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8)

一個不赦!

“死亡絕不是最後的懲罰——

“我會讓你們看見、這些叛逆者整個家族的下場!”

冷酷威嚴的聲音響徹天地,如雷霆滾滾逼近,整個帝都都在其威懾之下_從鐵城到禁城,從平民到門閥,所有人都在這樣的聲音之下顫栗。

作為新娘的遠房堂兄,季航在塔頂觀禮的人群裏,親眼看見了這一場暴亂被殘酷地平息。那樣可怕的力量令他再度感到由衷的震懾,聽着這樣的雷霆之聲,出于某種景仰和敬畏,他雙膝一軟,不由自主地跪倒在迦樓羅金色的巨翅下:“破軍,請讓我成為你謙卑的仆人!”

“季航!”羅袖夫人回過頭,赫然看到族裏最能幹的孩子跪倒,不由失聲。

然而,雲煥這一次只是冷冷俯視着跪倒的人,嘴角浮出莫測的冷笑,擡起了左手,将權杖點在他的肩頭。一旦有人帶頭,更多的人紛紛跪了下去,争先恐後地對着迦樓羅磕下頭去:“願意成為你恭謙的仆人!”

百年來,滄流冰族有着冷酷鐵血的統治,森嚴明确的階層劃分。所有人都按照制度成長,有不可逾越的階層和規矩,他們沒有神,沒有宗教——信仰的,唯有力量。所以,那個駕駛着迦樓羅金翅鳥淩駕于帝都上空的男子,以不容置疑的強悍壓到了一切争議和不服,将整個帝都握入了自己的掌心。

破軍出世,天下動蕩,一個新的時代已經來臨。

伽藍城裏風雲變幻,然而與之對應的無色城裏,卻是一片寂靜。

大戰歸來,六部戰士重新進入石棺靜靜沉睡,積累力量迎接新的戰鬥。一望無際的白石棺材鋪滿了水底,整個無色城空無一人。激戰過後,除了黑之一族損傷頗為嚴重歪,各部均無大礙,此刻大司命和六王都已經休息。

此刻的水底,安靜得如同睡去。居中的光之塔下,有一個白衣女子俯身于地,在聚精會神地縫着什麽,銀針在纖細的指尖閃爍,伴随着有一搭沒一搭的說話聲。

“唉,幸虧迦樓羅撞倒了白塔,讓你白撿了一個便宜。”白璎将針刺入破裂的軀體,喃喃,“我還以為這個身體、會是最後拿回來的一個呢。”

一具被撕裂成五塊的身體正平平擺放着,手腳和軀幹各自脫離,仿佛一只散了線的木偶。

“嗯,所以說運氣這個東西、确實還是存在的啊。” 一顆頭顱呆在旁邊的蓮花金盤上,俯視着皇太子妃飛針走線,百無聊賴,“反正,這次是要謝謝複國軍那邊——等把這零碎拼湊好了,該親自去一趟複國軍大營面謝海皇和龍神。”

針在指間微微頓了一下,白璎的眼神黯淡了一瞬,嘆息:“我看還是不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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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麽?”

“沒見赤王奉命去探望,人家根本不見她麽。”白璎将軀體和右臂縫合,低頭喃喃,“蘇摩應該還在養傷,性格又向來孤僻——如果他不願見人,那你去了只會令事情尴尬。”

真岚聳了聳眉頭:“沒關系,本來也就很尴尬了。”

“……”白璎啞然,有些哭笑不得地擡起頭。然而她的丈夫只是對她眨了眨眼。

“真岚,有時候我真的不知道你怎麽想,”她輕輕嘆了口氣,“你總是這樣嬉皮笑臉,沒心沒肺,我都不知道你到底在想什麽?——是你告訴蘇摩,讓他來伽藍帝都助我的吧?”

“呃,這個啊……你說,那笙那個丫頭拿了我的戒指去葉城,能不能順利把剩下的那只手背回來?”真岚扯動嘴角,立刻把話題轉到了十萬八千裏之外,“那丫頭可真是個麻煩貨——就算有炎汐陪她去,還是令人擔心啊。”

“別轉移話題。”白璎有些怒意,蹙眉。

“哎呀,怎麽還沒好?”真岚眼看躲不過,立刻轉了另一個話題。

“稍微再等一下。”白璎回答,手上卻不停分毫,銀色的細針上下飛舞。

“還要再等?我的手腳都僵了……快四個時辰了啊!”真岚愁眉苦臉地看着地上的零碎,抱怨着,動了動僵了的右臂。

“哎喲!”然而剛一動,金盤裏的頭顱立刻發出了一聲痛呼,幾乎跳了起來。

“跟你說別亂動,”白璎将針上的細線銜在嘴裏,抹去右臂肩關節處剛紮出的一粒血珠,“我正縫到一半呢。你要是亂動,準頭一錯、這只胳膊可就長歪了。”

“你縫的也太慢了一些吧?”空桑的皇太子嘟囔,“我都擺了一天的姿式了!”

白璎嘆了口氣:“你也知道我從沒縫過人,所以難免要返工——不過,就算慢,總比把你四肢縫歪了好吧?”

真岚郁悶無比,只有閉上嘴。

白璎重新低頭,全神貫注地飛針走線,将雙腿和右手一一縫到剛找回來的軀體上。

“好了,”半個時辰過後,她低下頭,湊過去用牙齒咬斷了長出來的一節線,擡頭微笑,“你來看看——我縫的還不錯吧?”

金盤上的頭顱俯身看着地上的那具無頭軀體,點頭贊許:“不錯,如此俊朗偉岸,總算恢複了我當年風采之萬一。”

“油嘴滑舌。”白璎忍俊不止,捧起了剩下的那顆頭顱放到了軀幹斷口上,小心翼翼地比了一下位置,“好啦,只要把你的腦袋按上去,就算大功告成了。”

“那可得千萬小心,”真岚憂心忡忡,“否則一針不準,就要被你毀容了。”

“先坐起來,”白璎推了一下他,“躺着沒辦法縫。”

真岚長長舒了口氣,地上無頭的身體忽地直了起來,活動了一下全身的筋骨。然而右手卻一直扶着自己的脖子,防止那顆頭顱從斷口上滑落。

等他坐好,白璎扶正了他的腦袋,湊過頭去,小心翼翼地一針刺入肌膚下。銀針連着細細的線,将斷裂了百年的軀體重新縫合。她一針一針地縫合,回憶起百年來的種種悲歡離合,不由心中如刺。

“真岚,”她低聲,“痛麽?”

“還好。”那顆頭顱滿不在乎的開口,“就像被蚊子叮幾口而已。”

白璎逐漸縫向了右肩一側,輕聲:“不,我是說車裂的時候。”

針下的肌膚忽然微微一顫。真岚的聲音停頓了。她沒有擡頭,只感覺他的呼吸在頭頂上方微響。寂靜中,她拿着針的手也漸漸發抖:“那時候我不顧一切地飛奔,卻在城頭看到刑架套上你的身體,根本來不及阻止……”

“不要再說那些了……”真岚喃喃,安慰,“不要再說了,都過去了。”

白璎停下了針,低頭輕聲:“不……沒有過去。怎麽可能過去?這麽久了,我沒有敢和任何人說那時候我的心情……眼睜睜的看着你在我眼前被撕裂,眼睜睜的看着空桑被覆亡!你不知道那時候我有多害怕多後悔。我真的恨透了那個自己……”

“一百年來,只要我閉上眼睛,那一刻的景象就在眼前反複出現。

“漫天都是血紅色……漫天都是血紅色!”

真岚沒有說話,垂下了眼簾。

白璎的針停在他右頸側,低下頭喃喃的說着,聲音和身體微微發抖,每一句吐出的氣息,都吹拂在他剛剛接合的肌膚上。真岚的眼神忽然有微妙的改變,他沒有說什麽,只是擡起了右臂,輕輕止住了她渾身的顫栗。

——真好。如今他們,都有了一個真實的、可以觸摸的軀體。

“不要怕,”他輕聲道,安慰自己的妻子,“你看,你已經把我縫好了……一切都過去了。不要害怕,都過去了。”

白璎沉默了許久,身子的顫栗漸漸平定。

“我親眼目睹過亡國的種種慘況,知道自己在少年時犯下了多麽可怕的錯。”她的臉貼在他頸側,聲音輕而堅定,“從那一刻開始,我就發誓:要用剩下的所有生命來贖罪。”

真岚的手臂微微一顫:“你一直太過于自責。”

“所以,真岚,我會一直和你并肩戰鬥到重見天日的時候。”白璎擡頭靜靜地看着他,眼裏有清澈的光芒,“這就是我的選擇,也是我的責任和宿命……你明白麽?”

“嗯。”空桑皇太子低低應了一聲,眼神複雜,他明白她的意思。

“我早已做出了取舍——所以,請不要阻攔我。”果然,她看着他,終于開口,說出最艱難的那句話,“你應該知道,無論以前發生了什麽,但如今的我、無論如何都不會再和蘇摩一起……你不該試圖考驗我,再把我推到他的身側。”

真岚眼神忽地雪亮,松開了手臂,直視着她。

“不,”他開口,緩緩搖頭,“不是這樣的,白璎。”

空桑皇太子側過臉,看着無色城上方蕩漾的水光,眼神寧靜:“不是什麽‘考驗’,我只是希望你幸福罷了……所謂的宿命和責任實在是太沉重的東西,會壓垮你一生的夢想。”

低沉的聲音消失在無色城的水氣裏。白璎久久不語,将頭靠在丈夫的肩上,聽着胸腔內緩慢而有力的心跳,臉上忽然也是一片寧靜,心底澄澈如鏡——是,就是這種感覺……如此平靜如此祥和。和真岚一起,總是能感到一種光明的、向上的力量,和在那個人身畔那種黑暗淪陷的感覺完全不同。

愛,其實就應該是這樣光明向上、相互提攜的吧?為什麽在那個人身側,她卻總是感覺到無邊無際的絕望和黑暗,簡直要溺斃其中,萬劫不複?

或許,既便是如何痛苦的取舍,她做出的選擇也是正确的。

她将頭靠在他的頸彎裏,忽地輕輕側過頭,在那條縫合的傷口上吻了一下。

“幸福?”她擡起頭,對吃驚的人笑了一笑,“像現在這樣……便已經很幸福。”

那一刻的沉默,是寧靜而溫暖的。

在空無一人的無色城裏,剛剛拼湊出形狀的皇太子坐在白石臺基上,用僅有的右手抱着皇太子妃。兩人誰也沒有說話,只是這樣相互依偎着,久久無語。

“手酸了麽?”不知道過了多久,白璎忽地嗤的一笑,露出捉狹的語氣。

“呃……好像還能動。”真岚嘟囔了一句,手在她腰畔緊了一緊。

“別動……再動我拿針紮你了!”白璎下意識地避了一下,嗔怪着擡手擋住那只不老實的手,忽地将語氣放柔和,“那麽,你覺得這樣幸福麽?真岚?”

——她凝視着他的眼睛,想知道這個原本也是被逼接受命運的伴侶的心意。她不知道是否他亦心甘情願,不知道他是否已經放棄了水鏡裏的那個紅衣少女。很久以來,就如他從未詢問過她的往昔,她也從未問過他到底在砂之國時有過什麽樣的往事。

而真岚只是憊懶地抓了抓頭:“這個啊……要看你對幸福的定義了。”

白璎有些忐忑:“那你的定義呢?”

“我的定義?很簡單啊……”空桑皇太子頓了頓,嘴角忽然浮起了一絲笑意,不顧她的抗拒,又把手放到了她腰間,“要是你把手拿開就好了。”

“你……!”白璎又羞又惱,跳起了身。

“哦,別別。我錯了我錯了……”真岚明白妻子經不起開玩笑,連忙一把将她拉回身側,不疊聲的道歉,凝視着她的眼睛,輕聲,“其實,只要能一直這樣……就很幸福了。”

白璎神色放緩,忽地低下了頭,輕聲:“我也是。”

那一句話後,又是無聲。真岚看着身側垂頭的女子,發現她雙頰有淡淡的紅暈,赫然如同少女時的嬌羞無限——那一刻,百年前白塔上的一切忽然湧上心頭,無數的悲歡潮水般湧來,幾乎一瞬間将他滅頂。

從沒想過,居然還有這一日。

是的,只要這樣就好了……這樣就已經算是“幸福”。大風大浪過盡,他們最終還能留守再彼此身側,執手相看,談笑晏晏。這已經是當初所不敢想象。

他握緊了妻子的手,默默擡頭看向了頭頂水波離合的天空。那裏,依稀又看得見那條将他們兩人緊緊聯在一起的黃金鎖鏈。然而這一次,空桑皇太子如同一根蘆葦那樣在風裏溫順地伏下了身,滿心歡喜,不再試圖抗拒。

所謂的宿命和前緣,有時候,也不是壞事呢……

他擡起手,去撫摩那一頭流雪飛霜一樣的長發,眼裏滿含着笑意——她的長發在他手裏如水草一樣拂動,有簌簌的芳香。

然而,眼角卻忽然瞥見一道金色的痕跡,臉上不自禁地露出了驚詫的表情:在白璎如雪的白衣上,背心的正中,長發的遮掩下隐約有一個正位的金色五芒星,五個尖角的周圍有難以辨認的密密麻麻符咒,呈萬字花紋扭曲,仿佛印上去後又在劇烈的動作中散落消磨。

只是看得一眼,便覺得有某種驚心動魄的感覺。真岚的手僵在了那裏,定定凝視着長發下露出的一角金色記號,眼神變了又變。

這不是攻擊性的咒術,靈力高強如白璎都沒有覺察到它的存在——然而,這個符咒,到底是用來做什麽的?

又有誰,能在她毫無覺察的情況下、将這樣一個咒術施加在她身上?

在無色城裏空桑皇太子夫妻執手相看之時,金帳裏的氣氛卻已經凝重至極。

在做完了診斷之後,海巫醫悄然退出了帳外,只留下紅衣女祭靜靜侍立在一旁,伴随着榻上那個孤獨的王者。

“溟火,你聽見了麽?我的生命已經如風中之燭。”蘇摩靜靜開口,卧在榻上看着頭頂水波離合,“不過我想,這點時間也差不多應該夠了。”

溟火女祭有些為難:“王,可是……”

“我知道,這對你來說為難了一些。”蘇摩唇角浮出一絲冷嘲,“魔為了打破血緣的限制、将力量轉移到雲煥身上,用無數的精力和時間才完成了‘血十字’大陣——你不是神魔,要在如此短的時間完成力量的轉移,實在是困難。”

溟火深深俯首,不置一詞。

“但我知道你做得到,”蘇摩的聲音平靜如水,帶着不容置疑的絕決,“純煌死前、你通過秘術将他的力量轉移往雲浮城保存,在七千年後又令其在我身上複蘇——溟火女祭……我相信你有超越血緣限制、轉移‘力量’的驚人能力。”

“是,”溟火終于開口,“我可以。”

“那麽……請你同樣的幫助我。”蘇摩轉過頭看着她,眼神平靜,“如果我壽數已盡,請你将海皇的力量傳承下去——由龍神和長老們決定:傳給下一任。”

“我是可以做到,”溟火俯身行禮,低聲,“可是,我為您這樣的自我放棄而憂心。”

“這不是放棄,溟火,我只是接受了自己的宿命,不再試圖抗拒。”蘇摩眼裏有極深的陰影,唇角噙着冷淡的笑意,“我本來就不該被生下來,本來就不該活在這個世上……當然,更不該成為你們的王。”

“我只是累了……”他搖了搖頭,眼睛裏忽然籠罩了一層灰色,“請容我安眠。”

被這句話震了一下,溟火擡起頭,看着那一張和純煌極其相似的臉——此刻,這一任新海皇收斂了一貫的陰枭,臉上籠罩着一層倦怠淡淡神色,那樣超然的神色和氣度、簡直和七千年前純煌決意赴死之前一模一樣!

然而、他的容貌竟一夕蒼老。藍色的長發變得灰白、玉石般的肌膚變得松弛、碧色的眼睛蒙上了渾濁的陰影……就如一個活了八百年的老人。

溟火不忍注視,移開了眼睛。

眼前的這個人,曾經是上天獨一無二的完美創造,他的容貌可以傾覆一個時代,奪去日月的光輝——然而此刻,那樣驚人的美、卻正在一點一滴的消逝。

她忽然有些明白了海皇的選擇:這樣驕傲的人,想來亦不願讓人看到末日掙紮的狼狽和猙獰,所以寧可選擇遠赴海外、孤寂的死去。

“溟火,請助我一臂之力。”蘇摩擡起了手,按在自己的心口,喃喃,“你知道麽?在我的身體裏……藏着一只巨大的魔物。從出生以來,我用盡了一切方法和它鬥争,試圖擺脫它,卻始終沒能如願……

“我一路犯下無數的罪,到最後,不得不連對自己都憎惡和恐懼起來。

“在神殿內與魔決戰時,它又被黑暗的力量召喚了出來!

“我不是被魔、而是被自己內心的黑暗擊倒的——看來,除了死,我永遠無法擺脫它了。”他側過頭,凝視着紅衣女祭,“與其共生,不如同死。你明白麽?”

“是,我明白您的心意……”溟火凝視着新任的海皇,嘆息:“可是,海皇,您難道就忘記了和你共享命運的另一個人麽?星魂血誓令你們的生命連接在一起,一榮俱榮、一損俱損——您,在放棄自己的同時,難道也要放棄她生存的權利?”

星魂血誓……聽到這個詞從女祭口中吐出,蘇摩的眼神不易覺察地變了變,長時間地沉默,臉色變幻不定。

然而,當溟火女祭以為成功地說服對方改變了主意時,蘇摩卻忽地開口了,語氣裏帶着一種奇特的笑意:“不,溟火女祭,你說錯了——星魂血誓強大到足以逆轉星辰,卻也只不過是一種以血為靈媒的咒術。它既然可以被設下,當然也可以被解開。”

“海皇!”溟火失聲,“難道您打算……”

“是的。”蘇摩漠然點頭,“斬血。”

紅衣女祭一顫,臉上頓時褪盡了血色,不可思議地望着這個瘋狂的王者。

“你會幫我完成願望,是不是,溟火?”蘇摩無聲地笑了,帶着某種意味深長的眼神看着活了七千年的女祭司,“而且你也不會告訴龍神,就如你七千年前侍奉純煌時一樣……是不是?——身為女祭,本應該是王最親近和信任的人。”

溟火閉上了眼睛,先代海皇和煦的笑容仿佛在腦海中再度浮現,如此親切,卻帶着她永生無法觸及的遙遠。兩張面孔在七千年後漸漸交疊。

純煌……你知道麽?七千年後,我費盡心力替你找到的傳人,卻決意要舍棄自己不潔的生命。請你告訴我……我,是否該服從他呢?

就如,七千年前,我是否應該服從你的決定?

沉默中,忽然有潛流洶湧而入,金帳垂簾被卷起,金光一掠而入。龍神從外歸來,将身體縮小,重新盤繞在蘇摩身側,吐出了靈珠,為海皇療傷。

“我說過了,不必白費力,”蘇摩淡淡推開了如意珠。

龍發出了一陣惱怒的長吟,忽地纏緊了海皇,四只爪子死死扣住他的肩膀。

“我說,蘇摩,現在還不到要放棄的時候!”龍神俯視着榻上的海皇,眼神憤怒,“外面的族人都還等着你帶他們回歸故國——這個時候,你怎麽可以半途而廢、冷了大家的心?”

蘇摩靜靜地聽着,出乎意料地沒有桀骜地反抗。

“你真是一條克盡職守的好龍……所謂的神,也就該是這樣的吧?堅定的、光明的、向上的,一直給予脆弱的子民以信心和希望。”等龍神說完了,海皇卻只是苦笑了一下,低聲,“好了,我會盡力而為,堅持到最後一刻——請放心。”

龍神露出詫異的眼神,看着榻上驟然衰老的人:“蘇摩,你的身體……”

“我沒什麽,”蘇摩卻是淡淡轉開了話題,“龍,外面的情況怎樣?”

剛和複國軍、長老們商議完的龍神低下了頭,發出嘆息:“不大好。”

“怎麽?”蘇摩眼神凝聚,“難道破軍已經開始行動了?”

“不是,雲煥那邊似乎暫時還沒有動靜。帝都局勢複雜,各方暗懷鬼胎——他要穩住帝國內部的形勢,應該要花一定的時間。“龍神搖了搖頭,眼裏露出擔憂的光,“只是澤之國和葉城,接二連三的傳來不利消息:

“幾日前,有帝國派出的軍方殺手潛入息風郡府邸,刺殺了高舜昭總督,澤之國那邊目下有些亂;而葉城的海魂川暗哨也在幾日前被奸細出賣,讓巫羅查了出來,衛默少将帶兵進入葉城平叛——星海雲庭被摧毀,湄娘被抓住,熬不過酷刑、招出了整個葉城潛伏的複國軍名單,我們損失慘重。”

“……”蘇摩沉默,手下意識地握緊,“複國軍中有內奸?”

“是。”龍神開口。

“是誰?”蘇摩眼裏閃過了殺意。“誰出賣了湄娘?”

龍神在水裏盤旋了一下,看了一眼一旁的紅衣女祭。溟火知道作為祭司不應知道這些內政,不做聲地行了禮,轉身退出。

“這不奇怪,以前鲛人裏也出過被滄流收買的奸細——聽湘傳過來的情報說,巫彭元帥就經常收到來自于複國軍內部的密報。”龍神低聲,眼神嚴肅,“不過,據說這次的叛徒卻還是個孩子,名字叫‘泠音’。”

“泠音?”那一瞬,蘇摩臉上露出略微意外的表情——仿佛在哪裏聽說過這個名字!那個叫做泠音的小鲛人,好像就是在品珠大會上,那個被浸泡在“化生湯”裏的……

“原來是她。”蘇摩眼裏的殺氣卻奇特地消失了,低聲,“那也是應該。”

——是的,他還記得那個被星海雲庭在品珠大會上拍賣的小鲛人,記得她被衆目睽睽之下觀賞和拍賣的屈辱驚懼眼神,以及在化生池裏被藥物強迫變身的凄慘呼號……那個孩子,被同族人出賣和逼迫,成為異族人的奴隸。

她心裏。一定也堆積了對星海雲庭極深的恨意吧?

蘇摩長久地沉默,眼裏露出複雜的表情:“龍,你說,湄娘到底是什麽樣的一個人?”

“嗯?”龍神不解,回頭看着海皇,“我不是很了解複國軍中的事——但是,聽說她是一個經驗豐富的戰士,在葉城潛伏了很久、替複國軍做了很多事。”

“嗯……的确經驗豐富。”蘇摩唇角露出淡淡的笑,刻毒,“一百多年來,她差不多快是葉城最大的鲛人妓館老鸨了。”

龍神一怔,沒有接口——被封印了七千年的神袛,一時還不清楚如今雲荒的龌龊。

“當我還是一個奴隸時,我曾經在葉城和湄娘相處過很長一段時間……我在她手裏吃過的苦頭,不下于今日的泠音。”蘇摩望着頭頂的水光,喃喃,“她到底是個怎樣的人?靠着販賣族人、出賣色相而生存下來。一邊不擇手段的奴役同族取悅權貴,以求在葉城的夾縫裏生存下去;另一邊,卻以巨資暗中支援複國軍,主持着海魂川的最後一站,為自由而戰。”

海皇喃喃,在談及昔年傷害過他的人時,依然态度平靜:“一個驕奢淫逸的享樂者,一個刻毒暴虐的青樓老鸨,同時卻也竟是一個堅定不移支持族人複國的革命者?……龍,你說,這到底是怎樣一個人呢?”

龍神沉吟不語,似乎在等他把話說完,眼神皎潔如月。

“還有如姨……記憶裏,她是多麽慈愛的一個人啊。在西市時,很多小奴隸都曾經視其為母,”蘇摩低聲,嘆息,“可是百年後,她卻在桃源郡經營一個賭坊,為了籌到軍費,坑蒙拐騙殺人放火無所不為——差點連紅珊的兒子都被她殺了。”

他眼神茫然:“龍,你說,她們都是怎樣的人?”

龍神意味深長地點了點頭,沉聲:“海皇,她們都是真實的人——就算她們手上染滿了血淚,也只為了一個最終的目标。所以,她們犯下的、也是可以寬恕的罪。”

蘇摩搖了搖頭:“就算是出于崇高的目的而用了錯誤的手段,但錯的始終就是錯的——所以,我認為那個叫做泠音的小孩有權不寬恕,有權為了自己向她複仇。”

“你也有權為了自己向她複仇。”龍神淡淡,“——可你沒有。”

蘇摩頓了一下,抿緊了嘴唇——是的,他沒有。當百年後重新踏足葉城,面對童年時所有黑暗殘酷的記憶時,他卻并沒有向這個曾在昔年帶給他苦痛的人複仇。盡管毀掉湄娘甚至星海雲庭,只在一個覆手之間。

“是的,受到傷害的個體、有權向另一個施加傷害的個體複仇——但是,卻并沒有将報複行為擴大到整個族群的權力。”龍神的聲音低沉而有力,穿透了水面,“所以,你最多只是一個複仇者——而她,卻成了叛國者。”

蘇摩長時間的沉默,許久才颔首:“龍,你是一個智者。不愧活了七千年。”

“呵……說服你還是件真不容易的事。”龍發出一聲長笑,仿佛也覺得這樣的話題太過于沉重,轉了開去,“方才我過去和長老們商量好了下面的一些行動:我會注意東澤的局勢,随時援助複國軍和西京;而左權使炎汐剛好要去葉城,星海雲庭方面的事情就交給他了,也能便宜行事。”

“炎汐……是和那笙一起去的吧?”蘇摩蹙眉,“還剩下最後一個封印了。”

“是啊,”龍神嘆息,神色複雜,“六合封印很快就要解開了,無色城重見天日不遠。”

“重見天日……”蘇摩喃喃地重複了這幾個字,眼裏卻露出某種奇特的表情,“是啊,他們重見天日之時,也是我們回歸碧海之日。”

龍神無言颔首,金色的尾巴拍打過他的肩膀——那,也是永不再見之日吧?

蘇摩沉默許久,心神慢慢平複,忽然想起:“對了,高舜昭怎麽會被刺?——西京不是在息風郡首府裏?還有如姨和慕容修也在那邊……都是極精細的人,怎會讓刺客得手?”

龍神搖了搖頭,開口道:“聽說當時九嶷動蕩,西京帶兵在外,只有如意夫人和慕容修兩人留在府邸裏——而高舜昭和刺客聯手,騙過了他們。”

“聯手?”蘇摩微詫。

“是啊……聽說高舜昭故意裝作忽然發病,引得府中動亂,刺客便趁機而入,被刺殺的時候他沒有絲毫反抗,反而面帶微笑——我想,他是一心求死的吧。”龍神低吟,“無論怎樣精密的防備,又怎能阻止一個決意求死的人呢?”

“……”蘇摩想起如意夫人和這個冰族貴族之間百年的恩怨,不由無語——那樣深的情義,到頭來、也不過是化為家國民族百年征戰間的灰燼而已。

“如姨現在如何?”他道。

“聽說自殺過一次,”龍神點頭,“被人救回來後不再尋死,只是情緒不大好。”

蘇摩阖起了眼睛,低聲:“不如讓她暫時回大營來靜養一段日子。”

“嗯?”龍神愕然,“為什麽?”

“她曾在我幼年時照顧過我。”蘇摩聲音平淡,“我希望能夠有始有終。”

“……”龍神霍然明白過來,只是無言颔首。

沉默籠罩了金帳,許久,海皇和神袛之間沒有再說一句話。

“不過雖然出了這樣的波折,但這段日子以來,西京已經在澤之國組織起了一支軍隊;而慕容修也做了大量的收攏民心工作——所以,高舜昭現在的死,對東澤的局勢已經影響不大。”龍神首先回轉了話題,簡略複述了在會議上聽到的情形,“聽說慕容修甚至變賣了從中州千裏帶來的所有寶物,換成軍糧物質發給義軍,很是難得。”

蘇摩沒有說話,記憶中那個天闕下見過一面的中州商人是個謹慎內斂的青年,輕易不會卷入任何是非,卻沒有想到這次居然會下那麽大的血本幫助空海同盟。

“倒是帝都裏的那個破軍,實在令人憂心。”他喃喃。

“破軍?要戰便戰!怕什麽?等這一戰我們都等了七千年……”蘇摩微嘆,舉起手,看着肌膚枯萎的掌心——那裏,金色五芒星的痕跡已經被擦去了,只留下淡淡的印記,“可惜,以我目下的情況,上陣殺敵怕是不行了……不過,放心,我一定會竭盡全力。”

“……”龍神看到他的笑意,不知為何微微覺得心寒。

蘇摩仿佛累了,微微閉上眼睛養神,然而只是片刻、卻忽然睜開了眼睛——

“龍,那是什麽味道?!”

龍神一驚,順着他的眼睛看向上空——天光從水面射落,在複國軍大營上方蕩漾離合,水面上白塔的影子孤寂而寥落。然而不知為何,此刻從水底看上去,那座白塔卻赫然成了紅色!

“是血的味道。”龍忽然低聲回答。

“帝都裏,有成千上萬的人正在死去。”

六、修羅之舞

血。殷紅色的血宛如蜿蜒的小蛇,從堆疊的屍體下爬出,慢慢彙聚成一灘向低處流去。上百堆的血流從不同方向蔓延而來,将居中的低處彙成了一片小小的池塘。

這裏是帝都最深處的禁城,城門緊閉,殺戮聲從最裏面傳出。

婚典後的第五日,十大門閥裏凡是參與過那場刺殺的,都遭到了殘酷的清算和屠殺。首先是巫朗和巫抵一族首先遭到了誅殺,旋即在拷問中扯出了巫禮和巫彭一族也曾一同參與謀逆,于是,清洗的規模在不斷擴大。

迦樓羅金翅鳥毫無表情地懸浮在帝都上空,嚴密監視着底下的一舉一動。

一條線被拉起,離地四尺。赤紅色的線在七殺碑前微微晃動,有血滴下。

“傳少将命令:帝都中謀逆之家,女子流徙西荒為披甲人奴——男子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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