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9)

了不少,可信度也高。細說起來,大家夥兒對技術員其實還蠻矛盾的,既骨子裏相信佩服,有時又帶着濃濃的質疑。無他,大家尚未從中看到能納入懷裏的福利而已。

聽技術員講病蟲害防治不需要花錢,反正農藥啥時都得買,不過是換種配藥法子而已。可聽他們之言建大棚,那可就不大成了。畢竟兩千年出頭那會兒,萬元戶雖有,卻也不多,誰家也不會舍得一下子便往那不靠譜的棚裏投一萬塊錢資的。

眼看着一場秋雨一場寒,再不起大棚,地上都要落霜了,可丁槐村裏,上面的政策卻絲毫沒有能落實到戶的跡象。解建斌勸說不了村民,便又将主意打到了林民身上。

村裏其他人沒掙着錢是真,可林民靠種大棚真正掙了不少錢這也是真啊!解建斌認為,只要能說服林民将自己種大棚的絕招傳授給大家,村裏種大棚的人自然就多了。可他忘了一點兒,誰會毫無緣由地将自己的壓箱本事輕易傳授給他人啊?!

林民自是不同意的。他不同意的理由,大夥兒但凡是不糊塗的都清楚:幾年前葡萄地分包之後,由于沒有經驗,又沒有外地客戶,只能自産自銷的秋收葡萄最後都不及種果園的收入高。第二年,又正趕上多年不遇的暴雨,玉帶河再次水位上漲,不到半天的功夫便淹沒了河岸的葡萄園。大水過後沒幾天,一串串剛上色的葡萄便成了一堆爛葡萄。當年秋天,就有幾家承包葡萄園的人家趁着種冬麥前,将那葡萄全給刨了,空出地來種上了麥子。自那之後,村裏便傳出閑話來,說林民是故意坑大夥兒,其實他家的葡萄園根本不掙錢,甚至連土地責任承包時,林民家比別家多劃了幾分好地,也成了大家嚼舌的內容,說這是林民老早塞了錢,跟村書記之間見不得人的勾當等等。謠言傳的多了,不是真的也成了真的,那幾家刨了葡萄園的農戶有的見了他,這兩年竟連招呼都不打一個了。

升米恩鬥米仇。林民覺得,當初就是将那幾十畝葡萄地白擱那玉帶河上一把火燒了,也比現在白落到別人手裏糟蹋了還遭人家怨恨的強。

于是,解建斌的勸說再一次失敗。

雪粒子密密砸在地上,沒多久白茫茫的一片便蓋住了早已結冰的玉帶河,罩着了安靜的丁槐村。除了飯點兒時屋頂上冒起的袅袅炊煙,丁槐村如沉睡了般掩沒在這厚厚的積雪下。

農閑的人們又開始在熱炕頭上支起擺上麻将臺、打起撲克牌,特別是開着小賣鋪的人家,夜裏更是一片燈火通明。

村裏今年種大棚的除了林民家,便只有前支書劉國立家、劉國立堂哥劉國成家、胡建國家和林寶家。

林寶家種大棚是雲芝的建議,錢是老李頭給出的。為這,老李太太還專門跟雲芝幹了一仗,原因是老李太太嫌雲芝個小婆娘不安分,鼓搗着自家男人和小兒子亂糟蹋錢。

自打生了華子,林寶家現在跟老李頭家基本上也算是各過各的等同分家了。日子過得久了,雲芝也不像以往那麽內向腼腆,更何況現在有了兒子撐腰,本就不甘吃虧的性子也漸漸顯露出來了。

是以,聽到老太太這麽冤枉編排自己,雲芝立馬不幹了,抱着兒子便沖到老李家院門口,一腳将門踢開,坐在門檻上便大聲哭罵起來。哭訴的內容無非說老太太心眼黑,以前嫌妯娌不好現在又嫌她不好,再不好,她們倆也都給老李家生了帶把的,也為老李家不分黑白幹了這麽多年活兒,出了這麽多年力!老太太見天兒編排自己,不就是瞅着家裏有錢沒在她手裏麽?這年頭誰家婆婆還這般一分不落地将錢攥在手裏呀?!連趕個集、給孩子買包豆粉的錢都要舔別人臉才能要過來,這日子真真是沒法過了!……

華子只有兩歲半,還聽不懂好賴話,但卻能分辨出自家親娘這是被人給欺負了,于是本就愛犯渾的小子嘴巴一撅,也不管地上有沒有雪粒子,一屁股坐在地上,拽着雲芝的衣袖便蹬着腳一把鼻涕一把淚地跟着嚎啕了起來。

這麽多年下來,村裏人什麽脾性大家夥兒心裏基本上也算是有底兒的。老李家的老頭老太太,也算是村裏兩朵奇葩。想當年能狠下心将大兒子丢到別人家不管不顧十幾年,後又能為了兒媳婦嫁妝鬧得滿村人知曉。不可否認,天下婆媳皆冤家,但這年頭,能與兒子兒媳都鬧成這樣的,還真不多見。都說家醜不可外揚,可老李家這些個事兒每次鬧起來,但凡是個在丁槐村走動的,都能說出個五六分來。

雲芝是個伶牙俐舌的,華子又淚眼汪汪,聽到吵鬧聲兒出來勸架的鄰居一見這般模樣,忙上前将大人孩子從地上拽起來,又有個在村裏輩份比較大的嬸姨将老李太太拉倒一旁,半是勸慰半是諷刺道:“李家嬸子哎,你這是不準備讓兩個兒子給你養老了不?哪有做婆婆的總是這般臭烘自家兒媳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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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李太太本就正在氣頭上,一聽這話立刻不客氣地反擊道:“胡家嬸子,你家倒是不臭烘兒媳婦,你兒子都直接将他家那口子整弄到牢子裏吃排頭飯了,你連見都沒臉子見,還咋臭烘喲?”

這說的是那嬸姨的兒子胡建國和他媳婦的事兒,年初,胡建國他媳婦在看守所被拘了好些日子,一直到他丈母娘家湊錢給交上欠款和罰款,才将人從局子裏邊給接了出來。而胡家婆家這邊則連個露面的都沒有,一是因為覺得丢人;二是胡建國這些年因着賭錢滿地兒打饑荒,他的幾個兄弟都借遍了,也都得罪遍了,沒人願意站出來當這個冤大頭。胡家嬸姨被老李太太這話一堵,頓時噎得滿臉通紅,真真是好心白做驢肝肺,遂直接撒手不管了,只退到一邊看熱鬧。

于是這邊有幾個年輕的媳婦勸着,那邊老李太太卻繼續罵着,不外乎雲芝養不熟,見天兒回娘家,将婆家的好些錢都送到娘家給她兄弟花了等等。雲芝一聽這話,立馬炸了,将兒子往邊上一個媳婦懷裏一塞,拽開被牽着的手,撸撸袖子便向老李太太撞了過來。

老太太雖然不到六十,卻因着當年生大閨女傷了身子,又趕上六幾年全國農村修水庫,沒白沒夜地挖沙築壩落下了老風濕,這回兒的身子早不及當年硬朗,被雲芝這一撞,一個踉跄便摔了個屁股蹲兒,尾巴骨被撞得鑽心疼。雲芝因為慣性,也跟着撞到了地上。兩人一着地,便不管不顧地掐了起來。

這下子大家夥兒可沒有敢上前勸的了,這回子上去勸架要是挨了掐,那也是白掐;要是沒勸好,一個說不對話,人家還會嫌棄你拉偏架,打心眼兒裏記恨你。

老李頭和林寶回來時,看到的便是這般景象:地上有兩個狼狽的身影正可勁兒地互掐着,一群人遠遠地圍成一圈指指點點。隐隐還能聽到華子那稚嫩的小嗓門,此時因為哭得太久早已變得撕裂尖銳,卻仍舊不停歇地嚎着。

林寶趕緊扔下農具,将滿臉淚珠鼻涕正在鄰居媳婦懷裏掙紮的兒子接了過來,拍了拍其後背,讓他打了個哭嗝兒,又自娃子前肚兜裏掏出圍嘴兒給他擦了擦眼淚鼻涕,輕聲哄了起來。那媳婦在一旁瞅見了,還有些半是羨慕半是嘲諷地誇道:“林寶照顧兒子,倒是個心細熟練的。”

林寶憨厚地朝她咧了咧嘴,卻扯不出幾分笑來應承,只得繼續閉着嘴巴不說話。

至于李老太太和雲芝那邊,早就由老李頭一人一鐵鍁給打散開了。老李頭那兩鐵鍁下得狠勁兒,兩人被打得抱着胳膊嗷嗷直叫,原本就淩亂的衣服頭發顯得更加狼狽不堪。

雲芝對着公公不能說什麽,看到正在邊上哄孩子的林寶,立時氣不打一處來,揉着胳膊便上前踢罵道:“你個沒出息的,老娘俺跟着你真是倒八輩子血黴了!同樣是親兄弟,人家出去做活兒就能撈好幾萬回來,人家種個大鵬也掙個腰包鼓鼓,倒是你,就給你整座金山銀山擱你跟前兒,你也篩不出那金轉頭來,還害得俺們娘倆跟你受苦!你說你有什麽用!癟三!孬種!……”

林寶是個沒成家時在家聽爹娘的,成了家後家裏事事兒都聽媳婦的,這會兒被雲芝一罵,更是連口都還不了,有些喏喏地将兒子的腦袋窩在自己懷裏,老老實實地站那兒聽媳婦罵。

老李太太本就對媳婦不滿,見兒子在衆人面前被訓得如此窩囊更是氣不打一處來。好你個丁雲芝!在俺跟前就敢這般對俺小子,離了俺的面還不知道要怎麽作踐呢!遂也不怕老頭子“秋後修理”了,捋了捋袖子上前就給雲芝的後腦勺來了一錘。

雲芝毫無防備,被打了個正着,連頭都沒回,便直直地栽到了林寶懷裏。

村東頭的李老太太在大街上把小兒媳婦給打暈了!這一爆炸性的新聞很快便在村裏傳了開來。

傍晚那會兒,玉秀從大棚裏回來,繞道去村委大院的幼兒園裏接雷達下學,便聽幼兒園老師——劉國立他小姨子解芳娟說了這事兒。

丁槐村的幼兒園本跟小學連在一起的,後來市裏下來教育改革通文,零散在各個村裏的小學要整合,丁槐村小學被劃到了五裏地外的嚴家小學,這才有了村委大院裏的幼兒園。畢竟,小學生還能自己騎自行車去上學,五六歲大的娃娃,家長着實不夠放心,又沒有那麽多空閑見天車接車送。而丁槐村幼兒園,因着設在村委大院,又常有家長,特別是孩子的媽媽奶奶來回接送孩子,沒懸念地,便成了村裏大大小小消息的中轉站。玉秀原不知這樣的消息,一來幼兒園,立馬從頭到尾了解了個一清二楚。

回家将這事兒說給林民聽,兩人不由有些哭笑不得。當初出去打工時,不是沒叫着林寶,要不是雲芝一直舍不得,林寶也不會只幹了半年不到便回了村。至于種大棚,林民畢竟在外跟人家學了幾年技術,多少要比別人懂得一些門道,若是第一年接手便能種出花兒來,那不是誰都能去種了?!衆人齊上,怎麽還會有這麽好的價格?!真真是……!

林民玉秀雖覺得弟妹想法偏怪,可打斷骨頭連着筋,畢竟是親兄弟直妯娌,既然已經知道人家這會兒正躺在炕上養病了,那就得趕緊地去看看。老李家這些年被說得閑話實在是夠多的了,眼看着孩子都要長大了,日後更有要說親走親家的,可不能再這麽由着這幾個這麽胡捉騰!

玉秀從櫃子裏尋了包豆奶,兩人又順道去商店買了兩瓶罐頭、兩包點心,裝在一個花布兜裏,拎着便去了林寶家。

☆、拒霜花

作者有話要說: 千林掃作一番黃,只有芙蓉獨自芳。喚作拒霜知未稱,細思卻是最宜霜。——拒霜花。

林民夫妻倆到時,林寶正在竈邊上燒火做飯,冒着熱氣的鍋裏隐隐飄出大骨頭合着大料的香氣兒。見自家哥嫂過來,林寶趕忙起身,樂呵呵地将兩人請進正屋。

進屋一看,好家夥!雲芝正半躺在炕頭上,身上蓋着喜鵲登枝的大紅綢被子,一邊看電視一邊嗑炒花生,樂得着實不亦樂乎。雖說腦袋上包着塊蒸饅頭時用的白包袱皮,擺出一副坐月子時弱不禁風的模樣,可瞅瞅跟前瓢裏那滿滿的、冒尖兒的這堆花生皮兒吧,不說生病的人了,但凡一般人還真沒這麽好的胃口喲!

林民見弟妹沒啥大事兒便放下兜子跟林寶去了屋外,玉秀卻被雲芝熱情地拉上了炕。

見雲芝精氣勁兒挺足,玉秀一巴掌拍伊腦門子上假裝呵斥道:“既然沒啥大事,做什麽弄出這麽副鬼模樣!好是吓了俺跟你大哥一跳!”

自打生華子時,玉秀為了雲芝去醫院跟老太太正式扯破面皮鬧翻後,這兩年來,妯娌倆的關系倒是好了不少。最起碼,雖然雲芝看着大哥大嫂家日子紅火,時不時心會冒個小酸泡、說些歪理論,可心裏卻真真對嫂子親近了不少。

這會兒,雖被玉秀說了幾句,雲芝卻滿不在乎,将盛着花生的瓢往玉秀面前一推,朝後窗努了努嘴不屑道:“還不是那老婆子鬧得!本來俺就貧血,這兩天身上又來了事兒,老東西非說三道四的鬧這麽一出!哼!剛從地上爬起來,正暈着呢!她一巴掌下來正好打俺腦門子上了,喏~”雲芝解下腦袋上紮的包袱皮,指着後腦勺道:“這老不死的下手倒狠!都這樣了,俺能不暈麽?”

玉秀伸手摸了摸,果不然,雲芝的腦袋上起了個鼓鼓的大包,有小半個山雞蛋塊頭。自家這婆婆還真真是,讓人不知道該說什麽好!

“哼!老東西不是愛嫌這厭那麽?俺看她就是沒事兒幹閑的!正好趁這次功夫,俺就将華子扔她家了,看不看都是她孫子,她要真舍得,就啥都不用管!跟隔壁老趙家婆婆似的,将孫子扔到竈臺口上去!”雲芝将嘴裏沒嚼爛的花生衣往炕旮旯一吐,滿不在乎道。

玉秀好笑地點了點她腦袋,嗔怪道:“你呀!真不知該說你啥好!”不得不說,雲芝這法子倒是不錯。老李太太雖然不待見大孫女大孫子,對林寶家的華子倒是疼到了心坎裏。去年過年那會,青雲拜年回來還不滿地嘀咕道:自家送的點心豆粉反倒孝敬了華子那小不點!真真是偏心得可以!

可這些年來,玉秀對老李頭夫婦倆的偏心早就習慣,或者也可以說麻木了。既然人家沒把你當自家人,自己也犯不着為外人憋屈自己。這些年來,逢年過節的晚輩孝敬禮,玉秀準備得讓人挑不出半分毛病,只多不少,可對于三家人再坐一起吃個團圓飯守個夜什麽的,算了吧,恕俺不能奉陪,俺們自個兒也能守,俺在自家熱炕頭上守時還能對着24寸彩色大電視看春晚,而不是對着兩張跟死了爹沒埋似的棺材臉(老李頭夫妻也是怪,做爹的不待見大兒子,做娘的不待見兒媳婦,反正林民一家子在他們眼裏就沒有半分的好兒,只要見了面碰了頭,包準要拉着個欠債的臉)。

為了這一拳頭,雲芝在炕上整整養了一個周的病,直到大棚裏的黃瓜開始育苗了,雲芝才撫着額頭“哎喲哎喲”地往村西頭走去。

老李太太冬日裏沒活計可做,便拎着馬紮,跟一群老頭老太太坐在解建斌家的商店門口唠嗑曬太陽。雲芝每次背着華子走到這裏,便直接将兒子從花筐裏抱出來,指着老人堆兒裏的老李太太道:“兒子乖,過去找你奶奶玩去,她那裏有娃哈哈!”

娃哈哈明顯比老子娘有魅力。華子一聽雲芝這般說來,又見自家奶奶正坐在有娃哈哈的商店門邊上,遂也不管親媽是否離開了,興致勃勃地沖着老太太便沖了過去。

老太太心疼孫子,見華子搖搖擺擺地沖過來,便半蹲着,耐心勸道:“慢跑,慢跑,別磕着,慢點跑奶奶給你買娃哈哈。”得,這裏果然有娃哈哈,華子更加堅定地決定要跟着奶奶玩了!

可以說,老李家婆婆兒媳的這段官司,也算是丁槐村這年冬天的一抹比較有滋味的下飯菜了。

瓜苗育上不久,便進了冬月的門。一夜醒來,出現在大家眼前的,便是一片被鵝毛大雪覆蓋的村子,連着遠處的山丘,沒有盡頭般地蔓延至遼闊的天邊。

牆上的挂鐘剛剛指到四點,被雪照着的天已然開始大亮了,隔壁家的幾只公雞習慣性地應着亮景扯着嗓子嘹叫。玉秀摸了摸身邊空牢牢的被窩,翻了幾個身,身上跟烙餅似的卻沒多少睡意,最終還是決定起床去做飯。

昨兒個是周五,一直在學校寄宿的青雲從學校裏回來,她大姨玉芬又送來了五條自家腌的臘肉和半袋子地瓜幹。臘肉家裏尚有,倒是這半袋子地瓜幹卻比別的招人稀罕,這地瓜幹是切成一片片後蒸熟了,熟後又趁着剛下霜那幾日晾在房瓦上晾出來的,不僅看着有食欲,吃起來更是香甜有嚼頭,不光小孩喜歡吃,大人們沒事兒時也願意拾幾根放嘴裏瞎嚼。

玉秀胡亂穿上衣服,順手随便劃拉了幾下頭發,便屐拉着棉拖往廚房走去。路過青雲屋子時,便看到屋裏的燈正亮着,青雲披着衣裳,半躺在被窩裏,一邊翻書一邊偶爾地往嘴裏送根地瓜幹。一看這丫頭這樣,玉秀心裏便有氣,踢開屋門上去便将青雲手裏的書奪了過來,恨罵道:“你個小崽子渾犢子!到現在還有閑心整宿整宿地看小說!到底知不知道自己要中考了?!嗯?你個犯渾的,你大舅舅家的青騰比你還小一歲,人家都跳級跟你一樣讀初四了,看看人家那成績,這次又是全校第二,再看看你,見天兒在你們班吊兒郎當開末班車的?”

青雲撅了撅嘴,不耐煩地回道:“俺說俺不是上學的料,恁們都不聽!啥都聽不懂,能考出啥子好分數來?俺們班的有個叫姜天文的,考試考了個天文數字——七分半,人家他家長都沒說他,還怕他讀多了累壞了腦袋哪,你急啥?”說着,便想探身去撈她媽手裏的書。

玉秀本來一聽這話,氣性更高,又見自家姑娘滿臉不在乎的模樣,心裏犯恨,兩手狠攥着小說話也不說地便往廚房裏去了。

青雲見狀,忙沖着她媽背影阻止道:“媽,俺可提前跟你說聲,這書可不是俺的,是租的,你要是想撕了燒了咱家可是要賠錢的,書價的十倍、十倍呢!”

玉秀哪裏還稀得理她,只身進入廚房做起早飯來。

昨兒個晚上天氣預報便廣播魯東半島有大雪了,為了防止大雪壓倒棚子,林民昨晚便早早搬進大棚邊上的小屋裏照看着了。因為搬得匆忙,那邊現在不過是幾張草氈子、一床被褥罷了,鍋竈什麽的還都在家裏,是以,早飯還是要回家吃的。

吃了早飯,便要去大棚掃雪,昨晚林民雖然忙了一晚上,可也不過是為了防着大棚被深雪壓倒,掃了個大概。今個兒再掃雪,那是為了日後別因着化了雪濕了草氈子,結了凍的草氈子壓在棚子上,再蓋多少床也是沒用的。

青雲正上初四,又離着中考不過一二百天的時日,作業較之以往多了不少,林民便沒讓她跟着一起來,反倒兒子雷達,覺得上棚頂推雪應該是個極為不錯有趣的游戲,吵着鬧着要跟着一起去。

玉秀一邊洗碗刷鍋一邊沖雷達訓斥道:“鬧騰什麽鬧騰,你也留在家裏,外面那麽冷,萬一被風吹着感冒了咋辦?”

林民對孩子要求向來比較寬松,這會兒見兒子拽着自己的衣角一臉委屈不甘地撅着小嘴兒,忙勸媳婦道:“讓他去吧,俗話說,下雪不冷化雪冷,現在還不是化雪的時候,外面太陽又不錯,還沒那麽凍得慌,讓娃多出去動動也好。再說,青雲在家裏寫作業,有這麽個皮小子在邊上搗亂反而不美。”

玉秀将碗控了控水,再整整齊齊碼到壁櫥裏,轉身一邊在圍裙上擦手一邊皺眉道:“就你家姑娘那熊樣兒,整宿地不睡覺看小說,白日裏能學習?哼,要俺說,在家裏補覺才是真!雷達個小子真去了也做不了什麽活兒,咱們掃雪時反倒還要分出幾分經歷來看着他,幹脆留家裏得了,省得又出去把衣裳捉騰地全是灰。”

林民一想也是,可見小兒子正拽着他褲腳眼巴巴地瞅着他,他也不忍心,最終選了個折中的法子,讓雷達跟着去,只準耍一個小時,過後再讓他自己回家。大棚到家的這段路,不過半裏地的距離,雷達跟着走了不下百趟,即使讓他自己走,夫妻倆也尚放心。

這樣,玉秀扛着木鍁,林民馱着雷達,三個人有說有笑地出了院子。青雲聽着愈漸遠去的聲音,想着昨晚看得小說《煙雨蒙蒙》裏那經歷坎坷的女主人公依萍,覺得自己每每回家簡直就跟她每次去陸府時的境況一樣,雖然面前一片熱鬧祥和,可惜卻總與自己格格不入。

這矯情的女娃子呀!人不大,整日裏腦袋裏瞎尋思的倒是不少!

大棚的雪掃了整整一天才掃完,雪後的第三天,是周一。因為這兩日太陽一直暖洋洋地照着,倒有了回溫融雪的跡象。青雲穿着粉色羽絨服,戴着絨絨帽,将雙肩背包的帶子扭在一起,斜背着後肩上。這樣的大雪過後的馬路,沒化雪前是不适合走自行車或摩托車的。林民調出手扶拖拉機來,載上早早來等候的謝家四丫頭和一臉不高興的自家姑娘,到村頭時又加上了幾個正準備步行去學校的低年級的小子姑娘,車上漸漸變得熱鬧了起來。

林民開着拖拉機,除了準備送孩子上學,上面還放了半袋子蘋果,是準備給青雲她班主任姜傑的。青雲轉動着眼珠子,撅了撅嘴,踢了幾腳那袋子,卻沒說什麽。

到了學校林民才知道,青雲他們班的班主任上個月便換了,現任的是原來的數學老師,姓鄭,叫鄭萬玉。雖然名字聽着頗為秀氣,卻是個胖墩墩的極愛笑的中年男子。至于原來的姜老師,卻是因着在學校裏的一段風流韻事被學校安排暫時停課半年。

原來,青雲所在的三班有個叫趙敏的女同學,人長得溫婉清秀不說,還生了一副玲珑水晶心肝。這趙姑娘平日裏不顧學習不喜活動,只愛看那風花雪月的《紅樓夢》。按說像這種年紀不過十五六的孩子,該是愛看瓊瑤追偶像的時候,偏偏趙敏喜愛紅樓成癡,小說裏的每一句詩每一段細節都能夠信手拈來,見一片葉子打窗戶飄進來也能癡癡地惆悵半天。這樣的做派,在班裏是極不惹人喜愛的,姜傑怕孩子被孤立、長久離群會出毛病,便叫着到辦公室裏談了幾回心,開導她要學着合群。

前面說過,這姜傑本不過二十七八的年紀,長得俊秀不說,較之常年待在鎮上的這些上了年紀的老教師,又有一副大學裏帶出來的溫文爾雅。去辦公室的次數多了,時間久了,趙敏忽然發覺,原來姜老師便是自己在凡世間苦尋多年的那個他,而他們之間,會因着這禮教世俗的約束、親人的不信任和人們的不理解,歷經愛情與倫理的考驗折磨……

趙敏上心了,對姜傑的話也便聽進了幾分去。

姜傑教的是英語,小半年下來,趙敏的理科雖然依舊一塌糊塗,可文科成績卻飛一般地提了上來。那時候高中文理分科,姜傑看到趙敏出的成績,便鼓勵她再加把勁,等上了高中,文理一分科,就這成績考個好點的大學一點都不成問題。

可趙敏卻認為姜傑這一定是經過內心掙紮後,為了不傷害她故意構想美好未來來鼓勵她的,看到愛人的強顏歡笑,她怎能袖手旁觀毫無作為。于是,在期中考試之後,趙敏便打着考得不錯感謝班主任這段日子的栽培的旗號,用生活費到學校邊上的飯店打包了幾道小菜,又去邊上的商店裏買了一瓶白酒藏在書包裏,趁着晚上上自習的功夫,悄悄地溜到了姜傑的宿舍。

姜傑見菜都買了,肯定退不了了,便想着等吃完再悄悄将錢塞到孩子的兜裏便是。這樣,兩人便就着小學習桌,一邊聊一邊吃了起來。

趙敏雖愛風花雪月,做事卻也是有計有謀的,從包裏拿出酒來勸酒時便說,反正也是晚上不用上課了,老師即使喝了酒那也正好休息便是,但自己這次取得這樣大的進步,一定要以水代酒敬老師一杯,感謝老師這段日子的教導和栽培。

有這樣理解老師又求上進的學生,固然是可慰的。姜傑接過酒也沒多想,一口便焖了一小盅。趙敏拿起酒瓶,又倒了一杯,這次當然也是有理有據的,姜老師帶初四不容易,班裏的大夥兒都看得見,在這裏代表大家敬老師一個,于是姜傑又是一杯。就這樣,從一開始兩個人都說得挺好,吃菜喝酒聊天都不誤,到漸漸地,一瓶子白酒下去了三分之二時,姜傑人也開始跟着暈乎了起來。他有些迷迷糊糊地嘀嘀咕咕念叨了幾句,朦朦胧胧中又打發趙敏回去,自己爬上床倒頭就睡。

正是天時地利之時,趙敏怎會離開?

這邊将學習桌挪到門邊上,那邊又上去扶住姜傑,将他輕放到了床上。

當然,第一次做這種事兒,難免會有些緊張。為了給自己壯膽,趙敏狠狠心便将剩下的白酒全都灌到了自己肚裏。自小沒喝過酒,适才喝得又急,暈暈乎乎地,趙敏有些踉跄地扶着床沿,沖着床上的黑影便撲了過去。

因為都喝得迷糊,即使冷,被子也一直好好地做枕頭壓在腦袋下面沒被動過,為了取暖,睡夢中的兩人毫無顧忌地緊緊靠在了一起。

平日裏跟姜傑關系不錯的幾個年輕老師裏,其中有一個就是住在隔壁單人宿舍的體育老師張豐。因為學校食堂的夥食實在是讓人難以恭維,兩人便約定每人一周一輪着去校外的小吃街上買早餐。這天早上,都快七點半了,還不見姜傑将早餐送過來,張豐便不滿地踢踏着鞋去隔壁宿舍找人。

這進門一看不要緊,好家夥,一股子刺鼻的酒精味不說,床上那緊抱的兩人是誰呀!

張豐一見這麽個情況,也不顧掉了的一只鞋,啪地将門給關了上,害得路過的一個老師好是吓了一跳,很不滿意地嘀咕了一句“神經病”。

平日裏脾氣暴躁的張豐這回子可顧不得什麽神經病不神經病了,姜傑不光是自己的同事,還是好幾年的哥們。作為老師,要是在個人生活作風方面出了問題,那這工作還有以後的發展,可真真就沒有啥前景了!況且看這床上躺的另一個,竟是個年紀不大的,一看就是學生模樣的女生!這可不光是丢工作的問題了,往大裏說,這可有犯罪之嫌。

張豐瞄見桌子上的杯子裏還有半杯水,也不管是人在床上還是哪裏了,一杯子便朝兩人的臉潑了過去。姜傑迷迷糊糊地感覺臉上一片濕漉,睜開眼便見床邊上站着的張豐正手裏握着一只杯子直勾勾地盯着自己看,便有些不高興地抹了把臉道:“臭小子,一大清早地你又犯什麽渾!瞧你噴得我一臉!”

“犯渾?!”張豐一把拉起姜傑,指着他邊上的趙敏咬牙道,“你個混蛋,你看看咱倆到底誰犯渾?!你看你這都做了些什麽?!這樣讓人看見你以後還怎麽辦?!這孩子以後怎麽辦?!”

姜傑這才發現他床上竟然還躺着一個人,待看清這人模樣時,他的臉立時變了!

☆、浮萍

昨晚上趙敏同學竟然沒走?!

“她,她怎麽會在這兒?”姜傑有些結巴地指着人不敢相信道。

“你自己幹的好事還問別人?我怎知道她咋會進了你的屋子,還上了你的床?!”張豐掃了眼門邊學習桌上的剩菜和空酒瓶,頗為不客氣地指道。

“我,我昨晚喝多了!”姜傑懊惱地捶着宿醉後的腦袋,只覺頭皮有些發麻,大腦有些轉不過來,“迷迷糊糊地,不大記得喝完酒以後的事兒了,可這丫頭怎麽沒走啊?!”

“你都喝得倒床就睡了,況且是她個小姑娘了!現在不是說這個時候,這個狀況,還是先想想接下來該怎麽辦吧?”張豐也知道姜傑那酒量,對着這個平日裏處的還不錯的兄弟辦的這糊塗事有些咬牙切齒。

“這丫頭,我喝多了,她又沒喝酒,怎地也睡這了!真真是……”姜傑覺得太陽穴突突地疼,也不知是因為宿酒,還是因為床上的這個姑娘。

“傑,我已經是你的人了,以後,以後即便是天涯海角我也會追随你的。山無陵,天地合……”被說話聲驚醒的趙敏看着坐在自己身邊的良人,西子捧心,滿是深情期待又滿是嬌羞妩媚地說道。

可惜姜傑這會兒功夫卻并沒有心情聽這勞什子海誓山盟,他有些頭疼地看着張豐道:“老張,你說我該咋辦?我還穿着昨個兒的衣裳,該沒有啥不該發生的發生吧?是吧?唉!”

“山無陵,天地合,乃敢與君絕……”趙敏癡癡喃喃,忽見姜傑似乎一臉憔悴不耐,癡纏的心慢慢回到現實,沉默了一會兒,她有些傷感地低嘆道:“花謝花飛花滿天,紅绡香斷有誰憐?原來當年的黛玉的心竟是這般失落,這般掙紮……為了你,我都不顧一切了,不曾想,不曾想,我這般努力了,在你看來竟是一個麻煩!原來,遇了挫折你也不過是個薄情人!”

張豐以前聽姜傑說過他班上有個愛詩成癡的同學,卻沒想,見了真人才知道竟然真能奇葩如此!都這時候了,這位竟然還能如此超然地活在自己的世界裏,不驚不喜,無人左右。

忽然地,他倒打心眼兒裏有些同情姜傑了。

可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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