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7)

秀喊道:“媽,快看,俺爸回來了!”

玉秀抱着兒子,停在胡同口,沖着自家男人笑了起來。她懷裏的雷達,見有不認識的人出現在面前,忙樂滋滋地往外憝,伸着手想讓人抱。因為天冷,玉秀最近總把雷達嚴嚴實實地堵在家裏不讓他出來,可一兩歲的小家夥正是好動的時候,哪裏願意老窩在一個熟悉的地方?這會子終于可以出門了,小家夥瞅着機會就想從他媽懷裏溜下來自己走。

林民大手一伸,接過玉秀手裏的兒子,把身上背的一個印着美少女戰士的小黃雙肩背包遞給閨女道:“來,雲雲,拿着你的東西,俺來抱着你弟弟!”

青雲樂滋滋地接過書包,又跟她小叔打了個招呼,便直接背上書包上隔壁同學家顯擺去了。

雲芝雖然出了院,可畢竟是在肚子上開了個口子,又正逢坐月子,從醫院裏回來時,老太太便收拾了東西專門住了過來,好方便伺候月子。

雲芝一看到林寶,前天生娃時的委屈楚痛立馬湧了上來,沖着林寶的胸口便使勁兒捶道:“你個挨千刀的,早幹嘛去了?知不知道俺遭了多大罪?知不知道!”

老太太剛好抱着小孫子要來給他親爹看,見到這一幕,立時呵斥道:“你這妮子咋這般不懂事,你家男人剛回來還沒歇歇喝口水,你嚎啥嚎?生娃子本是大喜事,掉啥淚珠子?快收起你那怨婆娘像兒,仔細月子裏哭瞎了眼!”

雲芝也聽過月子裏哭老了會瞎眼一說,忙收起淚珠子,可手還是狠狠地掐着林寶腰上的肥肉。

晚上的時候,林民夫妻倆拎着兩包奶粉兩袋雪米餅一簍子雞蛋過來了。

經過這兩天的事兒,雲芝這會兒可親自家妯娌了,見玉秀來了,忙将人拉到炕上坐着,兩人唠起閑話來。

不得不說,雲芝在湊熱鬧聽閑話這方面,還是蠻有執着精神的。

這不,剛從醫院裏回來還不到半日,雖然自己出不了門,卻還專門托了嫂子去打聽解家的後續事情。

解老太太當天火化當天入的土,解家既沒請戲班子,也沒紮棚子請喪樂。大家夥兒心裏也清楚,解家如今的境況,就是想請,那也是心有餘而力不足。大家現在最關心的是,解春生如何處理解家老二。

解家老二解春旺這幾日一直被拴在老太太院子裏的一棵粗洋槐上,本是鎖在窗欄杆上的,哪知當晚解春旺竟然翹折了欄杆,自己跑了出去。也不知解春旺哪來的自信,跑出來之後,解老二便直接溜到村裏胡克江家,半夜喊人起來要買酒喝。結果可想而知,解老二第二日便被移到了大槐樹下,腳上手上都被拷上了撩子。

至此,解春旺便開始坐在他娘院子裏沒日沒夜地罵,罵他哥罵他媳婦,時不時地還将搓麻時聽來的村裏的奇聞轶事拿出來胡咧咧幾句。衆人跟過年時看雜耍聽評書一般,日日圍在解家院子裏看熱鬧。

雲芝的孩子老李頭給起名青華,寓意着榮華昌盛,小名華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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華子過百日時,已經入秋,正是農忙季節,可老太太稀罕這個幺孫,非要大辦一場不可。

老頭子想着家裏幾個孩子的百日,沒有一個正經辦過,也覺得有些對不住孩子,遂默許了老伴兒的心思。于是李老太太這些日子便不下地了,整日裏在家籌劃着買這置那,日日走得風風火火。

玉秀聽說了,心裏難免不舒服。不過兩家現在分開各過各的了,只要不禍禍到自家,愛咋咋地吧!誰讓人天生偏心呢?

☆、無題

或許這老李家的娃真跟解家有點兒扯不斷的孽緣。

華子百日這天,老李頭老屋和林寶家高朋滿座,不光有李家親戚,還有四鄰好友。李家正熱熱鬧鬧地辦着喜宴,村西頭又傳來了靈車的哀樂聲兒。

卻原來,解春旺死在了這日中午。

都說一個人的離去預示着一個人的降生,這世上總有那麽一個角落生活着一個你似曾相識過的人。不過是,幸運的,你會再次遇到他,把他當作友人或戀人;不幸的,你們畢生平行而生,不過是陌路行人。

解春旺被拴在解老太太院子裏幾個月,日子過得可以用豬狗不如來形容了。解家人,不管是解老大還是解姓本家,都希望解春旺能早死早清淨,畢竟,誰家裏有個能砍死自己親娘的親戚也不是件光彩的事兒。可不得不說,解春旺的命極硬,三個多月下來,沒人給他吃沒人給他喝,他竟能撐着命見天兒罵。後來,去看熱鬧的有那心軟的老太太小娃娃,見他實在餓得可憐,便從家裏拿點幹饅頭、剩菜給他,他也不吃,口口聲聲道,自己練過轉□□,刀槍不入,水火不懼,自己對得起解老太太,要不是自己,老太太怎能這麽早上天享福……

村子裏有那信“□□”的,見解春旺這麽多日子也沒餓死,反而還能見天兒變着花樣罵娘,倒對他的話信了□□分,竟有那腦子糊塗的,還專門跑到解家院裏聽解春旺“論道”?!

這天中午,因為李家小孫子的百日宴,加之又是秋收時候,去解老太太院裏看熱鬧的人較之以往少了許多。沒了捧場的,解春旺罵了幾句便怏怏地躲到槐樹的陰涼處趴着了。

秋天雖然已經過了一半,可秋老虎還是很毒。快一點的時候,解春旺忽然坐起來,張牙舞爪地,沖着門口扯着嗓子大罵,叫着嚷着要喝水。

解家兩兄弟的屋子隔得不遠,安靜的大中午,解春旺的聲音格外刺耳。剛吃了午飯正在屋裏歇息的解春生聽到二弟的叫罵聲,實在忍不住道:“三兒,你去拿着水泵,給那狗崽子灌肚子水,堵上他的嚎勁兒!”

前面說過,解家老三是個傻的,平日裏做不了多少活計,卻是個極為聽話的。這會兒聽大哥說要給狗崽子灌水,解老三立馬興致勃勃地去了老屋。

解老太太院子裏有一口水井,為了方便澆菜園子,水泵就安在水井邊上。解家老三拉開電閥,舉着水管子便朝解春旺臉上噴去。這次□□沒保佑住虔誠的信徒,解春旺被水柱子沖了不到一支煙的功夫便戛然斷了氣兒。

解家老三見解春旺軟趴趴地倒在了地上,還頗為好心地将他周圍的水泥地用水管也沖了一遍,水柱一過,激起周圍一片蒼蠅。

待到解春生媳婦聽到水泵嗡嗡聲兒趕過來時,解春旺早就沒了氣息。

這時候農村早已禁止土葬多年了。解家老二雖然遭人恨,可卻也不能就這麽白花花地扔到山裏去。于是乎,在老李家熱熱鬧鬧擺百日之際,火葬場的靈車再次出現在了丁槐村村頭。

就這樣,曾在丁槐村鬧得轟轟烈烈好幾個月的解春旺就這麽悄無聲息地走了。

直到秋收過了許久,大家才想起,當初解家院子裏曾拴了個喪心病狂的人來着,到底是啥時候不見了,秋收後就是翻地、種冬麥,正是忙的時候,誰有心思管這個哩!

冬麥種上沒幾天,林民又收拾了一下鋪蓋,出門打工去了。

因為雲芝剛生了孩子,林寶這次并沒跟着去,兩人趁着現在孩子還小,家裏又沒啥農活兒的時候,去雲芝娘家住了一個多月。因着這個,老太太也開始不待見起二兒媳婦來了,當然這都是後話。

日子過得飛快,臨近年根兒的時候,林民從外面打工回來。這會兒青雲已經放了寒假,一家四口趁着年根兒,很是趕了幾個大集,往家裏置辦了不少年貨。

老李頭夫婦聽說林民趕集時給鎮上的老丈人買了不少東西,再看看自家大孫女剛送來的十斤豬肉和幾條魚,心裏又開始不舒服起來。可兒子媳婦又不再登門,再因為這個堵在兒子門口罵街,又未必橫得過大兒子,且這年禮的分量雖然不是特別多,就村裏分家單過的人家來說也算中等往上了,若是再鬧,必是要留人笑柄落了面子的。

老李太太憋着股氣,整個大年都過得陰沉沉的。

這年春節,林民一家還是在自己家過。這次林寶也沒來叫人,林民夫婦倆自當省事,自己在家擺了香案,用小碟裝了幾個餃子,敬了一碟年糕、幾個小菜,就算是祭了竈王。

春節仍舊過得很快,只不過這些年家裏有了孩子,再去拜親戚時,玉秀就不跟着去了,只林民跟青雲姐弟兩個。大年初一拜長輩時,林民只讓青雲去老屋跟老李頭夫婦倆問了個好,就再沒了下文。

林民原是想着大人再怎麽鬧,孩子還是無辜的,是以逢年過節,也就不拘着孩子們跟爺爺奶奶走動,卻不知他家青雲開年第一天去老宅,便将老太太給噎了個半死。

原來,除夕晚上吃完餃子,青雲跟雷達給林民夫婦拜年,林民順手抽出二十塊錢裝在紅包裏給倆小的做壓歲錢。因為雷達還小,玉秀就把雷達的紅包給了青雲,又囑咐她好好存着,等開學交學費。這樣,青雲就把她媽的話給記腦袋裏了,想着自己一定要多攢壓歲錢好開學交學費。

青雲知道她奶奶摳門,又好面子,每次就愛包大紅包,偏偏裏只面塞五毛、一塊的毛票,還弄得鼓鼓囊囊的,不曉得的還以為裏面塞了多少錢哪!于是這次去老李頭家拜年時,小機靈鬼就挑了個早上本家通姓拜年人多的時候來。

老太太雖心下不待見這個性子随了大兒媳的孫女,可晚輩來拜年,說喜慶話,當着這麽多人,總不能甩臉子攆出去,于是就不甘不願地從炕席下掏出一個大紅喜包塞給了青雲。

青雲當着衆人面打開紅包,見裏面是兩張一塊的,就撅着嘴兒把紅包又塞給老太太,道:“俺昨晚上問俺爸俺媽過年好,他們一人給了俺二十!”說完,就瞪着兩個大眼珠子,往老李頭老太太身上使勁兒瞄。

前面說過,丁槐村有大年初一早上在村裏拜長輩的說法。老李頭在村裏也算是輩份挺高的幾個老人之一,初一早上,來拜年的村人絡繹不絕,這會兒更是有四五個年輕後生正坐在炕邊上說話。青雲這話剛落,屋子裏便出現了一小會子寂靜。

老太太本想着拿出紅包來早早打發人走,沒想到大孫女竟來了這麽一出,不禁有些尴尬,也有些生氣,正準備發火兒呢,那邊老李頭從兜裏掏出兩張大團結塞到孫女手裏道:“來,來,雲雲,不要你奶奶的紅包,過來爺爺給你‘割(ga)耳朵’的。”

在農村,過年時長輩為圖喜慶,一般都會去儲蓄所兌些嶄新的鈔票裝在紅包錢做‘割耳朵’錢,說是能割掉小孩子耳朵根兒上的晦氣,來年一整年順順當當。

青雲這會兒拿到了自己想要的,便心滿意足地跟老頭老太太回了句:“爺爺奶奶,你們先忙,俺去俺叔家拜年了啊!”說完,還甩了甩嶄新的大團結,打出個響來,才轉身往外跑了出去。

本就心疼老頭子一下子拿出了二十塊錢的老太太聽了這話,剛憋回去的那股氣兒“噌”地又上來了!這小兔崽子,嚯嚯了她二十塊錢不中,還要去嚯嚯她家林寶!這小兔崽子!簡直跟她那猴精兒娘一個模子裏出來的,滿肚子花花腸子壞心水子!

青雲到她叔叔家拜年倒沒一個人來,而是回家背上了弟弟雷達。林寶家的青華這會兒已經五個多月了,眉目剛剛張開,身子有些嬌弱,整日裏除了吃就是睡,安靜地跟只小貓似的。雲芝剛做母親,正是母愛泛濫的時候,因為生了個男娃,如今更是喜歡活潑淘氣的男孩子多來帶帶她兒子。這會兒見了剛會滿地兒爬着叫人的小雷達心裏也頗為高興,一邊招呼侄女,一邊抓着塊糖笑呵呵地逗雷達喊她娘娘。

青雲在路上已經教過弟弟怎麽喊人了,雷達也是個不拘的,抓着雲芝給的糖便奶聲奶氣地喊:“娘娘……過……奶好!啊……啊……好……”雖然喊得斷斷續續,但配着這張肥嘟嘟的小臉兒和粉軟的小嘴巴,便顯得格外讨喜。

雲芝心下歡喜,掏出兩張十塊錢,一人塞了一張。青雲把錢放在弟弟的小口袋裏,又從自己口袋裏掏出二十塊錢,展到雲芝跟前,抿嘴兒道:“娘娘,爺爺給了俺二十呢!”

雲芝面上一滞,又讓林寶從抽屜裏拿出二十塊錢,塞給了青雲。

青雲收好壓歲錢,心想着要是能天天過年就好了,這樣她不光能撈着啃雞腿,還有紅包拿,更不用見天兒地起早上學寫作業,這日子得多滋潤啊!

林民兩口子不知道自家閨女在外邊幹的“好事兒”,對于老李頭今年竟舍得給孩子這麽多壓歲錢也只是小小詫異了一下,并沒太過放在心上。因為,這兩天村裏又出了大新聞——年三十那天晚上,村裏來了輛派出所的小四輪!

說起這輛車出現在此的緣由,筆者不得不先說說此時丁槐村的大環境:丁槐村隸屬的鎮子叫馬莊鎮,是原來的馬莊鎮跟唐莊鎮合并而成的。也是當年鄉鎮規劃沒歸并好,兩個鎮說是合并了,可鎮上的領導班子和公共服務系統卻并沒立刻整合,這就導致了現在馬莊鎮有兩個派出所,兩個計生辦,兩個鎮醫院,兩個中心中學……這樣有利有弊,往好的來講,這也算是有競争了,兩邊的醫院會時不時地會下鄉送個藥、做個免費檢查活動,學校也會在每年秋季開學的時候到各個村子做學生的宣傳思想工作,提出各種優惠條件。

可這不好的地方也很明顯。就拿這派出所來講,鎮派出所每年到了年根兒嚴打時期,下鄉抓賭抓嫖可以說是所裏年末完任務的主要來源,特別是聚衆賭錢,人頭多,油水足,既便于完成指标,又能多撈點兒外快。可現在兩個所一起幹這活兒,這不是想啥時幹就啥時幹的了,而是能者多勞,哪個所先逮着人就歸哪個所管,這樣一來,就出事兒了。

以前的時候,因為派出所也要放假,一般嚴打到年根兒放了年假也就過去了。可現在不同了,兩個所為了争指标、争優先,大過年都不歇班,挨個兒村窩着逮人。于是昨晚趁着大年三十,幾個聚在一塊賭錢的村民就不幸撞在了槍口上,這裏面就有前面提到的胡建國。

聚衆賭錢在農村其實很常見,雖然派出所抓得挺嚴,可把人給逮回去了,也不過是把賭資收了,再罰幾個錢拘幾天做個行政處罰就了事了。

活水養魚,“可持續發展”。

這樣,初一這天早上,被逮着的幾個人就回來了,雖說算是一景,倒也沒那麽大波折。讓大夥兒看熱鬧的是,隔壁的胡建國回來後,他媳婦卻被派出所裏的給逮走了!

這可是大事兒了!

大夥兒誰不知道啊,胡建國那媳婦,雖然嘴碎了點兒,可平日裏在村子裏也算是個勤快老實的,怎地會被派出所帶走呢?

再一打聽,這才知道,原來是胡建國惹的禍!胡建國是個好賭的,村裏人都知道,前段時間這厮手癢了,竟跑到鄰村杜家村去賭,結果一晚上下來,身上輸得精光不算,還欠了人家三千多塊錢。這胡建國上了賭桌入了迷,時間一久腦袋也木讷了,欠了賭資後又打了張借條,上面寫着因為某某事兒借人家多少多少錢,有時間有地點有證人,還有胡建國紅燦燦的大巴掌印在上面。

這下好了,大過年的,人家理直氣壯地要錢要到派出所了。為了過年不被拘看守所裏,胡建國又想了個讓媳婦給自己頂缸的法子,三下五除二将事全推到自家媳婦身上了,這就出了他媳婦初一早上被派出所的給傳了去談話的場景。

胡建國家這事兒在村子裏鬧得沸沸揚揚,說什麽的都有,畢竟一個大老爺們幹這樣的事,也着實太沒擔當太沒種了。可不過幾日功夫,林民家卻沒怎麽有功夫關心這個了,因為剛剛過完年沒幾天,林民的雇主便打來了電話催人,很快地,林民便收拾了一下東西又出去打工了。

作者有話要說: 作者有話要說:很多讀者很疑惑,為什麽前面解春旺殺了人卻沒被送進派出所,而這邊胡建國只是小小的賭博便被逮進局子裏去了。其實這種事情在中國的農村很常見,筆者記得很小的時候,曾經目睹過一個做婆婆的将兒媳婦從河岸上推下去,那個媳婦不會游泳,被救上來時早就泡囊了,大家只是說那個做婆婆的苛刻,卻沒一個說該報警将那個做婆婆的抓起來。而還有一件事印象也蠻深刻的,村裏有個姓劉的小子好賭,最後在賭桌上連自己媳婦也押上去了,後來對方真将他媳婦給睡了,這事兒讓人給舉報了,那個睡人家媳婦的人沒啥事兒,那個劉姓小子卻被拘在所裏待了小半年……有些事兒,筆者真實目睹過,也疑惑過,真要說點什麽時才發現,自己只能嘆一句,泱泱大國,真的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已經扭曲的不像一個國家了……

☆、赤松

作者有話要說: 長長的玉帶河畔,黃沙漫漫,連接遠山與河沙,凝固明黃與松散,幹枯斑駁的枝幹,密麻尖細如針的葉子,深厚耐旱如網的根系,還有耐旱喜酸不急不慢的性子……便是一波又一波的洪水沖過,那又怎樣?便是幹涸的沙土澆進熱浪滾滾,那又如何?它堅強着、堅持着、堅定着,不是話語的描白,而是一生的寫照——赤松

林民在外打工的地方也算魯省頗為出名的地方,那就是有“蔬菜之鄉”之稱的壽光。林民去時,正逢壽光改革開放以來發展最為繁盛的時期。這時候全省各地,甚至是全國各地大棚種植還頗為稀少,而壽光市轄制下的鄉戶人家已然有一家三四個大棚的規模了。這樣一來,人手肯定不夠,雇人來打理大棚的現象就變得稀松平常了。

林民以前在鐘家村時一個光屁股一起長大的兄弟,早年倒插門到這邊做了上門女婿,這活兒就是這個兄弟給介紹的。

這個時候壽光的蔬菜棚還是那種北邊有擋風泥牆、南邊為竹竿立柱撐塑料布的溫室棚,但即使是這樣,初來乍到之時林民也被這規模龐大的大棚給驚住了。想想吧,入冬後的平原大地本是一片皚皚白雪,偏偏這雪白裏如今還綴着密密麻麻的一層又一層藍色波痕,如潮水般鋪天而來,而這波痕就是一家又一家的大棚;不光如此,外面明明寒風凜冽,棚裏卻偏偏一幅春暖花開、綠茵蔥蔥的景象。這樣的視覺差,也不怪乎初來者會驚詫贊嘆吧?!

林民受雇的這家男人姓劉,叫劉文業,是林民那拜把子兄弟媳婦的一個本家叔叔,家裏有三個大棚,是一年四季棚,種的全是無刺小黃瓜。年前,林民跟林寶來時正逢夏初,每天做的活兒就是中午頭太陽毒的時候将三個棚的草氈子放下來,近傍晚太陽不毒時,再将氈子給卷起來,其他的時候便是跟着這家女主人陳娟在棚裏給新花授粉、打農藥,将長成的黃瓜摘下來,包裝好、上秤上車。這就是兩人回家後看着顯得白了不少的緣由,見天兒地在暖呼呼的大棚裏捂着,換誰都要白淨不少。劉家除了村裏的這三個大棚外,在鎮上還有一家果蔬包裝袋批發門市,男人劉文業大多數時間都在鋪子裏進貨發貨,偶爾回趟家,基本上也是為了往村裏送包裝袋。

劉家在村裏有棟兩層高的小樓,劉文業夫婦倆住在一樓的東間卧房,兒子閨女住在二樓;林民林寶則住在一樓的西間卧房,屋裏是四張上下鋪的架子床,一個衣櫃一張桌子,桌子下是幾個馬紮,一看就是給來打工的住的。當初兄弟倆剛來時,這屋裏已經住了一個二十多歲的小夥兒了,小夥子也姓劉,叫劉飛,平日裏在劉文業鎮上的批發鋪子裏幹活兒,晚上的時候劉文業留在鋪子裏看貨,劉飛就回村裏住,第二天騎着車子,再帶着劉文業的早飯趕去鎮上。

這次回來,林寶沒跟着來,這個屋裏就剩下了劉飛跟林民倆人。劉飛過年時壓根兒沒回家過,據他說他爹早年得病死了,他媽不久也改嫁了,家裏現在就他一個人,他既不願回家一個人對着冷竈臺發呆,也不願去繼父家跟一群不熟悉的人過年,幹脆就留在劉家替劉文業守了幾天鋪子,正好掙幾包煙把子錢。

林民從家裏帶着玉秀做的灌腸,給主家送了幾根,剩下的就扔在桌子上,讓劉飛想吃了就自個兒拿着吃,然後就換了身舊衣服,跟着陳娟去棚裏放草氈子去了。

雖然只有十來天沒進棚,可現在大棚裏的景象明顯變化了不少,原來還只有小指頭大小的黃瓜扭子,現在一根根長得有林民中指那麽粗了,水嫩嫩的,綠中還帶着些嫩黃,頭兒上坐着黃嘟嘟的小花,顯得格外招惹稀罕。

陳娟挨個棚轉悠了一圈,面上明顯帶着喜色:“今年這茬黃瓜長勢不錯,再過個四五天,基本上就可以有進賬了。”說着,從邊上的蔓上摘下了幾根來,給林民遞了一根嘗鮮。

林民掰掉瓜花,在褲子上随便擦了擦,便狠狠咬了一口。也不知是黃瓜品種的原因,還是長時間沒吃過新鮮果蔬的緣故,不得不說,這無刺黃瓜口感竟比那露天菜園子裏的黃瓜格外脆生。“這黃瓜現在下來,價挺高吧?”

“三塊多錢一斤吧!”說到這個陳娟倒有些惋惜,“咱家這茬黃瓜是年後下來的,賣不出高價來,村裏有幾家上的是雙膜棚,溫度提得高,黃瓜下來的也早,人家年前賣的六塊多錢一斤呢!那才叫價高。”

這時候豬肉的價格也是六塊多錢,也就是說,這黃瓜竟貨真價實地賣出了肉價!林民覺得自己這回出來果真是個正确的決定。他暗下決心,無論如何,要把這門技術學到手,種大棚可不是打理葡萄,你就是想分,沒有技術也是白搭,還要幹賠錢。

說來心裏終究還是憤憤不平的,打理了這麽多年的葡萄園子說分包就分包了,整個村裏除了吸血的,竟連個吭聲的都沒有。在家裏時,這種情緒他不能太過表現出來,畢竟玉秀本來就很上火了,自己再整日裏跟着一塊埋怨,反倒更加上火;再說,既然已成定局,再說別的也無能為力,反不如示弱了日後出門好相見,誰都知道林民家這次吃了大虧,日後村裏有啥事也要多照顧照顧。所以林民想了個出來打工的出路,一是多掙點兒錢學點兒技術,以後回了家好重新謀生路;二也是為了躲那些包了葡萄園的村裏人,你們不是愛種麽?那就種吧!俺人不在家,玉秀又是個只會幹活兒說不出一二三的,你們就是出了啥事兒也找不到俺頭上,更不用說收完葡萄後往外批發了。

兩人放完草氈子回家時,劉文業跟他兒子閨女已經回來了。劉文業是去隔壁村送包裝袋,而劉家兒子跟閨女則是去城裏玩剛回來,兩人見了林民喊了聲叔叔,便跑到陳娟跟前顯擺進城買的小玩意了。

劉家兒子今年剛上高一,閨女則跟青雲一般大小,在上小學五年級。劉文業在壽光有家親戚,縣城風光到底比村裏精彩幾分,兩個孩子放了假不願總在村裏待着,便有事沒事兒就往城裏跑。劉文業從來不管這個,只要孩子們玩的高興,要多少錢他這個做爸爸的向來給地很痛快。

林民見劉家大兒子左手中指上戴了個銀閃閃的小戒指,右手指甲處又有些發黃,心下嘀咕,這娃才十五六歲大小喲!可又見劉家夫婦倆似乎一點兒都不在意,想着這家人對孩子向來溺愛,也就不多嘴說什麽了。不過心裏卻暗下決心,要是自家兒子日後也這樣作騰,他這做爹的非打折他兩條腿不可。

林民在外面這一待就是小半年,除了中間回家收了趟花生,種上了麥子外,一直都在劉文業家做小工。壽光這邊的大棚可以說是一年四季都有活兒,夏秋兩季人手足、比較清閑的時候,林民就跟着劉文業去市裏批發市場上倒賣包裝袋。

林民這人,自小就有一股狠勁兒,不管是在種地還是做買賣上,只要是他認準的事兒,向來都舍得下本錢。譬如這會子跟劉文業出來跑買賣,上了手後林民便打家裏拿了兩萬塊錢出錢淘貨倒貨,小半年下來,就掙了小一萬元。

就在劉文業以為林民就要單飛自個兒出來做買賣時,到了秋末新起大棚,林民又收拾了包袱,回劉家繼續做小工了。這時候兩人也有了些交情,劉文業勸林民,既然有做買賣的本事,幹脆在市裏做這個得了,何苦非得回家種地下那個苦勞力?

林民卻不這麽認為,他這半年在外面跑買賣卻也看出些門道來,批發市場那邊看着來錢快,可風險也大,誰也不保證自己運氣一直這麽好,能天天賺錢,連劉文業這個幹了這麽多年的,十次都有三四次往裏賠錢,還要在家裏留着三個大棚保本,況且是自己呢?還是學好了技術回家種個大棚穩當,不出意外的話,每年也能掙上個四五千,再加上家裏那幾畝一等地,只要打理得好,家裏進項也少不了哪裏去。

不得不說林民這個人有時候運氣實在是奇好,眼光也頗毒,林民學完技術回家種棚的第二年,壽光那個人人擠破頭都想着進去分一杯羹的批發市場,受經濟低靡的影響,好多人投在裏面的錢最後都血本無歸。當然,林民不懂什麽叫金融危機,也不懂什麽叫市場飽和,更不懂什麽叫通貨膨脹,那時候他只知道這世上沒有天天天上掉餡餅的道理,所以是時候,就趕緊退了出來。而現在的他,則是在安心地打理他那半畝地大小的黃瓜大棚。

林民第一年上棚,并沒有直接上雙膜棚,而是像劉家那樣,只是起了地棚,上了一層塑料布。

冬天裏種大棚,要提低溫,又要育苗,這些事兒,在滿是蔬菜大棚的壽光地界兒,只算是一些小事情。那時候的壽光,甚至有了專門的人家賣培育出來的菜苗子。而林民往大棚上覆的塑料布都是從幾百裏地外的壽光專門帶回來的,更不用說種子、氈子、農藥了。

而原來的時候,大家聽說林民在外地跟着人家種了兩年的黃瓜,心下還多少有些笑話。畢竟這十裏八鄉的,誰家沒有個菜園子?誰家菜園子裏不種幾壟黃瓜?誰會花那閑錢去集上買黃瓜吃?

這幾年大夥兒種果樹、種葡萄,生活倒是改善了不少,因為種得多了,果價不免落了下來,雖然沒有林民剛種那幾年掙錢,可現在又有了蘋果套袋,跟果樹嫁接新技術,種果樹基本上算是村裏最掙錢的營生了。

可不管咋說,林民搗鼓這些營生最掙錢這倒是事實,畢竟大夥兒扪心自問,這些年來,村裏能掙錢的這些營生裏,種果樹跟種葡萄都是當年打林民這兒先開始的。

所以,林民要在冬天裏種菜這事兒笑話歸笑話,可多少還是引起了不少的轟動與注意。

原來,林民這大棚種的,不知怎地連縣裏的農業局都知道了,還專程派了兩個技術員下來指導研究,這讓原本就轟動不少的大棚事件又一步升級了。

☆、望春花

作者有話要說: 大朵大朵的望春花,白中帶粉,沐浴着春日的氣息靜靜地立在那裏,或院中、或門外……有那淘氣的小夥,摘一朵春晖,捧一束純白,送給愛俏的姑娘,卻不知那滿面帶羞的人兒心中,早已有了一副自己鈎織的燦爛春光。——望春花

技術員穿着白襯衫、西裝褲,斯斯文文地帶着眼鏡,一副學校教書先生模樣。雖說只有二十五六的年紀,可據說倆人都是去北京進修過的。

“北京喲!那可是五星紅旗随着日頭升起的地方!那裏可停着□□的遺骨,住了滿巷子胡同的國家領導人” 。(此言出自劉國立他奶奶,村裏唯一一個去過北京城的人)

在此筆者先插個題外話,說一說接下來将會與主人公林民有着不少故事牽扯的劉國立其人——

劉國立,男,那貝人,據說劉國立他爺爺原是江上打漁的,後來東北被小日本占領,松花江畔駐滿了小日本,劉家爺爺便卷了鋪蓋,扛起根魚叉,跟着東北屯墾軍游擊到了魯東來。劉爺爺還算幸運,到魯東後沒幾年,這邊便解放了。那時候劉爺爺早已二十有五,老頭子心想,反正爹娘死的早,老家那邊也沒了什麽親戚,在這邊待了這些年也生出不少感情來,幹脆直接在部隊駐紮的馬莊鎮上紮根得了。這一待又是小二十年兒。□□時候武鬥,老頭子脫了一身軍裝又随劉國立他奶奶回了丁槐村的老家,直到八十年代初去世。

七十年代中後期平反時,劉國立他爺爺已然到了退休年紀,而劉國立他爹因為身子骨弱,沒熬過三年饑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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