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那天晚上商湯也做了個夢。

他清楚那是夢,因為夢裏的事發生過。

夏柯那王八蛋還是夏副會長,人五人六,人模狗樣。他們校跟隔壁校搞聯歡——說是聯歡,其實就是兩校較勁,兩校學生會派出來的代表坐在一塊憋着氣比拼內力。

最後落到拼酒,桌上兩瓶白的。夏柯早就摸清隔壁學生會長和秘書長一個東北人一個山東人,抽空挨個審己方成員籍貫,沒一個出自酒文化大省,就仰天長嘯,大勢已去。

商湯擺出一副沉默寡言,懶得告訴他老子白酒下肚一斤還能做高考數學。

結果酒桌上還沒開喝,隔壁校一個個摩拳擦掌,他們學校一個個風蕭蕭兮易水寒。夏柯那王八蛋大馬金刀一坐,頗有大将之風地一笑,說:“既然隔壁兄弟先劃下道來,今天你我中喝倒一個打住。”

商湯越發不耐煩,心裏呸個不停,你以為你土匪啊?

他還不知道那王八蛋的酒量,以為他敢這麽裝相,白酒至少能喝個七八兩。誰知道那王八蛋端起白酒盅,就那喂鳥都不夠的量,哐哐哐三盅下去,朝他說了句:“交給你了。”就眼一閉倒下。

商湯扶着這挺屍的不要臉王八蛋,臉當時就黑了。隔壁校也沒料到這麽一情況,讪讪地散場。

在夏柯以前那一屆學生會是娘子軍,會長、宣傳委員、秘書長都是女同學,只有商湯這個學生會新人能把夏副會長扛回學校。

但他商公子才不會做那種大夏天裏汗水淋漓,扛一頭身高體重和自己差不多的死豬回校的事。他開了間房,把人扔那,走到門口,手握門把手,心裏像被什麽碾着,奇怪極了,又閉嘴折回來,盤腿坐在另一張床上看教材。

他明明不待見那個吊兒郎當的夏副會長,可卻偏偏控制不住一邊看教材一邊留意那個人。

晚上七八點,夏柯才醒來,按着額頭,典型煙嗓的啞:“你是……經管院的商湯?”

商湯邁下床給他倒水,啪一聲放下玻璃杯,又唾棄自己幹嘛給他倒水。十九歲的年輕人,語氣沖得像塊鐵板:“不能喝就別喝,丢人!”

那個人摸到水杯,喝了半杯。一時間客房裏只有他喝水的聲音,然後他喝完低低笑了一陣,很無所謂地坐在床上說:“能用我丢臉解決的問題,為什麽要讓你們被灌酒?”

——就那一瞬間,他看見夏柯的眼睛,可能是看那人抽煙看多了,他眼裏有種一閃一閃的光,像黑夜裏冒火光的煙頭。商湯錯覺被燙了一下,随便找個借口甩上門出客房,背靠客房門,只剩下夏柯一個人被摔門聲震得摸不着頭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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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最開始,最開始就是一杯水。

怎麽從遞一杯水變成在學生會給他打下手,怎麽從遞一杯水變成給他買飯送飯,變成在他喝酒的時候給他擋酒,在他抽煙的時候在他耳邊硬邦邦地說肺癌。

遞出那一杯水,他就墜入無底深淵。商湯咬牙切齒從床上爬起來,早知今日,早知今日他就該剁掉那只給王八蛋遞水的手。

好過現在這樣,進退兩難。

商湯把被子一把扔開,淩晨戴上塑膠手套,掃地拖地。

他小時候爸媽都長年不在家,爸忙工作,媽忙生意,他小學就自己上學,初高中住校,爸媽給他請了人打掃衛生,每天他回到家,一個人面對一座大房子,永遠幹淨堂皇。爸媽都說忙,要下屬每周來學校接他,不知道他喜歡吃什麽,就帶他去市裏最好的酒店吃自助,吃到他對自助餐廳比學校更熟悉。那時候他就覺得酒店和豪華卻毫無人氣的“家”沒什麽區別。

有一天他希望自己的生活有變化,告訴保潔一周都不要來,家裏亂了,髒了,但是爸媽沒回來,他的生活沒有任何變化。

商湯十五歲那年生日,面對空蕩蕩的房子,一個人掃地,打水,拖地,用抹布把樓梯上的大理石扶手一個個擦幹淨。

誰能料到後來他做家務的強迫症都便宜了那王八蛋。

今年商湯二十一歲,黎明時分,抹布掉進水桶裏,他把自己的公寓打掃得一塵不染,決定給自己對夏柯的感情做個了斷。

同是清晨,夏柯收到一條消息:出來。

他看了會兒那個號碼,狠狠搓一把臉,像要搓掉一層皮,把麻木的疲憊都搓掉,披上羽絨服向外走。

外面還在下雪,不多時他的短發上就是一層白,雪籽也落在濃黑的眉毛上。

他每步都走得想回頭就跑,他們校外停着一輛牛氣沖天的路虎極光。夏柯走上去,敲了敲車窗,車窗滑下,一個衣冠革履的成熟男人,人是斯文儒雅,目光卻頗為冷峻,在他身上一瞥:“上來。”

哪個法學院的學生都該認得,這是他們法學院副院長安冶。歷史系高老頭德高望重,私下裏還被叫一句“老高”,這位安副院長比老高年輕二十多歲,但他的大名無論何時被學生提起,都得是畢恭畢敬地稱一聲“安老”。據說本校一屆屆法學院兒女口耳相傳:拜安老,過司考。

夏柯笑嘻嘻:“不了吧,安老?您看這車,您再看我……”

安老賞臉加一個字:“滾、上、來。”

夏柯磨磨蹭蹭爬上去,順手關門,頭發上的雪籽融化,直着往上豎的黑發濕得像刺猬的刺:“您有事?”

安冶的神色忽地溫柔了一些,想起小兔崽子眼睛利着呢,不着痕跡地轉頭看前方,從口袋裏拿出張卡,扔到後座。

夏柯“哎喲”一把接住,聽見簡短交代:“拿去用,密碼是你生日。”

夏柯就笑:“哎我說,您怎麽老想着養我呀?”

“從你八歲起就是我在養。”

夏柯沉默了片刻,把卡放到座位上:“所以我不能再花您一分錢。”

夏柯外套的雪融成水沾在皮椅上,安冶修長的手指搭着方向盤:“不花我的錢,你就可以毫不愧疚地告訴我你喜歡男人,跟我出櫃?”

夏柯反而不以為然:“糾正您一句,性向沒有錯。就是我喜歡男人我也犯不上對任何人感到愧疚。”

安冶隐約有怒火,卻立即壓下去,轉為從容:“你說你犯不上對任何人感到愧疚,從你入校以來,關系真正好的男生可就兩個。經管的商湯和法學的周旻旻,你跟我出櫃,又怕我為難你的心上人,這兩個人裏有一個是正主,另一個是煙霧彈——你又對不對那個煙霧彈愧疚?”

夏柯叫道:“我可沒有——”否認到一半戛然而止,我究竟是不是,有沒有……利用他們其中一個?越自問越是拿不準,平常千變萬化的那張臉一臉糾結。

安冶似笑非笑:“現在,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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