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禮堂裏,薛導招來周旻旻:“旻旻呀。”
周旻旻小同學興沖沖跑過來:“什麽事?”
臺上還在排演,周旻旻在學做場記統籌,薛朝陽對小周同學慈眉善目:“這兩天經常有空過來哈?”
周旻旻沒事人似的笑笑。
這兩天他也在矛盾。學長不開心,他哪怕努力讓學長開心,學長也就是裝作開心。與其讓他費力裝,是不是自己不出現更好?
到這周三的晚上,夏柯已經不記得熬了多久夜,像一臺連續開機沒休息過的破電腦。坐在床上睡着,被手機震動弄醒,大腦運轉卡住,眼皮根本撐不開,第一波震動時他無視這來電,太累了,扔開手機睡覺。但是潛意識裏始終記得這可能是誰的來電,硬睜開眼接通。
“……我爸剛出手術室。”他聽見好幾天沒聽見的聲音。
夏柯說:“你還好嗎?”
出聲才發現聲音極低沉,困意濃重。
這四個字他在商湯走的第一天就發了消息去問,沒得到任何回音,于是就識趣地不再發。
商湯說:“我在3XX醫院。”
明明是忍耐不住,隔着病房玻璃看繼母和妹妹守着手術後昏睡中的爸爸,在那一瞬間再無法自制,打電話給他絕對不想找的人。口氣卻冷淡而克制。
夏柯頭還是昏沉沉的,拿着手機向外走,吹冷風:“叔叔是什麽手術?”
“……心髒,發現得早,專家會診過,搭橋成功,麻醉醒來就沒事。”
然後對話靜了靜,夏柯說:“那你呢?”
我感覺很不好。商湯說:“我爸媽離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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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柯之前就知道。
商湯繼續:“我上初二發現他們早離婚了,在我小學就離了,瞞了我兩年。被我發現,他們告訴我,離只是名義上離,因為我媽生意越做越大,我爸那時候還在國企,怕影響我爸升上去,就名義上離婚。告訴我情分還在,關上門他們照樣是夫妻,我們照樣是一家三口。”
“我相信了。然後在高一的時候,遇見我爸和他太太,他太太懷孕八個月。我問他我媽怎麽辦,他說他先對不起我媽,但是我媽早就知道了,她也有了新對象。”
“他們告訴我我小學的時候他們離婚真的就是做個樣子,騙騙外人。誰知道離了之後弄假成真,在我沒發現前還勉強在一起,我初二發現以後他們就徹底沒壓力了。嘴上跟我說離婚是假的,實際上……”
他不接受的不是父母離婚——要是在小學對他直說離婚,離就離了——而是他們一次又一次欺騙他家還在,家還沒有散,轉頭又用最殘酷的方式讓他發現“家庭”只是個溫情的騙局。
這簡直是一場新時代的荒誕劇,啼笑因緣。夫妻為了能讓丈夫升遷順利而離婚,結果假戲真作。
他從那起就反複告誡自己,我不會這樣。我會證明給他們看,婚姻和家庭應該是什麽樣子。我會做一個好丈夫,忠誠于我未來的妻子,我會做一個好父親,做一個有誠信的爸爸。婚姻是神聖的,家庭也是神聖的。
夏柯給不了他他渴望的婚姻和家庭。
夏柯說:“我知道。”
知道深夜難安時商湯會找自己,即使他不會接受自己。
商湯說:“我不知道還能不能恨他了。”
“你想恨他?”
商湯沉默。
長大以後回到他爸的家,有種陌生的感覺。
他爸愛他。
他要是再不和他爸媽和解,就像個不懂事的小屁孩。
你比世上百分之九十九點九的同齡人幸福,家財萬貫,沒有兄弟分家産,爸媽掙下的家業都會到他手裏。從小到大,沒受過虐待,沒受過體罰,沒受過窮,你還想要什麽?
但是我成長中經歷的那些孤獨和痛苦難道就不重要了嗎?
商湯說:“如果我不恨他,我就像對不起自己。”
他似乎聽見夏柯的一聲笑。
夏柯跟他說:“我十二三歲的時候,戾氣特別重,每天盼着我生父暴斃。”
他說得輕松,但商湯聽他語氣,不寒而栗。
商湯不說話,夏柯就往下說。他生父混得很好,無論現在還是當年,都有權有勢。夏家老頭子——他爺爺——在十年浩劫裏批鬥過他外公安老教授,是他血緣生父的那個男人頂着夏家老頭的壓力追了他媽四五年,最終追到他媽,奉子成婚,先懷上自己才得到夏家老頭承認。
後來的事,就是只用了八年,天上的仙女變成家裏的夜叉。男人多奇怪,那個男人千辛萬苦娶到他媽,可娶到手才八年,愛就變成厭。
他媽是那種寧為玉碎的性格,主動提出離婚,帶他淨身出戶,那時就已經病得不輕。離婚後夏家老頭居然公然說不認他這個孫子,他媽懷上孩子才嫁進夏家,誰能保證他一定是夏家的種。
夏柯居然還笑:“我媽氣個半死,叫我別聽,說有她呢,等她病好,絕不讓人欺負我。結果沒幾天,咯噔一下,她不在了。”
那個男人還順手整了一把他外公,沒別的原因,純粹見到機會就順手來一下。人們總是覺得惡是有原因的,要合情合理,好像能總結出規律就能避開,不會發生在自己身上。其實惡要什麽原因,小孩踩死一只蟲子罷了。夏柯仍是笑:“辦完葬禮,外公抱我哭了一場,說沒事,還有他。結果又沒出半個月,哐當一下,外公也沒了。”
“還是安老聰明,哦,他其實是我舅舅。外公的葬禮上他跟我說放心,他絕對不會說什麽‘還有他呢’那樣的屁話。他老人家就安然健在到現在。”
商湯沒有說話。夏柯的玩世不恭太沉重。
那就類似于你深夜帶着傷口來找我,我不知道怎麽勸慰你,就剖自己的傷疤給你看。
但他自私地沒有阻止夏柯做這件事,在最脆弱的時刻想聽夏柯的聲音。夏柯總給他一種感情上的依靠——無論他什麽時候找這個人,這個人都在。
夏柯跟他說,我不會跟你講為人子女的何苦記恨父母。因為說何苦的人并不懂血緣聯系能有多苦。那是一件好事,有不懂何苦的人,證明世界上畢竟有人的血緣親屬都很好,家庭生活也幸福。雖然不是每個人都能這麽幸福,但是知道有人幸福,也不錯。
我也不會是跟你說何苦的人,你恨有理由,和解也有理由。不過我知道,恨是一個很重的包袱,如果你不想恨了,就別讓“對不起自己”限制住你。背着不想背的包袱才是真正對不起自己。
商湯這邊長時間安靜,只有呼吸聲。夏柯知道他想聽自己說話,就滔滔不絕地說下去,從父母閑扯開,不停地抽煙提神,眼皮重得擡不起來。但是還是說給他聽,說到清晨,聲音已經嘶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