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4)
,劉湘這丫頭,嫁人這幾年,人不見老,倒顯得豐潤了不少!不愧是幹那行的。聽人說,她那小姑子跟她一樣,也是做這個的,就因為這樣,一直嫁不出去。這下可好了,冒出個胡建國來,真真是,兩人算是湊成對兒了!哎嫂子你說,這胡建國娶了這麽個小水蔥,還會有事沒事去撩搔鐘桂珍那小賤人麽?哎呦,這下咱村可算熱鬧了,一個鐘桂珍不夠,又來了個小騷貨!……”
雲芝說得熱鬧,沒注意曉月已經從平房上下來。那姑娘也不知在兩人身後站了多久,雲芝正說得起勁兒呢,便感覺自家妯娌用胳膊杵自己,還有些疑惑道:“咋了?嫂子,你不信呀?俺跟你說,俺有個……”等發現曉月站在自己身後時,便跟沒事兒人似的停了話兒,扔了手裏的黃瓜蒂兒,笑眯眯道:“曉月喲,這下你可是賺了,既得了個媽又多了個姊妹,嘿嘿,可別老心疼那幾頭豬了,多了這麽一位,這往後呀,你們家的進項只多不會少呢!”
這是說的彩禮的事兒,劉湘也是個狠的,趁着胡家大閨女不在家、胡老太太剛被哄迷糊兒那會兒,便讓自家小姑子在胡家住了幾日。沒幾天功夫,胡建國便被劉湘挑撥着,桑燕吹着枕頭風,将家裏那六七頭豬全賣了,做了給桑家的彩禮錢和裝修房子錢。那可是胡建國媳婦養了多年攢下來的老母豬呀!哪窩不下了十幾頭豬仔?!村裏人聽說胡建國要賣,都争着搶着上去買。也因着這個,大家夥兒才曉得了胡家竟看上了這麽一個破爛兒貨!
這可真真是,讓村裏的婆娘們一致鄙視,讓村裏的漢子們偷樂了不少。
胡曉月板着個臉沒吱聲,上廚房裏盛了幾碗小菜,在院子的正南方支了個小桌,擺上供菜和筷子,便立在那兒不動了。
來的客人不少,酒席一家肯定是擺不開的,除了胡建國家,他弟弟胡建民家也有四五桌席面。鬧完新娘子,大家便互相客套着要出去上席了,哪知一出堂屋門,便看到了胡曉月擺得祭祖“方陣”——一張方桌、三碗菜,中間那碗上還正正經經插了雙筷子。
這是當地常見的祭祀法子,倒頭一次在結婚的喜宴上見到。
熱鬧的院子登時安靜了下來,只能聽到油鍋裏“吱拉吱拉”的油炸聲兒。
胡建國本來見自家姑娘那一臉倔犟樣,想起孩子她媽還有些難受來着。哪知桑燕隔着窗戶一瞅,掃了眼衆人,那蔥嫩的小白手便怯生生地拽住新郎的衣裳襟子,要哭不哭的紅眼圈兒便出現在了楚楚可憐的瓜子兒臉上。胡建國被拽住衣裳,再低頭一看,心裏的那股難受勁兒立刻被小心疼給代替了。哎喲喂,人家姑娘可是初嫁呢!嫁得還是自己這個比她大了十幾歲的老男人,大閨女有委屈,人家新娘子也有呀!
本就“二愣”的胡建國,立刻做了件這輩子都讓他後悔不已的事情。這位“熱血”的新郎官拍了拍新娘子的小嫩手算作安慰,然後,起身便沖進院子裏,踢翻了方桌,随手給了自家大姑娘好一個耳光。
得,有胡建國同志在這兒,我們就能很容易的理解那句“有了後娘,便有後爹”到底是怎麽個意思了。
原本安靜不已的院子裏,這下連油炸聲兒都沒了。
坐在院子角落裏的雲芝,手裏抓着把早就摘得沒剩多少的芹菜,睜大眼睛看看院子裏的大戲,那興致勃勃地表情就差沒寫上“不虛此行”四個大字了。
唉!不用說,這般一鬧,明日的丁槐村,定又要多出幾條不菲的新聞來了!
☆、無花果
作者有話要說: 小小的胡同裏,家家的院門口,柔軟的枝條安靜地自牆角抽出,滿是層層深綠。再細一瞅,呀,竟有如此多紫紅的果子悄悄藏在渾厚的葉子中!瞅着誘人,嘗着生津,孩子們惦記了多日,終于等來了它們的成熟。——無花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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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曉月人長得漂亮,又會說話。雖然學習一般,可從小到大,就沒被爹媽動過一根指頭,學校老師也是,知道這姑娘學習不好,可關鍵人家嘴巴甜會來事兒啊!所以這十幾年書讀下來,人家姑娘愣是在這體罰盛行的年代一路亮着“綠燈”平平安安過來了。
沒想到啊沒想到,這都畢業上班就要嫁人了,胡家大姑娘竟被最疼她的老爹,為了一個剛進門的女人,給甩了巴掌,還是在滿村的老少爺們親戚朋友面前。
胡家大姑娘那是好惹的主兒麽?從前面幾次出場我們也能看出,答案明顯是否定的。
這不,被胡建國甩了一巴掌,胡大姑娘一半臉都腫起來了,人家還跟沒事兒人似的,一腳踢翻跟前的彩禮箱子,指着正趴在窗戶上看熱鬧的新娘子沖她爹質問道:“這麽個大喜日子,俺給自個兒親媽拜個頭怎麽了?怎麽地她也算是多了個妹妹吧?雖說這個妹子不咋幹淨,是人家用剩的破爛貨,能污了俺媽的名聲,可多咱也沒辦法,誰叫做爹的就是稀罕破爛貨呢?沒進門就先勾搭到了炕上,沒認熟人就先把家裏能賣的給賣了,就這樣個玩意,只要您看得上眼,怎麽地俺也認了!不就是一聲小媽麽!俺也不吃虧,這一聲叫下來,一溜煙兒還能認不少小爹,逢年過節也不知道給不給壓歲錢,這便宜可真真是賺大發了!”
“咋地,現在連給俺媽說聲都不行了?這要放古代,這後進門的怎麽地也得給正妻敬杯茶吧!俺體諒她見天兒晚上伺候您伺候得辛苦,不用她來,俺自個兒跟俺媽說,這也不行啊?”
“你讓那女人自個兒出來跟俺說,要俺咋樣才行?家裏賣啥,沒進門她都能做得了主,家裏五間房子,她随手這一指畫,蘭蘭那麽小個人兒,就被攆平房裏來了。這回子進門了,是不是該收拾人了?是不是俺跟俺妹子在這礙着她眼了,是不是俺們倆都去死,空出地方來全讓給她,就行了?啊?是不是?”
“裝得跟個老實人模樣黃花閨女似的,一遇到不如意了就眼淚汪汪的,不曉得的,還以為受了多大委屈呢?真真是伺候男人伺候出本事來了,這淚珠子,說掉就掉!才來住了巴掌能數過來的日子,就讓俺爸看着俺姊妹倆各個都不順眼了,你可真是好本事!有本事你出來,咱當面鑼對面鼓,對着村裏的叔叔嬸嬸大伯大娘們好好說道說道,怎地你又要老擺這麽一副死人模樣?”
本來打了大閨女那一巴掌,胡建國就後悔了。畢竟是從小疼到大的姑娘,看着丫頭紅腫的臉,胡建國打心眼裏還是心疼的。偏偏這邊曉月擺出一副破罐子破摔、要撕破臉好好說道說道的模樣,胡建國不禁想拉住姑娘,息事寧人。
可都鬧到這份上了,誰也沒啥臉面了,胡曉月怎能就這般收場?于是,這姑娘又是一腳踹倒一箱子彩禮,聲音帶着沙啞道:“這彩禮本就是用俺媽養的豬賣得錢置辦的,俺就是踹了,扔了,也比留給這小賤人用強!您也甭拉着俺了,就這樣了,俺這次說完,也就不在這個家住了,早點出去沒了瓜葛,還省得污了俺倆跟俺媽的名聲。恁們倆愛咋咋地,就是把這再整成了□□窩也不管俺們倆的事兒了!”
屋裏立時傳來一陣嘤嘤地哭聲。
聽到新娘子哭了,又見自家姑娘臉蛋上早就挂上了淚珠,胡建國兩邊不是人,那個心急得啊,就跟被上千只爪子撓了似的,杵在原地打轉轉,着實不知如何是好。
胡曉月聽到哭聲,抹了一把臉上,接着不客氣道:“哼!姓桑的,你也不用裝了,當誰都不知道你是咋想的呢?真要臉的話,就不會在娘家幹那行當了!大娘嬸嬸嫂嫂們,俺也不說別的了,這往後啊,可要留着點神,是俺老胡家對不住你們,才給咱村招了這麽個禍害來。俺胡曉月先在這給大夥兒賠不是了,以後,俺們姊妹倆也不會常回來了,叔叔嬸嬸們,可一定要想着俺們姊妹點兒好!”
胡曉月說完,又洩憤地踹了幾腳那堆彩禮箱子。最上頭那電視機盒子落下來時,雲芝心疼地恨不得自個兒上去接着,可惜胡曉月拾起祭祀的小方桌便對着那電視狠狠砸了過去,咔嚓一聲,得,也不用拆封就曉得了,這電視算是廢了!
這般一鬧,接下來的酒席吃着便有些尴尬了。
要是普通姑娘,被婆家這麽一鬧,臉皮薄的,早就堵着這口氣回娘家了。可桑燕不行,那彩禮錢有一半早就落到劉湘口袋裏了,她怎能讓這個小姑子再被送回來?所以,外面胡曉月罵得厲害,裏面劉湘勸得也不差。
“她個小姑娘家家的心裏會不忿是肯定的,畢竟她親媽才死了不到一年。可你怕啥,有你男人這邊向着你不就行了?俺跟你說,那胡建國疼姑娘可是出了名的,這才幾天,為了你連他那寶貝疙瘩都舍得打了,你還有啥不知足的?”
“那胡家大閨女是個厲害的,可再厲害也架不住這兩年就要嫁了,嫁了之後,這邊就是她娘家,她要是不怕人家說她不知禮數,就盡管不認這門親!被笑話的是她,又不是你,你做好自個兒本份就是了,到時候還會有人挑你的理兒?”
“你是什麽樣的人兒,俺跟你做了這些年姑嫂,怎會不清楚?後娘難做,你剛來,這村裏人這會子先向着那兩個死了娘的也是人之常情,可那老大這日後是要常年在外上班的,那小的也是要出去上學的,見天兒在村裏跟婆姨們混的可是你,你嘴巴甜點兒,手腳勤快點兒,多孝敬着點婆婆,讓人挑不出毛病來,這日子久了,誰對誰錯大夥心裏自會明白,你愁個啥?”
“她要真領着她那妹子走了還好了呢!家裏就剩你們倆口子,你再去批上一胎,争取給你家那口子生個大胖小子,這男人有了兒子他哪裏還有功夫去尋思那兩個賠錢貨?”
“唉,不是嫂子說你,打咱村出來的,能嫁這麽個護着你的男人真真是不容易了,你看看咱村那些三四十了還沒嫁出去的,再看看那些六七十歲一個人天天領五保的,哪有跟前有個知冷知熱的好?小姑,可別只為這回子置這麽口氣耽誤了後半輩子的好日子……”
得,有位不管好賴都能給你說成花兒的嫂子在這勸着,再加上尋思着這幾日胡建國也算是個體貼的,這做新娘子的即便在屋裏“嗚嗚”哭得凄慘,屁股愣是坐在炕上挪都沒挪一下。
待到胡建國他娘胡老太太得了信趕過來時,這場鬧劇已近尾聲。
被分到胡家席上的這些個客人本就尴尬,老太太這一來,新娘子那淚珠子又不要錢似的滾了下來。得,大夥兒還得接着勸!這飯吃的喲,真真是一波三折、滿腸塞澀呀!
不用說,胡家喜宴上的這一段,第二日便傳遍了整個村子。
蘭蘭還有兩個周期末考試,胡曉月就算是有心帶妹子離開,這回子也不太好動,一方面轉學程序比較麻煩,另一方面,這外地學校的借讀費也不是個小數目。胡家大姑娘思索了一番,便直接将自家妹子送到了姥姥家。反正姥姥村子離學校還近便些,老兩口又沒專跟着哪個兒子過,去了也不會惹舅媽們說太多閑話。
這邊胡家倆閨女果斷離家出走了,那邊胡建國兩口子倒沒多大動靜。
這桑燕雖是個文靜的,在她大嫂手下混了這麽多年,心眼卻也不少。結婚當日吃了大虧,怎會輕易咽下這口氣?
胡老太太本想着給大兒子再娶個媳婦,好照看倆娃娃來着,沒想到娶親當日,大孫女就鬧上了,這可如何是好?胡老太太愁得一宿沒睡好覺。
那桑燕第二日見婆婆認妯娌時也會說話,只說是自己嘴笨,不會說話,才惹得孩子使了小性子,又說為了自個兒結婚,讓家裏把豬給賣了,錢沒花孩子身上,孩子不高興也是應該的,細聲細氣,全是認錯,半句沒說曉月的不是。
當初賣豬這事兒也在胡老太太那裏打過報備的。胡家大媳婦走後,胡建國事事不經心,家裏那幾頭豬經常餓得嗷嗷直叫,沒幾個月便落了半圈膘。蘭蘭是個懂事的,放學回家便自個兒動手,踩着磚頭往豬圈裏倒食,這讓來看兒子的胡老太太實在看不下眼去了,于是,喂豬這事兒便落到了胡老太太身上。
胡老太太再勤快也是奔七十的人了,平時竈前做個飯、下地薅個草還行,要讓她一天三頓喂七八頭長膘的母豬,那可真真是要了老命了。況且這豬到了時候,還要配種,抱小豬那會兒還要成宿成宿地在豬圈旁照應着,別讓母豬們壓死了豬仔。半年下來,豬是過舒坦了,可老太太卻累得腰腿皆疼,連走路都覺得比去年費事了不少。所以,待聽到胡建國說家裏急着用錢想把豬賣了時,胡老太太雖有不舍,卻也并沒怎麽反對。
這回子聽大孫女拿賣豬說事兒,還在大喜的日子,當着那麽多人說,老太太便覺得這事兒大孫女做的不地道,都被她爹給寵壞了!畢竟人家大兒媳婦也是新嫁,當着這麽多親戚落人家臉面,這可不是做小輩該幹的。
胡建民他媳婦本就對老太太小半年地見天兒去老大家喂豬、不到自家幫忙心存不滿,這幾日剛把老太太哄過來怎會輕易放人?是以,聽大嫂說起這豬來,胡建民他媳婦也不客氣道:“哎喲,不是俺說,咱村裏有養豬的人家也都遷到村北養豬廠去了,就大哥家還七八頭豬擱院子養,冬天還好說,一到這會兒,那豬糞味兒、拱圈聲兒哎,人家周圍鄰居哪個不嫌棄嚼舌頭的?那會子大哥實在是不像話,打得饑荒有些多,養養豬掙幾個錢還還外債也罷了。這回子,大哥也戒了那嗜好,該還的也還了,又種了大棚,誰還有空當去伺候那些髒兮兮的祖宗?!要俺說呀,大嫂這豬賣的實在是再對不過了!”
這話胡老太太愛聽,于是她拉着桑燕的手勸道:“建國這孩子,以前是犯渾了點,可這一年過來,可真真是改好了。家裏又有大棚,以後有你們忙的,那豬,養不養都沒甚差。你也別跟倆孩子一般計較,畢竟沒了親媽心裏正別扭着,誰上來就跟誰急。往後日子還長着呢,日後多籠絡籠絡,閨女畢竟是貼心的。”老太太依然一廂情願地想着緩和這繼母跟孩子間的關系,她卻忘了,這閨女再貼心,前提條件那也得是親閨女才行不是。
桑燕抿着小嘴,端坐在炕沿上,認認真真聽婆婆絮叨,時不時地,還特受教地配合着點幾下頭。這婆媳間唠的,可比當年那位活着時好上不知有多少。
幾位完全沒去提及,胡老大家到現在都沒露面的倆姑娘……
☆、椿芽
作者有話要說: “香樁頭,打雞蛋,滿滿當當一碗花”。初春的嫩芽如翅下的軟羽,嬌羞羞地矗在枝頭,泛着紫色的光,飄着濃濃的香——椿芽
胡建國娶親這事兒,一直是丁槐村這個夏天頗為熱鬧的話題。不管是這位新人擠兌走了前邊那位留下的兩個姑娘,還是這新媳婦那不輸桂珍的柳腰細眉風流勁兒,閑來無事的婆姨們總有嚼不完的舌頭,可胡家卻一直安安靜靜地,像什麽事兒都沒發生過一般。
桑燕嫁過來後,知道因着結婚那日的事情自己定是在別人嘴裏嚼舌的熱頭,遂也不去上趕子送話頭,除了走動婆婆、妯娌家外,并不怎麽出門,只老老實實地在家做飯、洗衣,伺候胡建國。且不說別的如何,胡老太太和胡建國在這新媳婦的勤快伺候下,明知道蘭蘭在她姥姥家住着,卻沒一個提出說把孩子接回來的。直到秋收到來,家家忙着收花生、掰苞米時,新娘子桑燕——懷孕了!
胡老太太盼着這會子老大家能有個孫子,死活不讓大兒媳婦下地。胡建國打桑燕懷孕早就搖身一變,成了“二十四孝老公”,別說日裏那端茶倒水洗衣做飯了,就是瞅瞅桑燕那水嫩嫩、帶着肉窩窩的小手,胡建國也舍不得自家媳婦受這塊罪。
真不知地下那位看到胡建國這般模樣,會不會從墳頭裏蹦出來,掐死這狼心狗肺的玩意?!
忙碌的日子讓人疲憊,卻因着豐收,又充滿了幹勁兒。
秋收過去不久,白森森的寒霜便蓋滿了清晨的大地。有那家裏種着果園的,這回子也開始招呼親戚鄰裏幫忙開始落蘋果了。這幾年周圍村鎮種果樹的多了,蘋果價格一直不高,可因管理有了經驗,化肥農藥施得好,蘋果的産量卻讓人歡喜不已。便是薄利多銷,七八畝蘋果地下來也能有小兩萬的收成。
果園裏忙碌的農人們,樸實的臉上挂滿了喜悅的笑。
林民玉秀倆人農忙後歇了沒幾天,也到鐘家村大姐家幫了幾天忙。而林寶、雲芝也沒閑着,老李頭家還種了五畝果園哩!
老李頭這些年也算想開了,兒子們都做爹了,早就各自有了自己的生活。若是還期望着像以前那樣聚在一口鍋裏吃飯,那才真真是白日做夢呢!倆兒子如今都過得不錯,自己也不做那不招人待見的了。他們老倆口,雖然身子骨不算太好,可尚算能動彈,家裏這十來畝地裏刨出來的糧食,也夠自個兒嚼的。便是說到用錢,家裏還養了頭母牛,農忙時能拉車、耕地,農閑時還能挂着懷,抱頭小牛。這牛犢子養那麽四五個月,一年也能賣個一兩千。這樣,看個病、抓個藥、趕個集、制件衣裳的錢也就出來了。
自己這輩子,少時做過富家少爺,享過幾年富貴;年輕時,吃過醪糟的罪,拼着膀子也熬過來了;現如今,自己也上了年紀,兒孫皆有,也不愁吃喝。這輩子,便是磕磕絆絆也這麽過來了。便是哪日就這麽倚在牆角,曬着太陽,悠哉哉地睡死過去,到了地底下,自己指不定還能與去了那麽多年的爹娘、閨女碰個頭兒,絮叨絮叨這些年。
人哪,總愛去羨慕那些別人擁有自己沒有的東西,即使那些東西并不是他/她真正想要的。
不是麽?少時,我們總覺得別人家的飯菜比自家的香,就是那饅頭,都是鄰居家的有嚼頭;年輕時,我們總愛羨慕同學的工作比自己好,收入高,卻忘了,其實自己現在混得也算不錯;就連上了年紀,不再拼搏,我們也願意拿子女與別人的做比較,兒子在哪兒上班?女兒嫁的如何?……就算不說出來,那酸酸的語氣也會透出那麽點兒小心思。
人生,曲曲折折,起起伏伏。等到開始停歇了,我們才忽然發現,自己想要的,其實不過只有一張暖着被窩的床,一口可以做飯的鍋,一句時常挂念的問候,一段值得回憶的往事。可在這之前,我們奮鬥掙紮,我們撕扯争吵,我們曾為了一口氣,疙瘩數十年;我們也曾經為了一份偏心,不斷傷害親人,糾結一生。再回頭來看,其實都不曉得,哪裏那般大的氣性,竟然可以執拗如此?!
…… ……
這一年,已是二零零四年了。
冬天,依然不缺雪花。
站在東山的高崗上往丁槐村看去,從村西頭往村南,像是一把舒展開的扇面,一個又一個的大棚,密密麻麻地鋪在丁槐村周圍。去年的大棚種植,雖然遇到了些許挫折,可終究大家也嘗到了幾分甜頭。正趕上國家出臺城鄉規劃建設計劃,丁槐村所在的本市所轄的各個鄉鎮都通起了水泥路。丁槐村裏通了三條主幹路,其中兩條沿出村外,一條通往馬莊鎮,一條通往市裏。交通的便利,也是這年蘋果好賣的一大原因。
有了專門上門的客戶,再種起大棚來,大家也省心、安心了不少。今年的大棚裏,不光有種黃瓜的,還有青椒、茄子等其他冬季裏見不着的喜人菜,像林民家的兩個大棚,就是一個種黃瓜,一個種西紅柿,大棚最南向陽滑坡處,還專門留了一壟地,種上了老教授去年留下的金絲瓜種子。
而安好了胎,肚子有些微鼓的桑燕,這時候也有了挺腰的資本,開始慢慢在村裏活動了。玉秀去大棚裏放氈子時,還看到她手握着小鏟子,慢悠悠地在自家大棚邊上的菜園子裏剜荠菜。
玉秀回家說給林民聽,林民也有些感慨,說胡建國這人,這些年沒幹幾年稱人心的事兒,娶了媳婦回來,倒有幾分正經模樣了。可不管怎樣,形象都是長年累月積累的,胡建國這半年再收斂,桑燕再足不出戶,村裏人對胡家兩口的印象也沒好上幾分。
随着棚裏蔬菜逐漸變得生機盎然,冬日的雪也開始蓋滿大地。先還是小雪粒子,随着冬月門兒的進入,漸漸地,鵝毛大雪成了主角兒。都說瑞雪兆豐年,這個冬天,可比去年好了不少。
家裏的活兒有些忙,玉秀心裏也有些亂。鐘老爺子今年入冬以來,便開始胃疼,到醫院一查,竟是胃癌?!還是晚期。醫生私下裏囑咐幾個兒女,老爺子愛吃啥,就多買點兒,平日裏,啥事也多順順老人的意,多孝順孝順,最多不過幾個月功夫了。
一邊忙着黃瓜打頭授粉,一邊還要時不時地去鎮上看看自家老爺子,不到一個月下來,玉秀的嘴巴上便起了火泡。即使這樣,當着老人,大家還要開開心心的。臘月剛一入門,幼兒園裏放假,玉秀便直接将雷達打包送到了大哥家。老爺子一直住在大哥家裏,寒冬臘月的,又不能經常出去溜達,一個人也怪寂寞的,子女們忙着上班、上學,倒是正上幼兒園的外孫正好閑着無事,活蹦亂跳地,還能給老人添點喜氣兒。
接着便是臘月,寒假一到,青雲、青騰倆人也在鎮上紮了根,有孫子輩們天天圍着老人,說說笑笑又鬧騰着,最後那些日子,雖有病痛折磨,可注了杜冷丁,老爺子走得也算平和安詳。
鐘家老頭子是臘月二十九這日下午去的。本來今年就是小年,沒有臘月三十,算是走在年末的最後一天。玉秀一家本來還在家裏準備着除夕晚上的餃子,大哥一個電話過來,一家四口便換了身衣裳,匆匆忙忙往鎮上趕去。
玉秀心裏後悔,做女兒的不孝,知道老爺子身子骨不好,還回來過個什麽年?!這一來一回,竟連最後一面都沒見到,不用想都知道老人走時有多挂念。
大病熬日子,本就是病人與親人的互相煎熬。玉秀本就為着自家老爹,提心吊膽操心了兩個多月,喪事一辦完,人便撐不住了。整個正月裏,玉秀都是捂在炕上打吊瓶過來的。走了個老人,又出了個病人,林民家這年的農歷年過得極為蕭索。
正月初七,大家夥兒走親戚看大戲的時候,雷達睡在自己的小炕上開始肚子疼。玉秀想着老爺子生前便有些偏愛這個幺孫,如今又沒過頭七,怕是想孫子了,要回來看看。李家的院子裏便設上香案,供上三柱紅香、六個餃子、兩碟年糕。雖然有些煙熏缭繞,可還別說,第二日起來,雷達的肚子痛毛病便沒了蹤影。
小孩子不知道香燭為何要供奉到院子裏,求知欲極強地趴在炕頭上問親媽這到底是怎麽回事?
玉秀正身心憔悴、緬懷爹娘呢!這回子聽兒子一問,開口便帶着些許嘆息幽幽道:“還能為啥,嫩肚子痛,那是嫩姥爺想嫩了,惦記嫩呗!俺燒柱香,供奉他一下,讓他在院子裏多吃點,別進門找嫩了,自然肚子就沒事兒了。”
玉秀的話,并沒給兒子帶來多大的安撫,倒是惹得雷達雞皮疙瘩起了一片。原來,林民、青雲去大棚裏放草氈子去了,家裏就剩下玉秀和雷達兩個,一個是病號,有心無力,一個年紀太小,去了也是幫倒忙。而冬日裏天黑得早,正是下午四五點鐘的時候,沒了太陽的照射,屋子裏便顯得有些黯淡、陰沉,真真是給恐怖又添了一層氛圍。
小孩子本就怕鬼蛇神魔,被玉秀這一說,得,到了晚上,這肚子又疼了起來。這會兒不光是疼了,這小子邊疼還便拽着他媽的衣袖不放,“媽,俺夢到俺姥爺推着小平板車,要拉俺一塊去放鴨子!哎喲哎喲,俺不會真被俺姥爺帶走,帶水溝裏吧?媽,哎喲,哎哎呦,俺要跟你和俺爸一塊睡,這樣,俺姥爺就是再來,也定要先找他親閨女去喲!哎哎……”
玉秀被拽得有些哭笑不得,這小子就是不願意一個人一個屋子裏睡覺,得了空就想往他們屋裏鑽。為了晚上賴在這裏,啥招都使過,這一次,連他姥爺召喚他這法子都想出來了。
算了,大過年的,看在他裝得這麽賣勁兒的份上就許他這一次吧!
一聽到老媽同意自己上炕,雷達刺溜一聲便溜了上來,等鑽進被窩裏才想起自己還有裝肚子疼來着,忙又抱着被子哼哼了幾聲,作出一副痛苦萬分的樣子,被玉秀一巴掌拍過來,嘎,沒了聲響。
☆、秋寂
作者有話要說: 秋霜一層打過一層,秋寒一波賽過一波,蕭瑟的桦樹林裏葉子早已蓋滿大地,孤零零的枝條上偶爾的幾個雀巢裏,早已沒了聒噪的鴉。有那尚且清閑的老頭子,背着花筐、推着推車,沿着樹空兒一耙子一耙子地劃拉着枯葉,不一會兒,枯葉便堆成一方小堆……——秋寂
待玉秀的病徹底大好時,已經過了元宵。青雲、雷達再次背起書包,正式開學。
過年折騰出來的盆盆罐罐開始清理歸櫥,正月裏攢下來的一堆換洗衣裳也得趁着天好洗洗晾晾,除此之外,大棚裏、地頭上都還有不少的一堆活兒,有活兒在手上忙着,玉秀對老爺子的死也少了幾分哀傷。
日子總是活人過給活人看的。
死了的那些人兒,最終只是我們回憶時的懷念。
生活卻并不太平,春天裏,胡建民家孩子出事了。
那日玉秀正在河邊上洗衣裳,剛化冰的河水還帶着些許冰涼,緩緩地沿着玉帶河床流向遠方。雲芝背着花筐子,裏面盛着幾件華子的衣裳。玉秀一見她這般架勢,便知道自家這妯娌不是來洗衣裳的,不過以此為幌子來找人唠唠家常罷了。
玉帶河靠近橋根兒的地方,當年建大橋時留了不少石頭,常年的河水沖刷使得它們早沒了棱角,又光滑裏帶着些許坑窪,正是洗衣裳再好不過的天然搓衣板。又因着這個季節,正是冬去春來衣裳換季時候,婆姨們都愛将那大件的冬裝、被套拎到河裏換洗。可以說,河邊上,永遠是聊天八卦不可或缺的好地方。
雲芝好愛打聽別人家的是非,村裏的大小事情基本上沒她不知曉的。可要是知道了消息又沒人分享,那真真是比殺了她還難受。可雲芝性子雖然爽朗,人也算熱情,卻架不住嘴巴太毒,說話又過于直耿。村裏如她一般年紀的婦人婆娘也不少,可這些年下來,雲芝愣是靠着自己這張嘴,将這麽一大村莊的街坊鄰居都得罪了個差不多還不自知,也是醉了。
人家不愛聽她說話,偏她又是個愛湊熱鬧的,在家裏逮不着人,雲芝便興致勃勃地跑到河灘上找人八卦。這不,一來便看到了自家嫂子,真真是一逮一個準!雲芝心下無限歡樂。
雖然這次帶來的是件孬事,可既能被雲芝拿來做八卦,那必有不同尋常之處。果不然,雲芝要說的,便是胡建民家這大姑娘之死的蹊跷。
胡建民家有兩個孩子,老大是姑娘,老二是小子。大姑娘胡曉萍,比青雲小一歲,初中畢業後便到縣裏服裝廠上班了。出事的這位,便是老大胡曉萍。
胡曉萍被送回村時,據說已經死了有兩天了。
胡家老太太抱着孫女的屍體,哭得連氣兒都喘不過來。前面說過,胡建民媳婦嘴巧,能說會道,哄得家裏大小事情幾乎都扔給了胡老太太,而這“大小事情”之中就有照顧孫子孫女。胡曉萍真真算是胡老太太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的,花骨朵兒樣的姑娘,雖說學習上不算開竅,但小姑娘卻乖巧懂事,文靜秀氣,年紀不大時便能幫着老太太做家務、照看弟弟。這樣水靈靈的一個姑娘,過年時還拉着老太太的手給老人試新買的羽絨服,怎麽說沒就沒了呢?
胡曉萍的屍體被送回來不到一天,胡老太太那頭原本參着銀霜的頭發一晚上便熬成了雪白。前年死了個兒媳婦,白扔下兩個姑娘和一個亂糟糟的家,已經讓老太太操碎了心,這下又死了一個孫女,還是自個兒跟前兒養大的,白發人送黑發人,老太太怎不心酸?果然,孫女被火化後,胡老太太便熬不住,被送進了鎮醫院。
胡家老太太住了院,可事情卻沒就此打住。
胡曉萍被送回來那日不少鄰居都瞅見過,小姑娘臉上、脖子上,還有那不小心露在外面的胳膊上全是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