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8)

,早早入了土。于是,上頭的照顧政策便落到了即将初中畢業的劉國立身上。那時劉國立不到十八,便成了村子裏最年輕的□□員。初中畢業之後,便一直在村小學裏做老師,沒過幾年,老校長退休,二十出頭的他又接班成了校長。可以這麽說,七十年代後丁槐村正兒八經開始上學的孩子,幾乎都被劉國立帶過。

丁槐村的小學在九十年代初時被合并到了五裏地外的嚴家小學裏,校長是縣教育局從初中指派下來的。劉國立沒再跟着過去做老師,而是活動了一下關系留在了本村成了村支書。劉國立做村支書近十年,不論是玉帶河畔的沙場、收提留還是東山頭的林子、北崗的抽水機井,大大小小撈了不下十幾萬。已過不惑之年的他,雖現在在村裏不再是支書,可仍把着村會計的位子,十天半個月便去鎮上報一次賬,同樣是會計,老李頭當了那麽多年只負責算賬,劉國立始上任上,便牢牢把住了村裏的公章,是以,村裏頭看重他的卻比支書解建斌的還多。更別說,劉國立還有個在縣公安局上班的兄弟;有個嫁給來中國開工廠的韓國人、如今在北京市裏落戶的親妹妹;劉國立雖不做書記,鎮上的幾個幹部跟他卻比跟解建斌熟得多,多少因着上頭有人的緣故,逢年過節還互相走動着喝親戚酒;劉國立家是方圓百裏少有的四世同堂,劉國立他奶奶虛歲九十八,還能自個兒挎着小簍子上山拾蘑菇……可以說,在丁槐村,劉家相當于村裏閃閃發光的風向标,劉家人的發言,絕對比別人有深度,有說服力,有影響力。

再轉到當下話頭兒,這會兒子,有了劉國立他奶奶——那位本村年紀最長的老太太的這句感嘆,大家對技術員的崇敬之情,立時提升到了一個新高度。

村裏有那尚未定親出嫁的姑娘,看到技術員們打身邊經過,那青春洋溢的臉蛋上便會立刻浮現一片紅豔。天哪!同樣是的确良襯衫,人家技術員的襯衫上就沒有一塊埋汰地兒,不光幹淨整齊,還薰着說不出有多好聞的古力香。啧啧!這可真是比抹了雪花膏的姑娘們還吸引人,比那頭上噴了着哩水兒的小夥兒還洋氣有型!

随着技術員的駐紮,村支書解建斌便開始整日在村裏宣傳號召建大棚。或早或晚,生産隊的大喇叭不再廣播誰誰家賤價賣死豬肉,誰誰家用黃豆可以換豆腐,取而代之的是,縣裏下達的好政策、新文件:《建大棚致富,種冬菜脫貧》……

分地到戶這些年,丁槐村其實發展得不錯,早就脫了貧,沒了溫飽之憂,大家手裏或多或少都有了幾分積蓄。對于解建斌整日在大喇叭裏扯着嗓子的鼓動號召,剛吃完午飯,整蹲在牆角曬太陽唠嗑的老頭子老太太們有時還會接龍似的幽上一默:要致富先修路,少生孩子多養豬!拔苗樹枯枯一棵,改嘴豬死死一窩。

這是丁槐村生産隊大院門口漆寫的宣傳标語,人家別的村一般寫的是“少生孩子多種樹”,丁槐村因為出了好幾戶養豬婆娘,村幹部就尋思着結合實際,抓住本村特色,将“種樹”改成了“養豬”。也是趕巧了,村标語剛改沒多久,那幾家養豬戶家的豬便開始成窩成窩的死,于是便有那起哄湊趣兒的,在後邊又加了這麽一句,自此,這句宣傳标語也成了十裏八鄉的句樂呵話兒。

顯然,解建斌的動員并不成功,過了近一個月,魯東半島早已開始落霜,那露天的黃土地都凍上了,蓋起大棚來的還是只有林民一家。

林民家的大棚蓋在了村西頭,離村子有百十米的斜坡上,棚前幾十步遠處臨着鎮通村的主幹道,棚後一片片大小菜園子,着實方便了日後澆地用水和客戶進村。李家大棚背面三十多米長的泥牆,前邊向陽處立着水泥柱子,插着長竹竿子,南北七八米寬的塑料膜牢牢地被繩子、鋼絲固定在竹竿上。棚裏拉的電線,棚頂垛滿了草席子。除此之外,林民家的大棚西頭還起了半間房大小的小屋,溫室棚的門就在小屋裏,屋子裏盤了鋪炕,炕頭的木桌子上擺滿了鍋碗瓢盆——這是打算在這裏過冬了。

村裏人看新奇一樣一波波地來參觀、打量,技術員們站在大棚泥牆邊上,如同現如今常見的售樓處小姐般,滔滔不絕地向大家介紹着大棚這處那般的優勢,并拍着胸脯信誓旦旦地做保證,只要支起大棚來,就一定能在這個冬天吃上水嫩嫩、綠幽幽的小黃瓜!

漢子們只做耳旁風過過耳朵便罷,倒是不少大姑娘們聽得面紅耳赤,一副含情脈脈模樣,只可惜都是在家做不了主的,只能精神上支持兩位文化人。

孩子們脫了棉服外套,打雞血似地在棚子裏奔跑,老太太們則指着牆角、地上隐隐冒出來的荠菜讓玉秀過幾天來剜了好回家包荠菜餃子吃;再加上每日裏總有那麽幾個有心地圍在技術員身邊的小夥姑娘們,林民家的大棚,日日好不熱鬧!

還別說,有技術員在這日日宣傳鼓動,還真有那心眼兒活的想着林民家這些年搗鼓這些新奇玩意着實掙了不少錢,在第一場雪落地之前,臨着林民家的大棚後牆,又有六戶蓋起了泥牆棚。

白日裏,大家按着兩位技術員教的,到棚裏翻地、燒火、提地溫;晚飯過後的夜裏,生産隊大院的會議廳裏依舊燈火通明,不管種沒種大棚,村裏那有心眼兒的漢子們都聚到這裏聽技術員們講育苗和病蟲害防止。當然,也少不了打扮地花枝招展的來瞅人的大姑娘們。

為了支持縣裏的大政方針,黃瓜苗剛育上不久,馬莊鎮又給丁槐村配上了農科圖書室,雖然只有一間屋子大小的地方,書架也只有左右兩排,可落戶于丁槐村的這些防蟲防災的農科書卻在這一年着實吸引了不少村民,甚至連外村來趕集的,都會到圖書室裏抽一本書,看上那麽半個小時一個鐘頭,更不用說那些個趕十幾裏夜路、冒着風雪來村裏聽技術員講課的漢子婦女們了。

不得不說,那真是一個對知識和技術充滿渴望的年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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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棚內黃瓜的爬蔓、開花、打頭兒[ 打頭兒:為了保證足夠供養,在黃瓜開長時,便掐掉瓜蔓頂上爬蔓的須子;],農歷的新年也越來越近。這是丁槐村第一次要過年了卻沒操鑼鼓扭秧歌的一年。當然,大雪蓋住丁槐村時,依舊有那換豆腐、換方便面、賣豬下水、收頭發的出入村子,生産隊場院裏也依舊有那老頭老太太們眯着眼睛唠嗑、曬太陽、罵自家兒媳。可再安逸再清閑,大家的心神還是寄挂在村西頭的那七個塑料大棚上。

離農歷年還有十來天時,林民家的黃瓜開始出架。水嫩嫩、刺靈靈,頭上尚頂着小黃花的黃瓜,兩三根中指般長短,一根根地,整整齊齊地碼在墊了雙層大棉被塑料紙的竹筐裏。

林民賣黃瓜趕地第一個集市是臨鎮下樓鎮的逢五大集,長長的菜市上,有本地自留的白菜蘿蔔豆芽菠菜,也有打南方老遠運過來的茄子竹筍甘藍,可再怎麽地,也比不上林民竹筐裏露出來的那一堆新鮮翠綠的嫩黃瓜。林民的黃瓜,可以說是大集上的獨份,三塊錢一斤——死貴!兩根大的,或者三根小的,便能稱上一斤,可是誰叫它新鮮、誰叫它獨份呢?即使是鄉下人,過年趕大集,一年才一次的事兒,大家也不差那幾個錢,圖個喜慶新鮮嘛!

林民的一筐黃瓜一開集,雖然價高,卻也沒過一個上午,便早早賣完了。

這還只是開始,随着年味兒的愈來愈重,大棚的黃瓜也開始大面積上市了,下樓、唐莊、老鐘家村、馬莊……一個個大集下來,林民家的黃瓜一度賣到了五塊錢一斤。而直到過年那天的半半兒集[ 半半兒集:魯東半島鄉下的一種風俗,大年三十這天,逢五有大集的鎮上還要開半天的集,寓意掃年尾兒好過年。],林民還開着三輪車拉了兩筐去鎮上賣,也是不到晌午的功夫,筐子便見了底兒。有那本村趕集的碰到了,回去便在村裏很是宣傳一番,大家仿佛又看到了幾年前小李子家葡萄園裏碩果累累的盛況,紛紛言道,小李子今年又悶不聲兒地發大財了!有人便道,這小子打小就被批了金人的命兒,注定是個命裏帶財的,瞅瞅這些年,林民給自個兒家裏悄木聲息地撈了多少錢呀!……

那些個種上大棚黃瓜卻一直沒長成的農戶們也開始眼熱着急了,整日裏,見着技術員便熱情滿懷地往自家大棚裏拉,渴望找出點法子,治治自家黃瓜不長個兒的毛病。遺憾的是,最終,其他六家的黃瓜也只趕着元宵節賣了幾天好價格。随着開春的春暖冰融、傳統節日的遠去,黃瓜的價格愈來愈低,最後甚至降到了不到一塊錢一斤。雖然在那個白菜一毛錢一斤的年代,一塊錢一斤黃瓜,也算是有些奢侈了,可與菜農們為大棚投進去的那近萬塊錢相比,終究還是賠了。

于是,這年春天剛過一半,林民家棚後的兩戶人家便将泥牆給推了,正好趕着種花生,巴掌大的半畝地上覆上了七八壟薄膜。沒了相連的大棚,左邊有水灣右邊有坡地,前邊又是一條通鎮的馬路,林民家的大棚在這兒顯得格外地孤零另類。

再轉過來繼續說林民家的事情,林民家這年雖然掙了錢,日子過得卻并不處處如意,除了老李太太偶爾地捉騰找茬,最大問題還是林民大閨女——青雲。

這年青雲十五歲,上初三,正是活潑好動的年紀。林民家裏條件好,也從來不虧待兩個孩子。青雲在馬莊鎮的中學上初中,林民便給閨女買了輛變速自行車;怕孩子在學校受苦,除了飯票,林民每個月還給準備五十塊錢的零花。青雲拿着這錢,也不做別的,從謝霆鋒、周傑倫到裴勇俊、安在旭,從趙薇、林心如到金喜善、梁靜茹,青雲手裏的偶像貼畫分人別類弄好了,能整好幾本專輯,還不帶重樣兒的。天天沉迷于追星八卦,可想而知,青雲姑娘的成績實在是慘不忍睹,文科類還好說,有正好在本校做英語老師的舅母督促着,尚且沒出什麽大格,可打小不感冒的數學,這姑娘卻能一度在月考中考出個個位數來。

林民打小沒上幾天學,上學時又趕上紅衛兵鬧革命,天天頭頂呢子軍帽、身穿草綠制服,跟着一群比自己高半顆腦袋的紅衛兵們鬥資本主義臭老九鬧革命,老師都成了大家的鬥争對象,況且是學習呢?書本早就被墊到了缺塊腿兒的桌子底下,寫字的本子上用紅筆歪歪扭扭地抄滿了毛主義語錄和詛咒老李頭被公雞啄死的鬼畫符。那時候林民以為,口袋裏的紅寶書能管他一輩子,結果文*革一結束,玉秀家整日裏繃着書本看的兩個哥哥輕輕松松就考進了教育口,成了老師,連一篇《愛蓮說》都讀不全的林民則被打包回隊裏繼續下鄉勞動“修理”地球。

林民對孩子上學抱了極大的期望,原想着孩子的兩個舅舅看着,怎麽地也該能穩穩當當上個普通高中才是,哪知,自家姑娘的志向早就不在了校園。這丫頭雄心勃勃,準備跟謝霆鋒般,希望有一天會被星探發現自己不為人知的才華一炮走紅,或者如小燕子般,去繁華的大城市來段驚天地泣鬼神的浪漫愛情與曲折經歷。

初三下學期,市裏各個旮旯裏的農技中、職業學校呼啦啦一下子全出現在了鎮初中的校園裏,宣傳技校的各種好處,鼓吹讀技校能賺多少大錢能被高薪聘到大城市工作等等。到各個初中宣傳的也不是別人,都是去年從本校剛出去的學長學姐;再加上本校老師動員學生去上技校,既有一個學生有技校給的五百塊錢提成,又有市教育局給獎金刺激。可想而知,有了老師和學長學姐們的整日宣傳鼓動,不過十幾歲的學生娃子們有多麽地心潮澎湃!

青雲便是其中一個,而且是分外蠢蠢欲動的那個。

來動員勸說的老師坐在林民家院子裏的小馬紮上,客套地接過林民遞過來的泰山,點上火兒吸了一口,眯一下眼,便開始跟林民夫婦講孩子學門技術對日後發展的好處。

林民和玉秀一個蹲在院子裏,一個坐在門檻上,屁都不放一個地聽着老師說話。青雲她小舅舅前幾天晚上就打來電話,說過農技中的一些內*幕,讓林民夫妻好好勸勸自家外甥女,別被人幾句沒影兒的話一忽悠,就傻不愣瞪地跟着走了。

林民雖然以前沒上過幾天學,卻也不耽誤他對這些事兒的琢磨。比青雲大幾屆的上農技中的娃村裏也不是沒有,能混好的有幾個?雖然家裏都說在外面工作奇好,加班有加班費過節有福利,可真的風光咋沒見那幾家改善多少?!那誰誰他兒子不還是回來跟他爹一塊種果園了,誰誰他姑娘則在鎮上皮革廠上班,一個月不過三百塊錢工資……林民還是希望自家閨女能踏踏實實上完初中,接着再使使勁兒考個高中,即使考不上重點兒,上個普通高中也中啊!看看後胡同老謝家大姑娘,也不過是個高中生,現在在鎮計生辦上班,那才是真正吃國家飯過節領大福利的呢!再說說眼前這巴拉巴拉說個不停的老師,俺說老師,你教俺們家姑娘也快一年了吧,平日裏都不見你來個家訪通個電話啥地,這回子外校鬧招生了你一個本校老師跟着瞎起個什麽勁兒呀!

老師的登門動員在林民夫妻這裏并沒行得通,可青雲也是執拗的,一根筋了想去上技校,躲在屋裏一聽自家爹媽這話裏話外的意思,二話沒說,回自己屋兒摔門便把插銷從裏邊栓上了,只要不同意她去市裏上技校,她便死活窩在屋裏不出來了!

青雲是個橫的,林民也是個吃軟不吃硬的,性子比起他閨女來只多不枉,你不是想餓嗎,那行啊,誰都不準遞吃的給她,看丫個小崽子能蹦跶幾天!最終,青雲這一招在林民那兒并沒行得通。

父女倆杠了五六天,連三歲的小雷達都覺出了家裏氛圍的緊張,走路都小心翼翼地墊着腳,生怕一不小心,槍子兒便會不眨眼地射到他圓潤肥胖的小身軀上。

☆、離草

作者有話要說: 粉粉的瓣子一層疊上一層,密密麻麻擠到中間露出幾絲嫩黃,清晨的露珠打個轉兒落在花盤裏,碎在綠盤龍裏,折射着陽光,透露着春意,不愧是五月的花神,連慵懶都滿是芬芳。——離草

丁槐村的大棚種植當初市裏本就投有關注,雖然效果不如預想中的完美收官,可終究不是還有林民這個成功案例在在這兒麽!于是這年五月份,市裏下來的兩個技術員回調不久,縣裏便花時間專門召開了一個表彰大會,表彰丁槐村大棚種植的突破性進展,并着重表揚了“科技大棚種植能手”李林民同志,還發了一張獎狀和一臺電視機。獎狀被解建斌挂在了村委的辦公室裏,電視機林民搬回了家,放在了自家客廳裏。

這後不久,市裏召開農業發展會議時,又給林民下了邀請函,作為本市農業創新的典範之一,參加經驗總結與學習報告。

趕巧了,林民開會時遇上以前賣葡萄時認識的一位姓徐的客戶,跟林民的溫室大棚專業戶一樣,他是以葡萄種植專業戶的身份被邀請來的。雖然請了他們過來,可實際上本次會議發言的卻是臺上的幾位領導。林民倆人在下邊聽得無趣,又見周圍的人都是各忙各的,連臺上的領導都有眯着眼睛打盹兒的,遂也湊着腦袋悄悄地拉起呱來。

“葡萄徐”全名徐志剛,家住本市新城的批發市場一帶。說是葡萄專業戶,其實徐青主要是下鄉收購葡萄再聯系客戶出省倒賣的,因着在本市葡萄園種植區頗有名氣,又自己在幾個鎮上開了些個門頭,也算是個農民致富的典範。是以,這次也被作為代表邀請了過來。

徐志剛聽說青雲的事兒後,便勸慰林民道,強按驢頭不磨磨,強按牛頭不耕地,既然孩子不願上學,也別太強求,這年頭工作好找,不用非得擠大學那根獨木橋。又介紹說市裏一家新開張的超市正在招收銀,一個月工資六百還多,林民要是願意,他可以找人給青雲看看。

林民還惦記着讓青雲繼續上學,聽了徐志剛這話,雖有些心動,又盤算了一下,終究有些不甘心。

徐志剛做生意慣會察言觀色,見林民并不吱聲,就知道人家心裏估計是另有打算,便不再提這事兒,三言兩語,将話頭轉到了別處。

市裏的會開完之後兩三個星期,便到了麥收時節。

以前農村的學校都有春季挖草藥、麥假拾麥子、秋收攬花生的勤工儉學勞動,每個年紀段的學生有自己年紀段的勞動份額。完不成任務的話,要麽家裏幫忙填補上,要麽周末不休息由老師帶着繼續去幹,跟每個村的義務工一個性質。這幾年正逢朱總理推行教體改革,山區幾十個鎮子上的中小學校從上往下都将那義務勞動給取消了,可雖然免了麥收時的義務勞動,作為本地比較忙的麥假卻還一直保留着,為的是讓孩子能回家搭把手,幫忙拾個麥子看個場院什麽的。

初三下學期的課本就因為技校招人上得有些斷斷續續,這會兒又趕上了近一個周的麥假,青雲直接托人将鋪蓋從宿舍給捎了回來,這是打算連學校都不去了。

林民又恨又惱,可因為正忙麥收,青雲這妮子又耍了個心眼,這半天躲到她大姨家去另半天又躲到她鄰村的同學家裏,林民實在抽不出時間來修理這混賬姑娘,便索性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先由着她去了。

這時候是兩千年出頭,雖然大型收割機還沒在全國普及,可半自動化收割機卻已經悄然出現在丁槐村的田間地頭。麥收時極忌諱陰雨天,特別是半路雷陣雨,只有十幾分鐘的時間,偏偏能澆倒好大一片麥子,濕了麥穗兒生了芽。到了這個時候,只要麥子有那趨熟的跡象,家家戶戶便是寧可趕着月亮捎了黑,也要将麥子收回到場院裏才算安心。

已是春末夏初,白天太陽忒毒,為防中暑,林民跟玉秀便趕在月亮明亮的夜裏下地割麥子。

割倒的麥子一捆捆地矗在地頭上,像一個個小蒙古包,蹲在田間地頭,等着白天用拖拉機拉回家。若有那地頭兒正好臨着大馬路或麥田周圍地勢頗平的,便一邊叫來收割機,一邊叫來打麥機,再在馬路上或三輪車上鋪一層塑料油紙,那邊田間機器割下來的麥子剛送到打麥機裏,這邊塑料油紙便直接攏着麥粒了。這樣出來的麥子,回家只需在平房上晾一晾,揚一下場即可。這是最方便快捷的法子。

林民家的二等地便靠着丁槐村通老鐘家村的大馬路。因林民嫌收割機割得麥茬太高,不便宜種苞米,他們家的麥子仍由夫妻倆手把手地割着。白日裏割好的麥子這會兒正一垛垛地堆在地頭邊上,而地裏尚有一畝有餘的還沒割完,不過是明日白天的功夫。

一連兩三天,夫妻倆都是從吃了晚飯一直搶收到晚上十點多。之後,林民便直接在地頭上撐起拖拉機鬥來打個地鋪,方便在這看着麥子,玉秀則抱着早已睡熟的兒子回家。

明媚的月亮帶着幾絲清淡的雲彩直愣愣地挂在天上,夜晚的田地裏一片祥和,連麥穗上都籠着一層淡光。尚未入夏,知了猴兒還沒從地裏鑽出來,自然地,夜晚也沒有“知了知了”的嘈雜聲兒,倒是不遠處的水塘邊上時不時會有幾只癞蛙呱呱叫那麽幾聲,合着遠處林子裏傳來的布谷聲兒,顯得有些單調寂寥。

林民斜躺在麥稈兒堆成的地鋪上,一手捏着一支煙,一手壓在腦袋後權做枕頭,心裏想得,卻是自家那倔犟不聽話的閨女。

一直以來,林民對閨女青雲的喜愛就超過兒子雷達不少。或許是因為家裏一直是兄弟倆,鄉下小子又是淘氣惹人厭的,所以對小子就沒那麽多稀罕了。再加上青雲是他跟玉秀的第一個孩子,不得不說,林民對這個女兒疼愛有多深,那期望就有多高。

林民到現在都尋思不明白,當初那個年年拿學習獎狀、回家就知道寫作業的好娃子咋就對上學這般不待見了呢?!瞅瞅整日裏跟自家姑娘一塊兒上學的解家四丫頭,平日裏到他們家串門,看到桌上有個韭菜炒雞蛋都饞得挪不開眼,身上的衣服穿得也破,腿上的牛仔褲沒有一條不帶補丁的,鞋子總有一只露着腳丫子,更不用說挂在身上的那一眼就能看出是肥料袋子改成的書包了。偏偏即使這般光景,人家姑娘那學習成績卻那叫一個好喲!到現在都在青雲他們學校的尖子班裏排名前十。再看看自家姑娘,新書包一學期一換,一開學就治一套新衣裳,還有那零花、那輔導書,哪本不是姑娘看上了他立馬就給掏錢買,偏偏這書買了一本又一本,這正兒八經看書的倒成了人老解家姑娘。

林民原想着兩個娃打小一塊上學、一塊玩耍,自家閨女即使沒有解四丫頭愛學習,最起碼也不出大格吧!哪知這熊丫頭這回子竟然連學都不想上了?!這熊丫頭,真真是要氣死她老子喲!

林民忽然想起前兩年打工時碰到的雇主劉家的大兒子!那奇狀怪異的頭發,那腿上滿是窟窿的褲子,還有那被煙熏得發黃的指頭……不中!他家的娃子,絕對不能長成這般模樣!林民一個猛子坐起來,狠狠地将煙頭撚到泥裏。

鎮中心中學麥假過後的第一天,林民便拎着兩條泰山一箱杏花村去了青雲的班主任姜老師家。

姜傑今年二十七,尚未結婚,便一直住在學校後邊的單身職工宿舍裏。林民去時,他正在宿舍外的公共水池子臺上洗黃瓜。

技校招生一過,姜傑班上剩下的學生名額不到三十,走了整整一半。而剩下的這些學生裏,李青雲既是同事的外甥女,又是班裏有名的問題學生,她的家長,身為班主任的姜傑自是認識的。

兩人一打招呼,林民便趕緊放下手中的煙酒,将姜傑手裏的盆子強接了過去,捋了捋袖子,賣勁兒洗了起來。姜傑本不同意,只是林民很是堅持,互謙不過,便索性放了手由着他将東西端回了屋子。

林民本就是掐着中午頭的點兒過來的,除了帶着煙酒外,還自學校邊上的熟食店裏稱了半斤醬牛肉、一只烤鴨。将牛肉切了切,撕了半只烤鴨,姜傑又拍了個黃瓜,糖拌了個西紅柿。兩人就坐在馬紮上,就着門口支起來的折疊式小學習桌喝起小酒來。

林民的來意其實姜傑也明白,來這裏找他的家長哪個不是為了自家孩子能有些出息?家長都希望老師在學校裏多抓抓自家孩子,能提提成績。可關鍵是,班裏有這麽多孩子,又有那麽多來找的家長,即使要抓,也得抓那些上進的、曉得學習的不是?老師也不是上帝,不是菩薩,老師帶學生,或多或少也是要為着自己的利益着想一下,別鬼扯那些什麽燃燒自己照亮別人的蠟燭,連獎金工資都沒了,見天喝西北風那才真是沒了油的蠟頭!

姜傑自認為自己不是那不管學生的班主任,可李青雲同學,真真不是他能鎮得住的。看看這半學期來李同學的“輝煌紀錄”吧!期中期末月考皆穩定于班上後十位,課間操基本次次曠操躲去女廁所看小說,晚休時因為跟同學吵架被值班老師逮住七次,上數學課偷看小說被數學老師逮住送到他那三次,被語文老師沒收小錄音機三次……一個女同學,能在班主任這留下這麽多“案底”,連帶了四五茬學生的姜傑都不得不感嘆,真是個罕見的刺頭啊!

可現在孩子的家長來了,還是在技校招生完之後來的,可見這家家長對孩子抱有無限希望的。姜傑也是農村長大的,也能理解父母望女成鳳的心情,大熱天的,趕十幾裏山路不說,便是出來一趟,心頭還得惦記着場院裏晾着的麥子,和地裏尚未忙完的農活兒。但是,為了孩子的将來,只為了讓老師多關照一下自家孩子,即使再遠,即使再忙,這些做家長的,也心甘情願地趕過來,只為能從老師嘴裏聽一句“放心把孩子交給我好了”。

可憐天下父母心啊!

就這樣,兩人一個有意奉承,一個真心體諒,喝了一中午小酒後,姜傑便拍着胸脯保證道,只要這孩子呆在學校裏一天,他就将人給看嚴了抓緊了,争取讓這孩子中考能考上個上得了臺面的高中!

青雲姑娘固然別扭,可在她爹給斷了零花、她媽給收了小儲蓄罐的強力壓迫下,也只得委委屈屈地繼續上學了。這一來,最高興的倒是老解家的四丫頭了!原來剛過去的這波技校招生後,丁槐村裏還正經去上初中的竟只剩下青雲、解家四丫頭和村西頭的一個姓劉的男娃子了。其他幾個,要麽去讀農技中了,要麽便直接借着這個由頭外出打工了。若是青雲真不上學了,那以後可就是自己一個人走這十幾裏的山路了。現在好了,青雲繼續上學,自己不光有了作伴的,以後若是碰到個下雨下雪天,還能蹭李叔家的摩托車坐坐,解家四丫頭高興地晚上睡覺都想在炕上打幾個滾。

期間,青雲又找借口逃了幾次學。可李家親戚本就不多,青雲能去的地方也沒幾處。玩得好的同學要麽外出打工了,要麽去市裏上農技中了,口袋拮據的她更沒法去找。是以,每次只要班主任的電話剛過來沒多久,林民便騎着摩托車往那幾家親戚家走走,不到兩個鐘頭,便将人又遣回到了學校。後來,林民索性截了青雲的零花,夥食費也按月直接交到姜傑手裏。青雲身無分文,即使逃課逛街也因為手頭緊沒了興趣,後來慢慢地,也逐漸息了辍學的心思。

☆、地莓

作者有話要說: 三五顆小葉,妥妥地聚在抽頭兒,嫩紅的果子藏在葉中。摘一粒深紅拾如口中,一口甘甜一口涼,輕輕青草香,淡淡粗茶味,一席藤蔓蘿,不輸一地夢——地莓。

春去秋來,眨眼又到了秋收季節。先是拾花生,接着掰棒子。忙碌的秋收過後,大棚便開始起塑料膜了。

繼上一年的實驗試棚成功之後,今年秋天剛過一半,市農業局便下了《落實到村各級定額建棚脫貧致富全市農村奔小康》的紅頭文件。丁槐村作為種大棚的典範村,市裏特別指出,要建不少于六十個的高标準、科技化蔬菜大棚,一方面讓丁槐村成為遠近聞名的大棚蔬菜村,一方面要做到讓全市市民自今年冬天起,年年都能吃上本市産的新鮮蔬菜。而鎮上為了創優争先,則發文時直接将建棚數額提到了一百個,美其名曰,每戶一個棚,種菜齊上陣,科技改革新農村,發家致富只一冬。

通知經村支書解建斌一念,村裏立刻炸了鍋。那剛推了大棚泥牆的人家便說,有能耐解建斌自己去種吧,反正他們是不種了,去年都賠了上萬了,今年可不去作那傻不愣蹬的冤大頭!

村裏其他人想想也是,這種大棚除了林民家掙回本了外,其他幾家還真沒掙上幾個錢。這要真讓全村人都去種大棚,那還不得虧死?!于是接下來的日子,村裏人便三三五五地嘈嚷着到村支書家讨說法。

解建斌也是無奈,雖然年前技術員在時事事都誇得奇好,說種大棚本就第一年成本高,投入較多,只要把第一年熬過去了,以後便是只等着回錢的一本萬利了。可這話說的,不光村民不信,就是解建斌自己也不咋信,要不是幾個人眼紅林民是個能掙錢的才跟着起了大棚,去年那種棚标兵可真真就成了“光杆司令”。

話說回來,倒是技術員講的果園病蟲害防治,極對種果園的鄉民胃口,大家趁着技術員在,三天兩頭就追着問果樹問題。到了晚上技術員專講病蟲害防治時,來聽課的村民多得更是連落腳的地兒都沒了。

丁槐村這幾年種果樹的農戶越來越多,連帶着鄰近的幾個村子都興起了果園子,可蘋果多了,随之而來的問題也就紮堆了,先是每年必經幾遭的病蟲害,後又有豐年果賤傷農頻出,來收蘋果的代收商要求也高了,型號七五以下的根本不值錢,更別說不少家果園裏還種着國光、喬納金等雜果了……這個時候,技術員的到來無疑是一場及時雨,比起整日裏這裏打聽一點那裏詢問幾句來說,技術員的指導着實方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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