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商湯是個有強迫症的人。他要保持周圍井井有條。
他對他的人生也早有規劃,報什麽學校,什麽專業,到哪實習,去哪工作,什麽時候談戀愛,什麽時候從他爸或者他媽的房子裏搬出去,自己買房,結婚,生一個孩子。
他希望娶一個長發飄飄的女孩,像李克勤的《一生不變》,“幽風飛散發披肩”;他會幻想他的愛情像Sinéad O’Connor的《Her Mantle So Green》,他是個從戰場上退役的士兵,回到家鄉,去見以為他陣亡的愛人南希,憑借戒指相認,破涕為笑,走入神聖的婚姻殿堂。
他加入學生會,遇見夏柯,就是因為一個長發披肩的女孩。
商湯大一暗戀一個師姐,比他大三屆,學生會的宣傳委員。他剛入學,師姐就去實習了。
就像商湯是後來學弟學妹們的男神,師姐是他的女神,但是商湯從入學到她畢業,只跟她說過四五回話。最後一回,就是師姐回來畢業典禮,在校園裏的最後一晚,整個校園充斥着離別的氣氛,搞告別會的,放歌的,青春即将散場,要離開象牙塔的學子們做各種荒唐的事末日狂歡。
許多男生跑到女生宿舍外高叫“某某某我喜歡你”,也有“我愛你”“我稀罕你”“我中意你”“I love you”等等變體,一叫就是一陣狼嚎起哄。商湯嫌煩,擰着眉頭問:“就不能早點說?”
他的同學就起唏噓:“商公子您這種校園男神哪能懂,會在這時候告白的都是我們這種loser,沒有指望能成的,也就是走之前喊出來,了個念想罷了。”
那天晚上卻出了個大新聞。學生會已經卸任的宣傳委員,國關院之花呂斯言,大大方方到男生宿舍外面點了心形蠟燭。男生宿舍幾乎沸騰,就等她一張嘴,吐出的是誰的名字兄弟們就集火揍死他。結果院花叫的是副會長夏柯,她說得清清楚楚,時态是過去時:“夏柯,我呂斯言喜歡過你!”
夏柯被一群男生扛出宿舍,對被堵上的樓道罵罵咧咧不講義氣。看見燭光裏站着的呂斯言,就換了表情,那些嬉笑怒罵都被洗幹淨,居然是誠懇可靠的,走過去對她正正經經鞠了一躬,說:“承蒙錯愛。”
女方莞爾一笑,很坦蕩地伸出手:“握個手吧。”
商湯在旁邊看,看見蠟燭光裏師姐的笑容和眼裏閃動的淚光。他知道師姐要出國,前程遠大。只是那一刻,他這旁觀者想知道,那些淚光究竟是為夏柯那個她喜歡過的人呢,還是為她自己的青春。
那次告白後師姐吹蠟燭收拾殘局,商湯說你還有活動,先走吧,我來。這是他唯一一次可以為進大學第一段無疾而終的暗戀做點什麽,師姐笑着說:“你是經管院小商吧?真是謝謝了,我明天就走,我讓我的鐵姐們請你吃飯。”
佳人已去,商湯不打算去吃飯,先彎下腰弄滅蠟燭,雙圈心形,一共兩百多支。他強迫症,不僅把蠟燭撿起來,還拿硬幣刮滴落地面的紅色燭淚。正忙着,就看見有人也蹲過來,抵給他幾張刮燭淚的校園卡,見他擡頭就笑:“這一屆畢業回收的。”正好是他師姐剛表白的人,一身煙味,聲音很啞,還沒話找話:“小同學很有公德心嘛。”
商湯冷着臉,一個字都不回。也沒人來幫忙,就和那個誰一起把一地蠟燭的遺跡處理了。
後來他是怎麽進了學生會,稀裏糊塗賣給那王八蛋,對他心服口服。兩年下來,習慣成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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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人生會有很多變量,他也能允許他的人生裏出現很多變量——但變量裏不會有“同性戀”這一項。
夏柯窩回宿舍,一根接一根,抽了幾小時的煙,驚得408老大老四拎着家夥破門而入:“呔,老夏,你這可往門外冒煙了!火災現場呢!”
夏柯搓了把臉,跳起來:“沒事。”
“真沒事?”
夏柯心說除了你們兩個撞壞的門算公物:“我能有什麽事?”
老大左右瞄瞄,作為一個馬克思主義學院的保研學子,他堅持用一雙綠豆小眼,以批判懷疑的眼光看待一切問題,此刻心裏盤算“不對呀……難道是……”馬院的先進分子在校四年沒混上女朋友,老光棍見多識廣,就語重心長地和夏柯談心:“老夏,你這是,失戀了?”
夏柯噴笑。
有人上趕着給你當兄弟,要當兄弟就當呗。他沒時間自怨自艾。
他誠懇地搖頭:“報告組織,沒有。”然後看看手裏摁滅的煙,靈光一閃,喜歡一個人就像煙瘾,更誠懇地宣布:“我就是吧,要戒煙。”
失戀還是戒煙,日子都要往下過。
大學總有幾條真理,像牛頓第一到第三定律一樣光輝閃耀永垂不朽,放之四海而皆準。比如本科盡量找女朋友,不然到了研究生你肯定競争不過師兄和導師;比如能和老師打好關系就打好關系,哪怕是選修課的老師;再比如跟着研究生混賺錢的門路多。
夏柯發展副業之餘,老老實實去上高老頭的課,坐倒數後幾排,一門心思加入上課補覺的革命隊列,提前十分鐘來,和左鄰右舍床位的睡友們打好關系。
也和跨專業選修,坐在中部的商湯拉開距離。
結果一上課就被高老頭盯上了,高老頭點他的名:“夏柯同學,站起來,大家認識認識。這可是他開學第一次來上課!”
一節課點了他至少十幾次,睡友們都震驚了,也不睡了,有人欽佩地戳他:“哥們兒行啊!你把高老頭怎麽着了?”
夏柯含蓄地笑,一節課下來被整得灰頭土臉孫子似的,下課要腳底抹油還被欽點搬書,進了老頭子辦公室,又被老頭唾沫橫飛訓上半小時。
高老頭說話沖,脾氣暴,他看重的學生請一個病假都要被罵成“不配治學”,把學生罵哭還要在後面吼“哭什麽!有什麽好哭的?”更何況夏柯這樣。
夏柯大一選修過他一門大課,作業上出了一點小差錯,當時就被他罵懵。大半天走不出這魔障,扪心自問我真是個仗着小聰明的廢物,沒可能走學術道路?
四年風吹雨打歷練下來,夏柯早就成為一個合格的大四生:皮糙肉厚,金剛不壞,臉皮堪比城牆,生命力堪比小強。被人指着鼻子罵遍全家祖宗都能當牛毛細雨一笑了之——更何況高老頭根本不敢罵遍他全家祖宗。
高老頭終于提到:“你外公……”夏柯精神一振,态度極其良好,口氣極其桀骜:“高教授,您老就別提我外公了。您拿外公教育我,就是拿我這樣的不肖子孫糟踐他。您對我再愛之深責之切我也做不成外公,小子頑劣,恕我做不得完人。”
高老先生就愣住。
他外公生前是本校歷史系元老。高老先生的恩師。
高老先生大概自己都沒意識到,在以記憶中的恩師為标尺來要求他的後人。
他的後人怎麽能想着賺錢,被銅臭味髒了手!怎麽能遲到早退,怎麽能在學習上不日以繼夜嘔心瀝血,怎麽能不做一個舊日的高尚而盡善盡美的學者。
夏柯見他不說話,就恭恭敬敬地說:“要是您沒有別的賜教,晚輩就先告退了。”
大步走出辦公室那層,直走立刻變拐彎,雙手按着牆開始捶牆,然後背靠牆,坐地上頭痛。
這回完了,完了。得罪高老頭,我嘴怎麽那麽賤?突突突把他往死裏怼,這節課玩完。
他垂頭喪氣,本來打定主意,不要和高老頭對着幹,任他批來任他鬥,我自榮辱不驚不鳥他。哪知道今天破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