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臨下課,商湯收到微信,就一個字:“餓”。

大教室裏,講上古史的教授正舉着老花鏡嘩啦嘩啦翻花名冊點人回答問題:“老師上課你們都不答,是聽懂了還是聽不懂,我一個人在這說,你們看老師笑話嗎!”

這會兒教室裏一百多號人連個屁都不放。

老先生姓高,人送外號巴爾紮克名著“高老頭”,出了名的脾氣古怪,誰願意在他火燒得大的時候撲上去救火?

商湯背脊挺直,抱着手臂,臉板成一塊鐵板,心底皺眉:半小時前收到那祖宗的微信,還叫着“餓死了”,現在變成有氣無力的“餓”,再不下課給他帶飯只怕要翻天。

他毅然起身,像堵槍口似的用自己的胸膛堵住那個在心虛的兩百人大教室上空懸五六分鐘的問題。

對不對不管,至少振振有詞擲地有聲,氣勢淩人,連高老頭都瞪着眼睛看他,吓醒幾排上課睡覺的難兄難弟。

十分鐘後,商湯成功沖向食堂加入人頭攢動的排隊大軍,餓狼一群的大一大二男生撞見他人擋殺人佛擋殺佛的眼神,紛紛矮了一截給這位師兄讓路。他還分出手來發短信給夏柯:“四食堂肉夾馍?”

對面餓得連打ok的力氣都沒有了,就回個拇指表情。

宿舍樓外面滿地積雪,商湯披着羽絨服,整個人照樣挺得筆直,像一竿移動的标槍,拎着那盒肉夾馍大步流星走上四樓,肉夾馍還有餘溫。

商湯不住這棟樓,這棟樓基本是大四生。大四下半學期剛開學,宿舍裏不剩幾個人。

有陪女朋友去外面住的,有實習的,有正找工作的。夏柯他們一個宿舍四個人裏不見了三個,他在宿舍裏別的兄弟在的時候還不敢放開了抽煙,這會兒只剩他一個,推門一看,煙霧效果跟進了寂靜嶺似的,商湯差點沒摔門。

他皺着眉毛環顧,夏柯不在,走廊盡頭408倒是傳來幽怨的啜泣。

商湯推開408的門。

正趕上夏柯如饑似渴地吮吸掉最後半滴泡面湯,伸長舌頭夠到一點胡蘿蔔丁,把叉子舔幹淨三遍,才斷電一樣倒回椅子裏癱着。雙目無神,表情呆滞,活脫脫一個重度肌無力,晚年腦萎縮。

408的老四全身上下就一條小褲衩,此時正披着被子一邊抖一邊垂淚。

Advertisement

商湯鐵青着臉出門,把408老大拉進來:“這怎麽回事?”

老大捧着個陶瓷杯,探頭一看,興致勃勃地說:“嘿,你們夏會長,人渣,禽獸啊!禽獸不如!你看看我們四兒,被打擊得!”

本校風格務實,學生普遍沒什麽做官的欲望。以至于夏柯這賣相都當過一屆兩年的學生會長。大四上學期卸的任,商湯比他小一年,剛好接棒。

夏柯不要臉,學生會還要。商湯恨不得臉上就貼着“我們學生會跟這人沒關系”,他強調:“前會長。”

老大瞟瞟商湯再瞟瞟夏柯,搖頭晃腦:“卸不卸任有區別?就你對老夏那任勞任怨的勁兒,他到底給你下了什麽迷魂藥?”見商湯臉色越來越難看,立即打住,把發生在408的慘劇活靈活現講解一遍。

話說408老四昨晚通宵游戲,今天中午剛爬起來,美滋滋洗個澡,穿上一條幹淨內褲泡一碗正宗紅燒牛肉面,正剝火腿腸呢,香味傳出,宿舍門猛然被撞開。

卻說那歹徒,身高體壯,餓狼撲食黑虎掏心一般撲将上前,老四只覺二十二年守身如玉,清白危在旦夕,遂放聲尖叫,只盼路見英雄相救!正當他絕望地以為要被歹徒這樣那樣蹂躏糟蹋,失去寶貴的處男之身,哪能料到——

老大啧啧不平:“你說強奸就強奸吧,竟然棄老四的鮮美肉體于不顧,而奪泡面!你讓老四怎麽想?我們四兒細皮嫩肉唇紅齒白,不說是歷史系系草也是系花,脫光了竟比不過區區一碗紅燒牛肉面,這傳出去四兒還怎麽做人?”

老四小媳婦地擤兩下鼻子配合。

商湯果斷發聲:“我的錯。”

“沒早點給老夏帶飯,讓他禍害到隔壁宿舍,當然是你的錯。”老大撇嘴,看到他手上拎的東西,目光飄忽:“既然是你的錯,那個……我們老四的精神損失費?”

受害者也不抽噎了,從角落裏蹭出來。

商湯一看這情形,從肉夾馍裏撥出兩個留給夏柯,剩下的全遞出。

然後把膏藥一樣黏在椅子裏的作案人扯開,拖出門。

夏柯的宿舍裏煙味散了大半。

一地亂七八糟,商湯忍不住替他收拾:“我回家過個元宵,你怎麽混成這樣?”

夏柯還沒從霍金的狀态裏回神,長嘆一聲:“命啊——”聲音啞得沒法聽。

他的直博已經板上釘釘,導師越看好他就越要壓迫他,大四下學期就開始和師兄師姐們一起被恩師驅使。

給導師幹活本來不至于把他弄成這副樣子,他和師兄師姐們混熟以後就要人給他介紹私活,攢攢書,代代課,開開輔導班什麽的,總之是要掙錢。

商湯做着事路過他旁邊,見他連袋子都不拆,幹脆自己拆袋,把肉夾馍遞到他嘴邊。夏柯半點不客氣,接過來就嚼。

商湯問:“又缺錢了?”

夏柯不像困難家庭出生,但是就是缺錢,大二摸着了賺錢的門道還好,商湯聽說在他來以前,夏柯大一剛來,在食堂吃飯都是饅頭醬菜,貧困生标準,還不要學校的補助金。他嘴裏被肉夾馍塞得滿滿的,含糊說:“錢嘛是越多越好……哦,這個肉夾馍的錢記得提醒我還你。”

就這麽個肉夾馍的錢還計較。商湯胸中竄起一股火,看向他。

元宵過後下雪的天氣,夏柯穿一件無袖迷彩T,一條灰叽叽看不出本色的睡褲。短發支棱棱豎起,眼袋青的,兩眼血絲,吃得滿嘴流油,整個人一米八的身高,手臂露出恰到好處的肌肉,偏偏坐得歪七扭八疊成三疊。正常人看了都該給他一巴掌,商湯卻更想給自己一巴掌,掐住自己脖子:什麽眼光,什麽審美,狗屁,你一個大好青年,就看上這麽個人?

但他沒說出口,只能認了,把火氣都發洩在掃地上。過不了幾秒,不出意料,夏柯被一大口肉夾馍卡住喉嚨,垂死老人似的幹伸手。商湯掃過他床下,面不改色,把礦泉水瓶塞給他。

夏柯吃飽就癱着,這回被子捂頭沉沉睡去。

商湯也不見外,把地掃了,桌子整理了,就拖張椅子對着玻璃窗坐,安安靜靜看外面雪片飛揚。

今年元宵很早,才二月十一。今天也才二月十二。

商湯下午沒課,就在這讀期刊做案例分析,讀完一篇就擡頭看夏柯的被子一會兒。四五個小時以後,鬧鐘響,夏柯那團被子裏傳出一聲長嘆。他打着哈欠爬起來,按掉鬧鐘,抓兩把頭發,眼珠開始動。商湯關掉pdf期刊,大腦裏理智地配旁白,字正腔圓:一只美國大蜥蜴結束了冬眠。

夏柯的神氣跟剛才對比,就跟電視從黑白變成彩色,總算活過來了。他轉頭看向商湯,語氣特別驚訝:“喲,你來了,什麽時候來的?這樓人走得差不多了,408那兩個整天嚎啕連牌搭子都湊不齊,怎麽沒拉着你打牌?”

商湯冷漠地說:“高老頭今天問我,這節課你到底去不去上。”

夏柯“啊”了一聲,邊洗臉漱口邊說:“這幾天不去,馬上情人節了……你筆記先替我記着。”

商湯根本不在歷史系,他一個經濟管理學院的,上這麽節上古史完全是被夏柯忽悠。去年選課,夏柯很誠懇地對他說:“商湯啊,你看我們都越來越忙,我是真的很想和你上同一節課。”該怪那晚的月光還是夏柯對誰都百轉千回一片深情的煙嗓,商湯現在一想起就要呸個不停,但是當時鬼使神差把那節課加成選修,手心裏還都是汗。

誰知道夏柯把他忽悠瘸了,開課至今自己反倒一天沒出過勤,就指望商湯風吹雨打下刀子都一節課不缺地替他記筆記劃重點。商湯真是哀自己不幸,恨自己不争:“我給你打飯,我替你上課,你是我女朋友還是我是你女朋友?”

夏柯一嘴泡沫笑着探出頭來,意味深長:“也不是不行——等我跟敏敏過完情人節就考慮你。”

商湯聽前半句的時候心高高吊起,等聽到後半句臉就黑了。

夏柯每年情人節都要幹件大事,批發紅玫瑰和毛茸玩具,玫瑰二十五一枝,玩具十五一個,過節當天在校園裏叫賣。對有女朋友的男同胞而言,這種卑鄙行徑無異于攔路打劫。

商湯不像夏柯,做這種天怒人怨的事還能沒皮沒臉打打鬧鬧的。商公子大一就在經管學院的活動上發言,白襯衣,黑長褲,和其他學生代表站一排,就像一只白鶴單腿立在雞群裏,從開學第一天起奠定他經管院大批公子小姐中風雲人物的地位。

商湯不摻和夏柯情人節發財,自有人摻和。摻和的人比他只晚一屆,卻小三歲。

商湯那屆下一屆有個十六歲上大學的小朋友,讀的還是法學院。如今大二下學期,還差幾個月才成年,可謂全校姐姐們的重點保護對象。

小朋友時不時在校論壇上被讨論一回,他姓周,叫旻旻,男同胞們懶得選字,就取同音跳出來的第一個“敏敏”,久而久之,本校法學院周敏敏同學的芳名流傳開去,不知情者還以為是智慧與美貌兼備,既秀若芝蘭又燦若玫瑰,周芷若和趙敏的結合體。

情人節當天,這小結合體蹲在攤子邊,一邊戳毛絨玩具一邊說:“我說學長,你老人家好歹是從會長職位上退下來的,就淪落到在林蔭道當街叫賣?”

退休老幹部夏柯正熱火朝天點他那堆玫瑰花,摩拳擦掌要大賺一筆,這會兒聽見周旻旻的話,就悠悠地說:“我說周小同學,人一走茶就涼,總不能讓學生會給我解決養老問題吧。”

周小同學嗤他,抖着說:“裝裝裝裝什麽覺悟高呀。”

他長得很漂亮,還是聰明的漂亮,渾身上下是一種少年氣,青春洋溢。就是穿少了,大冬天一件呢子外套。這也怪不得周小同學,從來到哪都車接車送,暖氣吹着,四季如春,從來沒學過看天氣穿衣。

他正凍得小臉發白,亂抖個不停,落到夏柯眼裏就像抖毛的小動物,雖然瘦了點,不是圓滾滾的,但怎麽看怎麽可愛。下一秒這不要臉的學長就把人抓去,夾在手臂裏揉頭發,周旻旻奮力掙紮,最終虎口逃生,指着前會長控訴:“你要不要臉,要不要臉!我是來幫忙的,不是來給你揉的!”

夏柯笑嘻嘻地從毛茸玩具堆裏翻出一個外面是毛絨套的卡通暖水袋,塞周旻旻懷裏:“你能幫什麽忙,不穿衣服又怕冷,乖,啊,坐這看着行了。”

周旻旻嘟囔着坐下,捧着貓咪暖水袋,看着夏柯的後背,沒多久就悄悄傻笑起來,把臉埋在熱乎乎的暖水袋上。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