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9)

高過此線者、一律殺無赦!”

在血流到靴邊時,雲煥毫無表情地低頭看着,一任熾熱的殷紅血液染紅軍靴上冰冷的馬刺,有些心不在焉。肅清叛徒的刑場被設在講武堂,那一塊七殺碑下伏屍萬具,耳邊的哀嚎聲連綿起伏,已經持續五日五夜毫無休止,屍體按照家族被分開堆放,漸漸堆積如山。

“雲少将,”耳邊有人恭謹的禀告,“末将找到一人,特來請示如何處置。”

“還請示什麽?過線即殺,如此而已!”雲煥有些惱怒地回過神來,順着季航的手看過去,因為殺戮而麻木的眼睛忽然微微一怔,不由直起了身子。

——一個侏儒,正站在赤紅色的線下瑟瑟發抖。

“哦……是他。”破軍的嘴角忽然漾起一絲奇特的笑意,“提醒得好,季航。”

“多謝少将誇獎。”季航單膝跪地,旋即退開。

“哦,我倒是忘了——帝都裏不滿四尺的人除了孩童,還有你。你看,我差點就這樣錯過了……”雲煥坐在金座裏,施施然看着那個站在血池中間手足無措的侏儒,眼裏的笑意越來越濃。他拿起一旁的殷紅美酒慢慢喝着,長久地含笑打量着對方,金眸閃爍,卻始終不曾再開口說一句話。

“殺了我!”終于,辛錐率先崩潰,嘶聲跪倒,“別假惺惺了,快殺了我!”

雲煥金色的眼眸裏忽然掠過一絲黑暗,忽地輕聲冷笑:“殺你?我怎麽舍得。”

他負手從座椅上站起,一步步踩踏過血污橫流的地面來到辛錐身側,擡起腳用靴尖踢着肥白滾圓的軀體,聲音冷漠:“閣下技術如此高妙,承蒙照顧,讓我在閣下手裏活了一個多月——如今,我又怎麽舍得就這樣殺了你?”

辛錐臉色煞白,知道落到對方手裏已然無幸,霍地仰起頭,猙獰慘笑:“雲煥!早知今日,就算你姐姐肯跟我上床、我也不會留你一條命!你這條狼崽——”

“喀嚓”,冷冷一聲響,侏儒的聲音立刻含混不清。

“不要再用你的舌頭說我姐姐的名字!”将馬刺從碎裂的牙齒中拔出,雲煥的眼神裏隐隐有火焰燃燒,用靴子踩住他的手,“讓我想想,你到底用過多少種刑罰在我身上……如今我還一半給你可好?”

辛錐滿口流血,擡頭看着俯下身來的軍人,眼神裏掩不住恐懼。

——他記得在那一個月裏,自己對眼前這個人施加過怎樣可怕的酷刑。那些酷刑,哪怕只有十分之一施于自己身上,便絕對無法承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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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不是覺得奇怪?——被你用天才的想象力折磨了那麽久,我居然還能站着踩着你說話?”雲煥微微的冷笑,腳下漸漸加重了力量。喀嚓一聲,有骨頭斷裂的清脆響聲傳來,辛錐嘶聲長號,整個臉扭曲得可怕。

靴子在移到他第二根手指時停住了,雲煥看着侏儒流血的手指:“哦……實在是抱歉,我記得你可以把骨節全部敲碎卻不損皮膚分毫,我本來想原樣還給你的——可惜,好像我沒這種天才的本領。”

他踩着辛錐靈巧的雙手,由衷地嘆息:“真是一雙鬼斧神工的手,能将‘痛苦’發揮到極限——真可惜啊,整個帝都裏,居然找不到第二個有你這樣本事的人了。”

“所以,我要怎樣才能把我遭受到的一切、源源本本還給你們呢?”

雲煥俯下身,用靴尖擡起了侏儒的臉,忽地用一種極具誘惑和黑暗的語調,輕而緩地開口:“聽着,辛錐——我可以不殺你,也不折磨你……只要你幫我做一件事。”

辛錐擡起滿是血污的臉看着這個殺神,求生的本能讓他顧不得任何廉恥和只準,從碎裂的齒縫裏吐出急切的呼呼聲,眼神裏混和着恐懼、哀求和卑微的憐憫。

雲煥轉過身,手指指向七殺碑前那些門閥貴族,眼裏的金光忽然大盛——

“那些前家夥都是門閥裏最尊貴的嫡系。你,替我把我所遭受過的一切全都還給這些人——一分也不能多、一分也不能少!決不能讓他們半途死去……

“他們能活多久,那你也能活多久!”

殺戮進行到半途,漸漸的聽得耳悶,退入內堂休息。講武堂還是昔年的模樣,連窗間糊的紙張都是一色一樣。雲煥找到昔年坐過的位置,看着紅枝木桌面上熟悉的紋理,仿佛回憶着什麽,漸漸覺得疲倦,閉目養神。

“少将……”耳邊又有恭謹的聲音,“有人想見您。”

在講武堂裏休息不過三刻,睜開眼又看到季航。雲煥蹙眉,言語間已有不耐:“不見——不要總是來打擾我,是不是該讓辛錐割一下你的舌頭?”

“是。”知道少将喜怒無常,季航白了臉,“可是對方……是您的岳母。”

“岳母?”雲煥微微一怔,好容易想了起來,失笑,“羅袖夫人?——明茉已經死了,我和她沒關系了。”

季航低下頭輕聲開口:“禀少将,明茉夫人……并沒有死。”

雲煥這才愕然睜開了眼睛:“什麽?”

“明茉夫人在婚典上被及時所救,撿了一條性命回來。”季航低聲禀告,時刻注意着雲煥的臉色,“一直在母親府邸裏養病,如今已經好的差不多……”

“哦,”雲煥淡淡,“這樣都沒死,倒是命大。”

季航聽到他這樣漠然的語氣,臉色不自禁的微微一變,有一閃而過的憤恨。

“你去和羅袖夫人說:她不死,是她命大——看在這個份上,我不再追究巫姑一族昔日對我的不敬。”雲煥不願再多說,揮了揮手,“讓她不必再來了,最好帶着女兒走的越遠越好,別在我眼前再出現。”

“是。”季航低首領命。

雲煥看着他,忽然想起了什麽,蹙眉:“對了,聽說你也是庶出?”

“是。”季航回答,“屬下本來是巫姑一族遠房庶出之子。”

“那麽,”雲煥微微冷笑,“有想過自己當族長麽?”

季航霍然擡頭,眼神裏一掠而過的光:“屬下不敢。”

“不敢?”雲煥眼神如電,盯緊了他,“庶出就不敢當族長?——那如我這樣的賤民,是不是根本不該存在于禁城裏?”

“少将和屬下不同。”季航低着頭回答,克制不住肩膀微微的顫抖。

“有什麽不同?庶出和平民,就該永遠成為低等人?帝王将相,寧有總乎!”雲煥忽然冷笑起來,聲音轉為嚴厲,“聽着,傳我命令,三日之內,從鐵城到皇城到禁城,帝都裏任何人都可以挑選一家門閥的族長一對一決鬥——無論任何人,只要在決鬥中獲勝,就可以取其而代之!”

“少将!”季航失聲,變了臉色,“如果這樣、這樣做的話,帝都會……”

“帝都會大亂,是麽?”雲煥卻是毫不動容,聲音冷肅,“那就亂吧……就讓這個帝都徹底的換一次血!”

季航臉色蒼白,眼裏有壓抑着的激動光芒,內心似在激烈的掙紮。

“軍中那些出身貧賤的戰士,聽到這個命令會歡呼雀躍吧?上天給了我改變整個雲荒的力量,那麽我也将給予所有和我一樣的人改變命運的機會。”雲煥淡淡道,“季航,我給你一次選擇的機會:成為我這樣的人。或者,一輩子寄人籬下。”

季航沒有回答,單膝跪地行了一個禮,随即退出。

雲煥沒有看他,在空無一人的講武堂裏閉上了眼睛。初春的風從窗紙縫隙裏吹入,發出如縷的聲音,血腥味浮動。帝都變亂一起,連講武堂都關閉了,學生教師星散流離。這間教室也是空空蕩蕩,四周的座椅全部都空着,教案上也不見訓導官和校尉的影子——那些英姿勃發的同學少年,如今都去了哪裏呢?

“雲煥,雲煥,快起來!”朦胧的睡意裏,他聽到熟悉的聲音,“上騎術課去!”

誰……飛廉?不,好像是南昭?……現在已經是下午上課的時辰了麽?

一時間他忘記了時光的流逝,仿佛自己還是個十幾歲的青蔥少年,雄心勃勃地剛進入帝都的講武堂。被同窗催促着,他在朦胧中張開眼睛,心裏還想着今日的功課是否溫習完畢,操練是否快要到時間——

“雲煥……快起來。”周圍那些人在催促他,“快跟我們來,要遲到了……”

他睜開眼,赫然看到的卻是一片血紅!

“快來啊,要遲到了……”那些同窗圍在他身側,此起彼伏地開口,語氣卻是詭異森冷,渾身浴血,伸過來的手殘缺不全,聲調平板,“雲煥,快跟我們來,要遲到了……”

“南昭!”一眼認出了那個伸手推他的血人,他霍然睜大了眼睛。

不對……他們這些人,不都早已死了麽?

啪嗒,桌椅被狠狠推倒,在空曠的講武堂裏發出重重的響聲。雲煥在座位上睜開眼,急促地喘息,金色的眸子裏浮動着殺意和死氣。

“怎麽,睡醒了?”課堂深處,忽然有人開口。

他轉過頭,看到了門旁站着的戎裝青年——那樣熟悉的臉,正浸在門外的斜陽下,平靜而寧和,仿佛和外頭的殺戮毫不相幹。

“承訓?”他從胸臆裏吐出一口氣,看着對方,帶着些微的懷疑,“你……怎麽在這裏?”

“我當然在這裏,”承訓笑着走了進來,順手将倒了的桌椅扶正,講武堂的雙頭金翅鳥徽章在衣領上閃亮,“別忘了我是講武堂的教官——不在這裏,還能去哪裏?”

雲煥點了點頭,漸漸回憶了起來:承訓是他在講武堂的同期同窗。雖然也算巫即一族,可他家那一支早已勢微,除了一個門閥的名頭沒有任何背景。在出科後,雖然沒有像平民同窗那樣發落到屬國去戍邊,卻也無法進入軍中地位最高的征天軍團。因為空手搏擊成績驚人,他被留任在講武堂裏擔任校尉——一個不鹹不淡無關緊要的職位。

在他就讀于講武堂的時候,承訓算是對他态度比較不錯的一個,并不像別的貴族門閥同窗一樣對他冷眼相看處處排斥,和飛廉更是私交很好的密友。

“外面血流成河,你倒是睡的着。”承訓走了過來,嘆息着搖頭。

“在我流血的時候,他們也睡得很安穩。”他冷笑。

承訓走到了他身側,輕輕嘆了口氣:“雲煥,我知道很多人對你不起,包括我在內……可是,你也報複的夠了。收手吧。”

“收手?”他忍不住冷笑,“憑什麽收手!那些人還沒死絕!”

“收手吧……再殺下去,帝國元氣大傷,只怕要一蹶不振、引來外敵入侵。”那個同窗卻依然好言相勸,“無論再殺多少人,你失去的東西都不會再回來了。”

“那我就讓他們同樣嘗嘗失去的滋味!”雲煥截口厲叱,聲音帶了暴怒的殺氣。頓了頓,他看向對方:“對……你應該是巫即一族的吧?也有份參與叛亂。”

雲煥眼裏露出一絲冷笑:“好吧,承訓,看在一場相識份上,我也給你一個機會——你回去把現在族裏的當家人殺了,我就讓你當巫即一族的族長!”

夕陽從窗間照進來,承訓沐浴在柔和的金色光線下,忽地笑了一笑。

“不,殺親人求生,我是做不到的——你還是把這個拿去吧。”

——他忽地伸手,摘下了自己的頭顱,就這樣捧在手上遞了過來!

雲煥霍然一驚,下意識地避開那個還在開口說話的頭顱,啪的一聲,撞倒了背後的桌椅,整個身子猛地一震,真正地醒了過來。

金色的夕陽照在他臉上,有微弱的溫暖。教室裏依然空空蕩蕩,桌椅整齊。他一個人坐在昔日坐過的位置上,回顧四周,一個一個回憶着當年同窗之人的臉,眼神慢慢變化。

——那些意氣風發的少年,如今都已經死得差不多了吧?

“承訓!”他低低喚了一聲這個名字,猛然站起身來,大步走出堂外——外面的屠殺還在繼續,幾個參與叛亂的門閥遭到了族滅的懲罰,屍山的高度還在繼續增加。那些血在講武堂前彙聚成血池,黑紅色漸漸凝固。

看到破軍少将從堂內走出,所有戰士紛紛停下手,恭謹地行禮。

金色的迦樓羅在他頭頂回翔。

“巫即一族的承訓呢?”他問身側執行死刑的戰士,“把他找出來!”

那個戰士疾步跑出,在人堆裏走了一個來回,旋即回來單膝下跪:“禀告少将,已經找到承訓校尉了。”

戰士托起了一顆剛斬下不久的頭顱,手上血跡淋漓。

已經死了?那麽,方才他在夢裏看到的承訓,原來已經是……那一瞬,雲煥情不自禁地倒退了一步,幾乎以為自己此刻還在夢魇之中,恍惚覺得承訓的人頭還會再度開口和他說話,苦苦勸他收手。

然而,那顆頭顱已經失去了生氣,閉目無言。

“……”他揮了揮手,示意戰士退下,心裏漸漸有無法控制的煩亂。側首看向背後那面森冷的七殺碑,碑上文字一個接着一個跳出來,映入眼簾——

“不忠之人,殺!

“不孝之人,殺!

“不仁之人,殺!

“不義之人,殺!

“不禮不智不信人,奉天之命殺殺殺!

“三軍之中樹此碑——逆天之人立死跪亦死!”

“逆天之人立死跪亦死!”他忽然忍不住心裏的狂躁,站在碑前以劍戳地,仰天大呼,狀若瘋狂,響徹三軍,“殺!殺!殺!給我殺,一個不留!——不用斬首,統統的給我絞死!全部絞死!”

從白塔東側的講武堂看過去,朱雀大道兩旁屍首林立,宛如兩道死亡的牆壁。

暮色降臨的時候,厮殺和哀嚎聲音終于低下去了。剩下的人被士兵暫時押回,屍體被處理幹淨,講武堂總算顯得安靜而空蕩。

“再殺一日,把剩下的解決了;然後再給三天,選出新一任的族長——三日後,帝都戒嚴。”雲煥看着撤退的戰士,眼裏的光芒冷銳而尖利,“我要清點軍隊人數,确認剩下的三軍将士是否真心效忠于我。”

“是。”季航和其餘幾位将領單膝跪地,領命。

“帝都外情況如何?”他繼續問。

“禀少将,葉城已經進入備戰狀況。”季航旁邊的路夏搶着回答,“他們已經封閉了水底甬道,試圖切斷帝都的供給和聯系——這幾日趁着帝都內部繁忙,飛廉和巫羅在葉城修築工事囤積糧草,還四處游說其他駐地的軍隊一起反攻帝都。”

“哦……”雲煥淡淡,“看來,這小子是鐵了心要和我作對到底了。”

“是。飛廉少将據說持有一面雙頭金翅鳥令符,已經頻頻飛往各處帝國大營,”路夏有些擔憂,“屬下怕他振臂一呼,各方的官兵都會被其迷惑,以他為馬首是從……”

“螳臂當車——整個征天軍團加起來,也抵不過迦樓羅一片羽毛。”雲煥不以為意,疲倦地開口,“等我清洗完了帝都,自然會回頭好好的對付這些不識好歹的家夥……那些敢于依附飛廉、與我作對的,下場就和現在帝都的叛徒一模一樣!”

“是。”各位将領悚然低首,不敢對視。

“比起那些殘兵敗将來說,外敵更加重要一些。”雲煥擡起頭,看着夜色裏白塔廢墟,聲音冷靜,“無論空桑人還是鲛人,都是不可忽視的大敵——他們擁有極大的力量,一旦聯起手,就能像上次一樣出入帝都如無人之境。”

想起那天夜裏沖入帝都上空的蛟龍和冥靈軍團,季航倒吸了一口冷氣。

“不過,他們都有致命弱點——鲛人不能長期遠離水源生活、所以不能深入內陸,砂之國那樣的地方他們永遠無法控制。而空桑人……呵呵,那群死人,無法在日光下戰鬥。”雲煥的聲音平靜而犀利,日間那種嘶聲力竭的狂态全不見了,從容分析,指點三軍,“所以,只要抓住他們的弱點,便能在戰鬥中立于不敗之地。”

“還請少将指點!”各位将領低首在階下聽命。

雲煥橫轉佩劍,在地上沾着血比劃出雲荒的大致地形,冷冷開口:“很簡單。遇到冥靈軍團時命令各軍不得主動應戰,力求拖延,保存實力且戰且退——夜最長也不過六個時辰,天一亮他們必須撤退。在他們撤退時,就迅速包抄追擊,截斷後路!”

“是!”季航諸人齊齊回答,士氣大振。

“還有這裏和這裏,”雲煥依次點過北角和東南角,示意:“整個大陸上,目前南方數郡和西荒相對穩定。東澤局勢動蕩,九嶷郡已然脫離帝都控制。鲛人多利用水路、配合空桑西京軍隊作亂——傳令下去,即刻控制水源,以斷其通路。”

“控制水源?”季航他們面面相觑,遲疑,“東澤水網密布,要截斷水流實在不易。”

“誰叫你們涸澤而漁?”雲煥冷笑,“改變水質,讓那些鲛人無處容身就是。”

衆人一起變了臉色:“莫非……是要在青水中下毒?”

“蠢材!”雲煥實在不耐,拍案而起,“青水不比赤水,東澤人煙繁密,水網無盡,怎生下毒?又要下多少毒才能有效?”

一群軍人不明所以,讷讷。

“用幽靈紅藫,”雲煥吐出一口氣,冷冷,“把幽靈紅藫投放到青水去。”

季航悚然一驚,擡頭——幽靈紅藫出自西荒赤水,傳說是由死在沙漠裏的旅人怨念凝結而成。劇毒無比,孢子成熟後飛附于周圍其他活物之上,以其為載體汲取養分,蔓延極快,所到之處往往一片荒蕪,人畜植物皆無幸免。

多年來,無論空桑人還是帝國,一直采取種種方法控制其蔓延,甚至專門在赤水入鏡湖的地方設置閘門、派出将軍駐守,來斷絕其傳播,所以此禍從未越過鏡湖傳到澤之國。

“幽靈紅藫蔓延極快,不出一月、便可充斥青水河道,”雲煥的聲音冰冷,隐隐有刀劍交擊的冷銳,“水下一切活物,絕無幸免——就算僥幸不被毒素侵蝕,幽靈紅藫成長時會大量汲取水中養分,那些鲛人在其中也會窒息而死。”

“……”即便是死心追随破軍的季航,也不由自主打了個寒顫。

這一刻的少将,完全沒有白日裏嘶聲號令屠殺的殺氣,然而那種瘋狂卻是隐藏着的,在平靜冷酷的分析下、一點一滴透出來,帶着濃烈的殺戮氣息,令人不寒而栗。

“這樣做雖然杜絕了複國軍的水道,可是東澤也會變成赤地千裏。”路夏喃喃,臉上有不虞之色,“少将,這樣做是不是……”

“唰”,一道白光閃過,血如同噴泉湧出——路夏的頭顱滾落在地,臉上尤自帶着不敢相信的表情。季航躲避不及,一時被熱血濺了半身,臉色登時蒼白。

“沒有人可以懷疑我的決定,”劍芒從手中一閃即收,雲煥依舊端坐于講武堂之上,金眸冰冷如霜雪,“只有兩個選擇:服從我;或者,死。”

“是……是。”那些曾經身經百戰的軍人都不自禁地顫栗,低下了頭。

“對了。外頭的鲛人雖然可以慢點收拾,帝都裏的卻早該處理掉了。”雲煥收起了劍,喃喃自語,眼睛望着西方盡頭,露出暴戾的殺意來——該死的一族呵,我将讓你們上天入地都找不到一處容身之所!

“……”季航不明白少将為何用如此痛恨的語氣提起鲛人,只有沉默。

雲煥負手,回身吩咐:“鲛奴之事,務必速行!”

“是!”大難當頭,誰都不會再去顧惜這些平日用來玩樂的奴隸。

“好了,回去罷……年輕的戰士啊,只要服從我,這個帝都便是你們的!”雲煥唇角露出一絲奇特的冷笑,看着階下穿着戎裝的帝國軍人——

那一群被馴服的獸。

夜幕下,季航斜穿過禁城,在西北角上巫姑一族的永寧宮前停住。

他仿佛心事重重,久久不曾開門進去,只是站府邸門口,在夜色裏默然回望來時的路——雖然已經不再有禁軍負責宵禁巡邏,但帝都入夜後,整條大街上依舊空無一人,顯得從未有過的森冷和空蕩。

風從鏡湖上吹來,道路兩側無數陰影無聲無息地搖晃,宛如要随風飛起。

——那,都是一排排被吊死在道路兩側樹上的叛亂貴族。

他忽然覺得驚訝,站住身睜大了眼睛:是幻覺麽?在死寂的夜色裏,居然有無數條隐約的金色光芒從新死屍體的頂心裏升起,仿佛被無形的力量催促、一縷縷破顱而出,向着天空的某處飄去——仿佛天上有一個巨大的紡錘,将大地上無數靈魂如同抽絲一般卷去!

季航驚駭不已,擡頭看着這一幕詭異的景象——這些被抽取的縷縷魂魄消失的終點,居然是懸浮于夜空裏的伽樓羅金翅鳥!

這、這到底是什麽?破軍少将和迦樓羅,到底要把這場大屠殺進行到什麽地步!

風裏忽然傳來拍打翅膀的聲音,有一片片的黑色浮雲從四方飄來,降落在帝都。那些帶着黑色翅膀的鳥靈趁着夜幕悄然潛入,落在絞刑架上,開始吞噬那些新死的屍體。那些魔物在狂歡,在雲荒的心髒上載歌載舞,一邊吞噬死人,一邊向着迦摟羅金翅鳥屈膝行禮。

季航不由失驚:這些應該是被帝國鎮壓下去的鳥靈——這些魔物向來對冰族甚為忌諱,一貫避而遠之,如今卻居然敢趁亂進入帝都掠取血食,而破軍少将居然也沒有阻攔!奸佞當道,群魔亂舞,難道滄流的國運,真的衰竭到如此了麽?

“公子,”忽然間背後有人輕聲開口,聲音冷肅,“夫人等了你很久了。”

季航悚然一驚,回過頭卻看到大門開了一線,一雙碧色的眼睛在門後看着自己:“快進來——大家都在廳上坐着,等着聽你帶回來的消息呢。”

季航看到了門後的淩,唇角忽然露出一絲惡意的冷笑,大步入內。

“消息?”他邊走邊低聲譏諷,“消息就是你死到臨頭了。”

淩驀然一震,擡頭看着這個一貫以來和自己不合的年輕人,眼裏有一絲懷疑和不安,卻忍住了沒有多問。仿佛心裏藏着什麽事,季航越走越快,片刻便來到了平日族裏議事的大廳裏,推門走了進去。

所有的不安議論聲,在他推門的一瞬寂靜下去。

大廳內燈火輝煌,巫姑一族的幾房人全部都到了,個個臉上帶着驚惶不安的神色,停下了半途的議論,回頭看着這個返回的族裏子弟,眼裏閃動着希翼。

“季航,”居中的羅袖夫人站了起來,“外頭怎麽樣了?”

他看着這一大群惶惶不安的女人,淡淡開口:“巫朗、巫抵、巫禮和巫彭,四族已誅——破軍有令:再殺一日,便可封刀。”

所有人都長長舒了一口氣,有覆巢之下尤得保全的慶幸。唯有羅袖夫人喃喃:“四族?那是五萬餘人啊……幾天內全殺光了?那、那他準備怎麽安置茉兒?”

季航冷冷:“破軍說:明茉不是他妻子,你也不是他岳母。他不願再看到你們。”

大廳內所有人再度沉默下去,眼裏有驚慌的表情——原本以為厚着臉皮回頭攀了這門婚事,本族在這次大亂裏便可得到照顧,甚或因為站隊的及時,還可以得到原本屬于其他門閥的勢力和財富。然而,誰都沒有料到、那個新郎轉頭就說出了如此無情的話。

大家看向了羅袖夫人,個個眼裏露出懷疑和不安的神色,想知道族長的态度。

“不,不!怎麽會這樣?”一個聲音忽然響了起來,微微的顫栗,“他……他怎麽會這樣!他親口跟你說的?不會的…他、他怎麽會說出這樣的話!”

“茉兒,下去。”羅袖夫人卻及時恢複了鎮定,一把拉住失控的女兒,“回去養病。我們還要在這裏商量事情。”

“不……我要去問他。我要去問他!”明茉奮力掙紮。

“啪!”一個耳光清脆的落到她臉上,将少女打得一個踉跄。羅袖夫人一把扯住了女兒的頭發,将她扯回來:“死丫頭!你真的是活得不耐煩了!——這個時候還想去找他?”

明茉捂着臉:“不!雲煥不會殺我的……他、他不是那樣的人!”

“你知道個屁!”憤怒之下,翩翩貴婦脫口罵了一句粗俗的話,扯着女兒往門外走去,“你知道他是什麽樣的人?要是知道、我看你怎麽還敢去把他救出來!——來,來看看這些!”

明茉大病初愈,被母親從未見過的嚴厲吓呆了,一直被扯到了門邊。羅袖夫人推開了試圖阻攔的淩,一把推開了大門:“你來看看!看看外面是什麽樣子!”

緊閉的府邸大門開了,腥風席卷而入,令人欲嘔。

明茉驚駭萬分地睜大眼睛,緊捂着嘴不讓自己驚叫出來——帝都昏暗的燈光下,道路兩側樹下全部挂滿了密密麻麻的屍首!無數人被絞死在道路兩旁,一排排屍體在夜風裏前後搖擺,驚起夜枭陣陣,冷風習習。每一架絞刑架上都停着一只黑翼的鳥靈,尖尖利爪上摳着死人的心髒,鮮血淋漓,發出叽叽的刺耳冷笑。

那條屍首之路在黑暗裏綿延,通往講武堂方向。

“你想見的那個人就在那頭。”羅袖夫人冷冷看向女兒,“你盡可去見他。”

貴族少女從未見過如此可怖的死亡景象,臉色蒼白,搖搖欲墜。

道路的盡頭隐隐有燈光——是那個人獨自坐在講武堂裏,深夜未眠麽?他……他現在在想什麽?在做什麽?憤怒和驚懼從心頭湧出,她只想走到他面前,當面問一問他為什麽要殺這麽多的人,為什麽要做這樣喪心病狂的事!

明茉一咬牙沖出了門去,沿着屍首林立的路往前奔去。

淩想要随之追出,然而羅袖夫人擡起手擺了擺,阻止了他。

“不用。”她低聲說,聲音疲憊,“我很了解茉兒……這個丫頭沒有走完這條路的勇氣——她會回來的。”

“淩,你先回淩波館去休息。”羅袖夫人回身往大廳走去,吩咐,“族裏還有事要商量,我晚一些再過來,你先睡吧。”

“好。”淩輕聲笑了一笑,手指輕輕劃過她的手背,“別太辛苦。”

她側首對他笑了笑,難掩疲态,眼角細紋盡現。

季航一直站在大廳臺階上看着這對母女,眼神閃爍,手漸漸握緊。

“夫人,止步。”在她走到階下的時候,他忽然擡手阻攔了她,聲音低沉。

羅袖夫人一驚,擡頭看着這個自己一手栽培出來的優秀子弟——相處多年,她不是不明白:季航這樣的語氣,往往意味着某種可怕的事情即将發生。

“今日,破軍有令:三日內,凡是向一族族長挑戰并獲勝者,便可以繼承對方的一切!”季航仿佛下了什麽決心,手攔在前方,聲音逐漸變得冷硬。

羅袖夫人全身一震,擡頭看着階上的年輕子弟——季航站在那裏,眼神鋒利雪亮,手裏緊握着軍刀,毫不猶豫地逼視着她,殺氣隐隐。

“那麽,”她極力控制住聲音,低聲,“你要殺我麽?”

季航沒有回答,右手的軍刀铮然躍出刀鞘,在冷月下閃過一抹冷光。

“你要殺救了你和你母親的恩人麽?!”羅袖夫人沒有後退,揚起了頭,厲聲叱喝,“鐵城來的髒孩子!莫非你忘了被欺淩的時是誰保護了你,在死亡和貧困逼來時是誰救了你?——現在,你竟然敢恩将仇報,殺死一直以來扶持你、善待你的人麽?”

“喀”,白光一掠而至,停在她的頸部。

聲音嘎然而止,顫動的白皙咽喉上悄無聲息地流下了一行殷紅的血。羅袖夫人不敢相信地看着眼前對她揮刀的人,喃喃:“你、竟敢真的……”

“我恨你。”季航的刀尖還停在她頸側,喘息着喃喃,臉色蒼白——那一刀只差一分便可削斷她的血脈。他看着那個豐豔的貴婦,聲音漸漸發抖:“我恨你!這麽多年來我努力的做事,一點差錯也不敢出,只希望能成為你最重要的人,能被你、被全族認可——可是、可是為什麽你…你卻偏偏去寵愛一個鲛人奴隸!”

“連一個鲛人奴隸都比我重要!”季航的眼神裏漸漸透出光來,壓抑多年的憤怒在燃燒,“你這個放蕩的女人,逼得我不得不去和一個鲛人奴隸争寵!我恨死你了!”

“啪!”羅袖夫人臉色煞白,忽地揚手甩了他一個耳光。

“無恥!”她再不畏懼那把架在脖子上的刀,冷冷看着這個族中年輕才俊,“你這個忘恩負義、心懷龌龊的孩子,當初我就該讓你餓死在鐵城裏!”

季航被打得怔住,捂住臉喃喃:“姑母……”

“你說得對——現在這種情況下,你當族長的确比我合适得多。”羅袖夫人淡淡開口,回過了頭,将另一側未曾受傷的脖子轉向他,“不用等到明日了,你現在就把我殺了,自己當族長去吧——我相信堂上那些族裏的長老也不會反對。”

季航臉色蒼白,往後倒退了一步,手裏的軍刀再次舉起。

刀尖上,一滴殷紅的熱血正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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