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四月下旬最後十天過得飛快,日子是伸出手抓不住的。

演講比賽過去,又一屆大一新人登臺亮相。夏柯和商湯坐在下面聽,聽着聽着靠向商湯:“不行,火候不夠。”

薛朝陽神出鬼沒,坐他前排,聽見就推眼鏡回頭:“那是,夏老,比起你當年的雞湯水平,這一屆不夠看哈。”

夏柯高深莫測:“薛導,李——”

趁那個穎字沒出口,薛朝陽蹿過來一把捂住他嘴,提心吊膽看看周圍。

夏柯說:“您打算滿世界躲小李同學躲到什麽時候?”

薛朝陽口氣虛:“躲到沒處躲呗。”

他們這師姐,為平權搞活動搞宣傳半點不含糊,結果在感情上慫得沒法看。上次她和夏柯談完去愛也是女性權利的一種,薛師姐屬于道理都知道,談完也決定嘗試,但是沒多久又縮了。

不過吧,李穎小同學慘是李穎小同學的事,兩個人談戀愛輪不到外人插手。夏柯挺滋潤地欣賞商湯側臉,沒辦法,誰叫我媳婦特別好我把人追到手的水平又特別高。

四月過去五月初就到了,轟轟烈烈的五四青年文化節。

那個學生會和話劇社的節目被拉出來遛遛,如果那晚有個最受歡迎表演獎,估計是夏柯的——用同學們評論的話就是,他把老皇帝那行将就木呆滞麻木暮氣沉沉刻畫得惟妙惟肖,居然讓一個作擺設的角色展現出喜劇效果。

謝幕時薛導也上臺,大家在強光燈下手拉手站成一排鞠躬,臺下口哨掌聲笑語不絕。

他們收拾完去洗臉,原本拿肥皂搓搓得了,有幾個女同學攔下來說你們真不要臉皮啦?貢獻了幾大瓶卸妝油。夏柯慢悠悠落在最後,走出盥洗室看見徐棟梁在對鏡子發呆,一臉的水珠,然後咬着嘴唇垂下眼。

他在鏡子裏看見夏柯,臉上一白,還是硬轉過頭,逼自己迎上去:“夏學長。”

夏柯洗手,他們沒什麽好說的,就笑着說:“啊。”

徐棟梁移開眼一陣,仿佛強壓什麽,再壓就要爆發,他低聲問:“夏學長,你是不是心裏也看不起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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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柯一時之間沒說話。徐棟梁低低地笑,不是以往那種腼腆羞澀保護色似的笑,而是自嘲和自恨:“夏學長,不管你信不信,我沒想害旻旻。我請你攔住他,哪怕九成九是為我自己,也有那麽一點是為他。我知道很多人看不起我,早在這事之前就看不起,我自問還是個挺會看人的人,人家怎麽想我,我都感覺得到,可就是你,我一直感覺不出,夏學長你究竟有沒有看不起我?”

他們學校很多人看不起人卑躬屈膝四處巴結,夏柯和徐棟梁道不同不相為謀,卻不會對他居高臨下。

自己家裏環境再差,都只不過節衣縮食,底子在,子女會讀書有能力,哪怕一時家道中落都卯足勁再光明正大重振家門。再差只是清貧,不是貧窮。

要是他家和徐棟梁一樣,為将來,為盡快有出息,為苦一輩子供他的父母親人,自己會不會卑躬屈膝四處巴結?

夏柯說:“人人有自己的難處,我沒看不起你過。”

徐棟梁把自己逼得太緊,磨得太狠。拼了命要把胸膛裏那點對別人對自己的真心磨掉,生怕揣着這點真心就會被人連累受人坑害,別人對他的苛刻比不上他自己對自己的苛刻。

夏柯不打算指責他對他說難聽的話。

徐棟梁站着也沒看他。夏柯說:“你聰明刻苦,會得到你想要的好前程。能不看重別人,比如我,對你的看法,日子會過得輕松點。”

他繞回禮堂臺下,四處看找商湯,商公子鶴立雞群,好找,夏柯找到就舔牙,笑嘻嘻說着“借過”往那走,沒走近先看見薛朝陽閃人,急忙囑咐:“告訴他我往東走哈!”

商湯主動朝他走,也聽到那句。

過不了兩分鐘,李穎小同學追來,夏柯嘴裏流暢得很:“薛導要我說往東走了。你問商湯。”

商湯看他,這賣得幹脆,對李穎說:“朝南走,估計是食堂。”

送走行色匆匆的李穎同學,周旻旻笑盈盈揣個本子上來,說:“學長,雖然你還要留校,但是今年你畢業,你和商會長都給我簽個名寫個贈言行不行呀?”

那本子上收集了不少往屆風雲人物的贈言。上一頁是薛朝陽,薛師姐讀本科那年頭周小同學還沒來,這回排劇熟了,給小同學補上。

薛朝陽寫的是:二十啷當歲,正是好年華。多情屬少年,路遙夢為馬。

同一頁裏,李穎擠進去寫了句:同學情誼難忘。

周旻旻說:“學長,給我寫那句‘座中同學皆年少’好不好?”

這段感情以此始,也該以此終。自己第一次喝醉那天晚上哭過笑過,既是第一次為一個喜歡的人哭,也是最後一次。現在這感情沒有消散,他控制不了自己的感情,但往後歲月那麽長,總有一天這感情能散。

說到夏柯寫過的那兩句話時,商湯臉上掠過一點訝然,周旻旻看在眼裏,一點就通:學長寫這兩句的時候,商會長在。

夏柯接過那本子,接過筆,還分心臺上的事,問:“這什麽節目?”

商湯說:“團委加的,詩朗誦,《少年中國》。”

團委一向添亂,但這回這節目還不錯。梁啓超在戊戌變法失敗後怎麽呼喚中國的少年,怎麽寄望少年的中國。

他說老年人保守,少年人進取。老年人茍且,少年人冒險。願少年充滿希望,願少年做破格之事。

周旻旻眼裏亮晶晶地仰看夏柯,夏柯笑着寫字。寫完還給周旻旻,周旻旻一怔,心中發熱,鼻端酸澀。

學長寫的不是他要學長寫的話,而是另外兩句詩。

你會發現學校外的世界很大,你會遇到更多知己,你會結識真正與你志同道合的同伴。

“莫愁前路無知己,天下誰人不識君。”

周旻旻眼裏閃起水光,他看着夏柯和商湯并肩站立,微笑着輕輕合上筆記本。

夏柯想起楊會長當年說周旻旻的話,法學來了匹小獨角獸,活的。小獨角獸終究要去撞南牆,撞得頭破血流。

臺上在朗誦。

“……制出将來之少年中國者,則中國少年之責任也……”

“……使舉國之少年而果為少年也,則吾中國為未來之國,其進步未可量也……”

他們都聽着。夏柯說:“我和老馬給你找了份生日禮物,記得來拿。”一本七五年的《論持久戰》,周旻旻要做的事也是一場持久戰,鬥争是艱難的,路途是遙遠的,希望小同學能以保存自己為第一要素,先保存自己,再消滅敵人。

周旻旻說:“好呀。”

他深吸一口氣,又問:“對了,今天薛師姐給我寫贈言的時候,翻到前面看楊會長的贈言,問了句楊會長現在在哪。學長你和商會長知道嗎?”

商湯也皺眉看向夏柯。楊粹媺讀研之後去了哪工作沒人提起,她的朋友圈也常年不更新。

夏柯說:“她啊。”就笑起來:“楊會長她老人家下鄉當村官了,去的那地方據說信號不好。”

商湯和周旻旻就都愣了。

他們楊會長怎麽說也是個大家小姐,不聲不響下鄉去了?

夏柯就想起和她的對話,楊會長走仕途去了,說:“我的理想是當國家主席。”

這種話她當然不會去外頭說,也就私下和夏柯說。這與她一向務實的風格差別比較大,夏柯沒忍住給她潑了盆冷水,說我們這代人有生之年絕對不可能有女性主席。就我們下代和下下代有女性主席的可能性都接近零。雖然都是可能性接近零的事,但是您嫁個未來主席的可能性還是比您當主席可能性大。

她就說,是的,我知道。但我就是想看看我能走到哪一步。在我之前我們學校有十多年沒有過女學生會長了,我前一屆有個師姐差一點就能當上。當時我想,要是我能比她還努力,也許我就能當上。現在我也想盡量走下去,哪怕走不了多遠,以後也會有女孩子看着我,想,只要我比她更努力,我能比她更進一步。

然後總有一天,哪怕付出比另一個性別多百倍千倍的努力,她們這個群體裏總會有人做到。

楊粹媺說:“我不介意為一個我看不到的時代努力。”

臺上的朗誦還在繼續。

“……故今日之責任,不在他人,而全在我少年……”

“……少年智則國智,少年富則國富。少年強則國強,少年獨立則國獨立。少年自由則國自由,少年進步則國進步……”

他們當然還是少年,還沒走出校園,沒失去少年心。

這是一所很好的學校,這是一群很好的年輕人。夏柯想。

這是我為什麽想留校,誰不想看一代一代年輕人走入這裏,再從這裏走向更廣闊的天地。

我們中很多人會失逐漸去這份心氣,可新一代的少年人身上又是朝氣蓬勃。

所以少年心是不會死的,所以國是不會老的。

夏柯看向商湯。

商湯與他對視。

他們甚至不必在人群裏牽一下手。

就這麽一起聽到最後。

最燦爛,最美好。

“前途似海,來日方長。”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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