沒幾天,玉帶河畔的柳枝便開始抽條兒了。今年村裏土地新一輪承包,連林民家的那五十畝葡萄園都在重包範圍內。

這可是件大事!

看到村委會大紅色的大字報上登出這消息時,不管家裏有錢沒錢,能不能中标的,大家都聚到了葡萄園外看起了熱鬧。

如此一來,村子裏反而安靜了不少。村東片的林民家門口,幾只剛褪下幼毛的小雞崽正揮動着爪子,翻刨着泥草,時不時地還能聽到幾聲稚嫩的唧咕聲。

玉秀坐在門口,照看着兒子雷達。小家夥剛剛學會走路,正一歪一扭地朝那群小雞追過去,見雞崽兒被自己吓得四處亂竄,便得意地回頭沖他媽“咯咯”笑。

玉秀雖然在家裏照看孩子,可心卻早飛向了河灘上的葡萄園。葡萄園早晚會被分,她心裏也清楚,她家因這葡萄園掙着錢了,眼紅了不少人,包括村裏那些掌着權的。林民晚上睡覺時候也勸過她,反正已經掙了幾年錢了,葡萄的高産期也過得差不多了,家裏就他們兩個人,也忙不過來,幹脆就算了吧!

可怎麽甘心就這般算了呢?當初葡萄剛種上那幾年,她家為這幾十畝園子投了多少錢費了多少心血啊!那些黑心肝的咋就光看到後幾年掙錢忘了前幾年賠錢的事兒了呢?憑啥包得好好的,說讓就得讓出來啊?憑啥?!

且不提這邊玉秀心裏的憤憤不平,看客們先将目光投向玉帶河畔的葡萄園招标現場。

前面講過,現如今丁槐村的大姓是劉、解兩家,劉姓人家的屋子群居在村子的東南邊,而解姓一族則聚住在村子的西北邊。劉氏一族這些年出了不少壯勞力,且基本上都已成家立業,有着不少出路,上任村支書劉國立的弟弟劉國強甚至在縣公安局上班。而解家雖然人口也不少,可大多都在村裏種地,靠天吃飯,最厲害的也不過是在鎮上開個農藥化肥經銷社,趕集做個小買賣,便是有那更出息的,因着早已離開村鎮定居他鄉,遠水也解不了如今的近渴。

現在,兩家人都盯着林民家的這幾十畝葡萄園,自然而然,就有了沖突。

不光這個,老李頭夫婦聽說林民今年要把葡萄園讓出去,不禁想到去年為了園子兩家鬧的那場矛盾。老太太心裏不平,覺得大兒子做得忒絕,寧可把地讓出來給別人,也不給自己的親弟弟,這哪裏像是做哥哥的該有的樣子,又想着大兒子當初沒成家時可沒這些花花腸子,定又是大媳婦搗的鬼,心中大罵破家的娘們攪家精!老李頭這次倒沒說什麽,只是讓老太太去看看,少折騰些有的沒的,老太太自以為得了老頭子的準話兒,大清早的便拉着小兒子到地頭等着,準備找林民讨個說法。

一邊是兩姓互不服氣地較量,一邊是老李太太的喋喋不休,嚷嚷着這園子該有一半給她家林寶,鬧哄哄地将地頭湊得如同趕大集一般,這葡萄園的标愣是投了一上午也沒承包出去。

下午時候,有人提議,既然大家都有意,園子又不小,真一家包下來也忙不過來,幹脆大家都退一步,把園子分開,幾畝幾畝地承包,也好過一直這般僵着。

這個提議有人同意也有人反對,不過,一看就知道,心動的不少,甚至都有人開始拉着林民套近乎,問這園子哪幾壟葡萄長勢好哪幾壟比較孬。

林民誰也不搭理,只是蹲在地頭上抽着卷煙看大夥兒讨論。

套近乎的便有些尴尬,卻也沒有遞臺階的,誰心裏都清楚,這般強橫分人家地如同吸血割肉,還想讓人笑呵呵地送到你嘴邊,那得多賤多沒筋骨喲!

解建斌好歹是村長,見大夥兒基本上同意分着承包,就幹脆尋了幾個人先去量地。其實哪裏需要量啊,一共五塊,一塊十畝,地碑就立在地頭上,清清楚楚的。可村支書既然這麽說,大家也沒啥意見,只不過量地的時候,在解家、劉家、胡家還有李家姓裏一邊找了一個人出來跟着以示公平。

老太太見狀,立馬推着小兒子去大兒子處,讓林民趕緊先跟林寶說說,哪片地好,哪片葡萄長勢不錯。林民也不搭理他親娘,遞了根煙給林寶,悶悶道:“出來湊啥子熱鬧,趕緊帶着老太太回去!這地,你招不得!”

林寶接過煙,有些喏喏道:“俺去年來給哥幫過工,也學了些技術。那啥,咱娘跟雲芝都說,這地接過來,總比讓別家占了便宜的好。”

林民看了林寶一眼,深吸了口煙。

老太太仍在邊上喋喋道:“你弟弟說的再有理不過了,民子啊,不是娘說你,你不能老聽你婆娘的,老娘們能有什麽見識,天生外向光想着她娘家,她心裏是不盼着點咱家好的。你看看你兄弟,現在也沒活兒做了,人生得又老實,正好包下你的葡萄園子,沒事兒時你還能來搭把手,省得在外面吃虧……”

林民看都不看他親娘一眼,掐了煙便離了倆人去了河邊。

正是初春時候,玉帶河的水剛剛融化,沒有了冬日裏覆滿河面的冰碴子,也沒有夏日洩洪時的滾滾泥沙,此時的玉帶河床裏不過一條蜿蜒的溪流,河面兩三米寬,映着西斜的夕陽,潺潺地,帶着幾分安寧,仿佛連葡萄園裏的嬉鬧聲都小了幾分。

林民撿了塊幹燥的沙灘坐下,又掏出根煙來點上,尋思起剛才老李太太的話不禁一陣惱火!

真真是不可理喻到家了!

玉秀不盼着家裏點兒好?天地良心喲!人家都嫁過來這麽多年了,給他生了兩娃,天天跟着他下地忙活,給他洗衣做飯操持家務,人家會不盼着他家點兒好?

玉秀向着她娘家?玉秀的兄弟各個在鎮上當老師,年年過年學校發了魚雞都往他家送,大小節日還給青雲買衣裳買書,人家哪次來是空着手來的?哪個開口就讓他把地分出一半來給別人種了?!瞅瞅他這親爹親娘,嘴上說着盼着他過的好,偏偏啥好事兒都偏着小兒子?連孫子孫女都不照看,更別說是伺候月子了!

林民知道人心是偏的,可再知道再清楚,這種偏心事兒落在自個兒身上終究是難受的,又不是天生麻木沒情感!難受的次數多了,不如幹脆一了百了,就當自己是撿的算了,這樣心裏還能舒坦一些。

從沙灘上爬起來,拍拍褲子的沙子,林民踱着步子爬上一個土丘。不過七八米高的山丘,偏偏自這一站,整個葡萄園子便落入眼中:解建斌正帶着幾個人撐着米尺丈量地頭,老李太太一副眉飛色舞的模樣和幾個婆娘說着什麽,林寶叼着根煙在園子裏走來走去……這葡萄園子,這載滿了他和玉秀心血的葡萄園子,過了今日,便将不再是自家的了!

春旱夏澇秋絕産。林民瞅了瞅近乎幹涸的河床,又心疼地望向被撞斷幾根枝頭的葡萄架子,最終擠過人群,将那不知被踩了多少腳的枝條輕輕用麻繩系在立柱子上。

路過林寶時,林民頓了頓,終究拍了拍林寶肩道:“你也老大不小了,耳根子別總這麽軟,聽風便是雨,聽那沒見識的婆娘們瞎叨叨幾句,便跟着不曉得東西南北風了!也不瞅瞅她們知道個啥。今個兒你也瞧見村長幾個做派了,咋還不明白呢?這地是咱想種就能撈着種的麽?他們打這腌肽主意早不是一天兩天了。你要真想掙錢,過兩天跟俺一塊出去打工去,包吃包住還能學點兒真技術,總比硬擠在這河灘子曬幹魚得強!”

林寶聽了他哥的話,也不吱聲兒,捏着手裏的煙把子吱吧吱吧地抽起來。老太太想插話,又怕大兒子兇她,只能在邊上揪着衣襟幹着急。

這一天吵吵鬧鬧地,葡萄園最終還是沒承包下來。夜裏,解建斌夾着個統計本,到林民家說起地的事兒,兩人就着柿子炒雞蛋,喝着老白幹,整整聊了半宿。

第二天上午再聚到一起劃地時,解建斌他弟弟,承包了靠林子的八畝;劉國立的表叔劉西木承包了十畝;其他又有六七家分包了其他三十二畝。而接下來,村裏人口地劃分時,林民家分了四畝一等地,又承包了村西頭的三畝二等地。地裏的葡萄秧子,按每株十塊錢的價格,折了小五千塊錢給林民。

如此這般四五天下來,丁槐村的土地劃包才算全部結束。

劃完地後,大家夥兒才忽然發現,前些日子電視上整日裏播報的三十年土地承包,竟然打這次開始便在丁槐村施行了,只不過大家只忙着看分葡萄園的熱鬧去了,竟沒注意村裏數得上的幾塊好地竟都讓姓解的給摟去了。大家立時忘了葡萄園的事件,精力全被這次推行的土地政策給吸引了。畢竟,熱鬧是人家的,能抓在自己手裏的,才是最實在不過的。

因着承包不均,村子裏又熱熱鬧鬧地鬧騰了個把月。

林民兄弟沒參與這事兒,林寶不知怎麽跟雲芝說的,反正收完夏麥後不久,林寶便卷着鋪蓋跟着哥哥一塊出去打工去了。

除了照顧倆娃,這年夏天玉秀在家沒怎麽有事做,便又去解主任家領了卷五米長的挂毯回來織。而妯娌雲芝,自打林寶跟着他大哥出去打工後,又開始勤快地往玉秀家轉悠。玉秀見她五個月大小的肚子竟鼓得有人家七八個月大,忙勸她平日裏注意着少吃油膩多運動運動,省得到了生孩子時活受罪。

雲芝笑着應了,心下卻不以為然,認為自家妯娌這是酸話,必是覺得婆婆在她懷孕時沒伺候心裏嗝應才這般說的。

玉秀好歹跟雲芝處了七八年,自家妯娌什麽心思那向來是臉上顏色一目了然,既然人家壓根兒不把這事兒放心上,她也沒必要做那惡人,反正到時候看誰受罪就是了。

寧靜的夏天剛過了一半,村子裏便發生了一件多年不遇的慘事。

村西頭場院胡同倒數第二家的解春旺忽然失了心性發了瘋,掄着菜刀生生将炕頭上病了十幾年的親娘給砍死了,鮮血流了一地,老太太也沒個動靜。直到第二日他大嫂解春生媳婦去給婆婆做早飯,敞開門瞅見一地血道道,才發現老太太早斷了氣。

解春生、解春旺這一支兄弟三個,除了他倆人外,還有個現年都三十多歲了,還沒娶親成家的三弟。解家老三是個傻子,除了放牛、打豬草啥都不會,連話都說不利索,況且家裏又窮,哪家有姑娘願意嫁過來?

解家這一支的當家人走得早,老太太又常年卧床養病,沒幾日利索時候。老三便一直住在老大解春生家的南屋裏,負責照看老大家的幾頭奶牛。後來老太太病得連炕都下不來了,解家兄弟便輪流伺候,大哥家兩天,老二家兩天,一直到現在。

解老大一家兩口都是悶葫蘆,三巴掌打不出一個屁來的那種。也不怪兩口子不愛說話,本來家裏養着個傻裏傻氣、連句話都說不清楚的弟弟就已經很郁悶了,偏偏解春生家的大兒子也是個天生不中用的。

解春生的大兒子喚作石頭,沒有大名,當然也用不上大名。解石頭比他叔叔解老三命還苦,解老三雖傻,好歹四肢健全,能走會跳,聽得懂好賴話。解石頭娘胎裏帶的小兒麻痹,打出生便一直躺在床上,一躺就是十幾年,別說走路,連坐沒人扶着都坐不起來。除了脊髓癱瘓,解石頭五歲時還發過一次高燒,至此之後,心智便也沒有了成長。解春生媳婦直到石頭長到十歲,求醫問藥實在沒了指望,才又要了第二胎,結果卻生了個閨女。

說完老大家再說說這解家老二。沒有那麽多牽絆,老二解春旺家日子倒比他哥哥家好上許多。奈何天時地利再好,沒有人和也不過是一句空話。解春旺不是個會過日子的,整日裏只喜歡喝酒唱戲搓麻将。解春旺性子還不好,喝了酒就愛打媳婦,沒過上幾年,媳婦便跟着一個來村裏收頭發的貨郎跑了,臨走時還将家裏值錢的東西都卷巴卷巴順走了;不能帶走的,像是縫紉機、電風扇之類的家電,便趁着解老二在外成日搓麻将之際,做廢品賤賣給了走街串巷收破爛的;至于結婚時帶過來的被子衣服之類的,這位更是直接,三下五除二俱填到竈臺下一把火給燒了個幹幹淨淨。

解家二媳婦有多恨解家老二,從這一毛不給留的決絕中可以窺出一二。

解春旺跑了媳婦,更是整日不着家,躺在炕上的老娘,一開始還能按時給送點饅頭熱菜,到後來,搓麻忘了時日,有時能一整天連口熱水都沒得喝。

解家老太太倒是個脾氣好的,每次解春旺忘了給她送飯,她也不計較,只是整日擔心兒子沒了媳婦伺候,沒了知冷知熱的,終究日子會缺少滋味。解春生家的來時,她便叮囑大兒媳要給自家叔子再張羅個媳婦,解春旺來時,又念叨解春旺該去丈母娘家看看媳婦是不是回來了……

解春旺爆脾氣,又是個頂要面子的,被老太太這般一念叨,常常頂嘴回去。待到這日半斤高粱酒下了肚,老太太舊話從提,竟惱羞成怒順手掂起把菜刀,将自家親娘給剁了。殺完人後,解家老二卻沒事人似的倒西屋的炕頭上睡了起來。

解春旺殺了自個兒親娘!這可真是丁槐村百十年來沒出現過的大事兒。

玉秀、雲芝聽說後,扔下手頭的活計連院門都沒栓,便匆匆往村西頭趕去。

雖是大清早,解家老太太屋裏卻早已圍滿人。解春旺還敞胸露懷地倒在炕上打鼾,解春生帶着幾個漢子,三下兩下将人綁了起來,扔在了院子裏那荒了好些年的豬圈裏。

雲芝擠在人群裏,墊着腳使勁瞅了眼裏屋的情形,只見那老太太愕瞪着眼珠子,斜躺在炕頭上直勾勾地望着窗外,一只手捂在滿是血的脖子上,一只手狠拽着炕裏邊的被子,身子下那洗得泛白的褥子上此時滿是污血,黑乎乎地,有三五只蒼蠅極沒眼色地嗡嗡落在上面……

雲芝一時覺得惡心,捂着嘴巴便往屋外跑去。

玉秀一邊看熱鬧,一邊還要照顧自家妯娌。見雲芝這邊的情況不好,忙招呼了個旁邊正在看熱鬧的婆娘,幫着自己将人給攙了回去,又打發了一個鄰居家的孩子去告訴了老李頭兩口子一聲。

☆、李子

作者有話要說: 密麻麻的果子挂在盛夏的枝頭上,明明已經帶了幾分紫紅的成熟,一入口,齒間卻瞬時被無數說不上的酸澀侵襲。抽條的枝葉繁茂地生長着,濃郁地蓋住僅剩的幾分青羞,準備将熟果期拉得再長再長……——李子

雲芝剛到家不久,羊水便破了。

老李頭婆娘聽說林寶媳婦要生了,忙去村南頭請接生婆,又小跑着回家煮了六個紅糖水雞蛋盛在大海碗裏給兒媳婦端了過去。

雲芝一邊緊張着即将出生的娃娃,一邊還頗有心情地跟剛趕過來的接生婆子交流起在解家看到的“新聞”,待到看到老李頭婆娘端上來的雞蛋,更是興致勃勃地接過來吃了四個才稍作歇息。

老李頭婆娘瞅雲芝這模樣,便知道離發作還有一段距離,也不着急了,拖了把椅子過來,坐在門口指使着玉秀忙這忙那。

玉秀忍着心氣兒,先用煤氣竈給雲芝燒了四大燎壺水,又上自個兒家給正在外打工的林民兄弟去了個電話。

快到中午時候,解家的熱鬧基本上落幕了。解春生媳婦跟幾個本家親戚給解老太太縫上了被砍開口的脖子,又翻出早就備下的壽衣,草草洗了洗面,給匆匆套上了。接着便是縣裏的靈車過來拉人火化,又有本家親戚幫忙,老屋裏立時架起了靈堂。

村裏陸陸續續有人去拜祭送紙,出來時便免不了要對正被用狗鏈子拴在窗臺邊上的解春旺唾罵幾句。

滿軍他娘打解家出來,便直接到了正在生娃的林寶家。

雲芝聽到滿軍他娘說起解春旺逢人經過便張着大嘴要水喝的橋段,立時來了精神,追枝究節地問起解家老大的意思。

大夥兒都知道殺人償命,可真要将自家親兄弟送進大獄,那也會被戳脊梁骨說刻薄的。

解春生現在就處在這樣一個尴尬的局面上:被殺的是他老子娘,可動手的卻是他親兄弟。不管送與不送,都會有閑話傳出來。

解家這一支這些年始終多災多難,真真是風水沒看好,祖宗不保佑哇!

老李頭婆娘見雲芝這會子還有工夫惦記這些,立馬不客氣地斥責道:“快快收起你那些沒用的心思,存點兒力氣先把俺家寶貝孫子生下來再說!”

雲芝不甘地撅了撅嘴,伸開腿哼哼了幾聲,可從上午羊水破了到現在,再一直沒疼過,只是滴答滴答地往外流水兒,讓人怎麽生嘛?!雲芝伸手撈過炕沿兒上的海碗,裏面裏她妯娌剛做好的疙瘩面。雲芝就着兩根腌黃瓜,又把那碗面給吃了。

到下午時,雲芝開始發動了。

遠處的靈車還在吱呀吱呀放着凄涼涼的送行歌,村東頭這邊雲芝已經開始撕心裂肺地叫了起來。

家裏的兩個壯勞力都在外打工,只剩下老李頭一個男人。老頭子一開始還只坐在堂屋裏抽煙,待到半夜,雲芝的嗓子都嚎啞了,孩子連個頭都沒露出來,老李家老老少少都開始慌了。

老李頭婆娘坐在炕邊上,一只手拉着雲芝的手,一只手狠拍在雲芝身上,罵道:“讓你個死妮子整日裏惦記那些有的沒的,偏偏不顧肚子裏的,你個死妮子!快給俺使勁!使勁生!咬咬牙一勁兒就過去了!快點兒!”

雲芝嗓子早就發不出音兒來了,臉憋得通紅,僅剩的一點子力氣也只是呼哧呼哧喘着粗氣。

玉秀在邊上一邊用毛巾給她擦着臉上脖子上的汗珠子,一邊跟老太太商量道:“娘,看來弟妹是真沒力氣了,咱們還是快将人送醫院吧!現在醫院裏有剖腹産,一會子工夫就能将娃弄出來。”

老太太不高興:“哪裏金貴地非得上醫院花那冤枉錢了!再使使勁兒便中。當年俺生寶子不也是熬了一天一宿?忍忍過去也就好了!妮子,聽娘的話,再使使勁兒!快!”

雲芝咬着嘴皮,又動了兩下,最終将求救的目光投向玉秀。

玉秀又勸道:“娘,雲芝羊水破得早,到現在流的也差不多了,再不去醫院,恐怕肚子裏的娃……”

老太太狠狠地瞪了玉秀一眼,玉秀到了嘴邊的話,又憋了回去。

在一邊一直幫忙的接生婆也道:“嫂子,還是送醫院吧,你家二媳婦這一胎本就不足月,可這肚子也忒大了些,就是生下來,娃娃也少不了一頓折磨。”

說到孫子,老太太心裏一頓,不再說話。

正支着耳朵聽裏屋動靜的老李頭這時也沒了主意,聽到屋裏說要送醫院,忙使人去借拖拉機。連夜的,李家将二兒媳送到了鎮上的醫院。

淩晨,雲芝在鎮醫院的手術室裏剖腹生了個九斤的男娃。

因為孩子在肚子裏很是憋了一段時間,剛出生的孩子雖然塊頭不小,卻直接被送進了保育箱觀察了一天才準抱回家。

林民兄弟是第三日下午回來的,這會子雲芝跟孩子已經從醫院回來了。

李家葡萄園分完後,這兄弟倆出去打工的事兒大家還是知道的,現如今見兩人背着大包小包地從過村客車上下來,都笑眯眯地上前打招呼,“喲,小李子,你們出去這仨月是去享福了麽?咋地白胖了這麽多喲?”

又有人道:“林寶兒,當爹啦!好家夥,你家那小子九斤多哪!”

也是多少天沒回家了,從客車上剛下來的林民心情不錯,笑呵呵地從西服口袋裏掏出一盒泰山,散給了邊上幾個曬太陽的村民,“這話說的,就是出去下大力,也不能虧着自己不是?城裏的太陽沒鄉下的毒,換你去你也白胖胖地回來!”

村人自是不信,可是人家不願意深說,大家也不好老追着問。

林寶想着雲芝,見他哥還在那兒跟大家唠嗑,不禁心下有些發急,緊了緊身上的行李袋子,碰了碰林民道:“大哥,那個,雲芝該着急了,俺先……那個,回去看看……”

大夥兒齊笑,正好去商店裏買味精的胡建國媳婦見狀,接嘴打趣兒道:“哎呦,林寶兒,你這是想媳婦還是想兒子哪!誰不知道你媳婦這會子剛給你生了個大胖小子,正坐着月子哪,這會子你就是想,那也是幹想啊!”

大夥兒聽了這話,不禁又笑了一回。這大馬路上還站着幾個剛嫁過來的新媳婦,聽了這話,也都臉上紅撲撲的,抿着嘴兒笑了起來。

林寶向來是個嘴笨的,被建國媳婦這麽一說,心下一急,更是有些結巴道:“俺……俺哪裏是想媳婦了?俺那是,那是惦記俺娃……”

林民也想着早些回家看看閨女兒子了,于是就接了林寶的話兒笑道:“可不是惦記娃兒了麽?俺家雷達估計這會子也在家裏鬧騰了,俺得回去看看才是。”

大夥兒也知道人家惦記着回家,也不死攔,又說了幾句話兩人這才拎起包來真正往家走去。還沒走上幾步,林民便聽到一聲清脆熟悉的聲音打前面胡同裏傳過來,“媽,你抱着雷達在後邊慢慢走吧!俺先去前邊接俺爸去,俺爸這會兒肯定下車了,俺都聽見客車摁笛聲兒了!”

林民加快腳步,三下兩下地便拐進了胡同,跟正準備往外沖的青雲撞了個正着。

青雲摸着被撞的鼻子,擡眼一看,是她爸回來了!忙轉頭對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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