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10)
慢變冷。
“主人,收手吧。”清晨才看到主人返回,金色的迦樓羅懸浮在帝都上空,機艙裏有女子柔和的聲音,怯怯地勸告,“五天之內,您已經殺了……”
“閉嘴。讓我睡一會。”雲煥漠然叱道,在金座上閉目養神——在地面上,那些人哀嚎得讓人睡不着,非得回這裏休息才行。
“是。”潇不敢拂逆,沉默了下去。
“內丹煉的如何了?”雲煥疲倦的開口,“那麽多的魂魄,應該夠了吧?”
迦樓羅顫了一下:“差不多了……所以,主人,請您不要再殺了……”
“要盡快。”雲煥睜開了眼睛,看着煉爐的方向——那裏,熾熱的火還在熊熊燃燒,火中依稀有魂魄掙紮痛哭的聲音,一顆赤紅色的珠子漸漸成形。
沒有人知道,熔爐內正在煉着上萬新死的魂魄,為這架龐大的機械提供最強大的動力!
魔之左手,可以從毀滅中汲取力量,可以在盛大的死亡裏獲得新的提升。
雲煥結了個手印,爐中的紅蓮之火猛然一躍,燃燒得更為旺盛,那些不絕如縷抽取上來的魂魄在煉爐中如同冰雪消融,然後漸漸凝聚成一顆紅色的內丹。随着煉化的不斷進行,迦樓羅外殼上金色的光華越來越盛,在初晨的日光下幾乎奪去了太陽的光彩。
“很快就要和空桑海國開戰了。”雲煥低聲開口,眼底有殺氣,“必須盡快準備!”
“是。”潇低聲,“主人。”
“數十萬人的血,難道還抵不過區區一顆如意珠?”雲煥唇角露出冰冷的笑,“潇,你會成為雲荒空前絕後的武器——我真為擁有你而驕傲。”
迦樓羅再度顫抖,潇無法回答,臉上露出痛苦的神色。
不……不,主人。對我而言,這樣……實在是太痛苦了。
請收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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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憩醒來,已經是午後。
雲煥從迦樓羅回到講武堂的時候,發現已經有好幾位年輕将領簇擁在了堂下等待,個個手裏提着滴血的首級,相互交頭接耳,神色又是緊張又是興奮。
他只看得一眼,唇角便露出一絲笑意——那道命令傳得真是快……這些獲得出頭機會的年輕人看來已經等不及,在昨晚就迫不及待的回去,對自家族長動手了。
“少将!”看到他下來,所有人都單膝跪地托起了首級,“我們完成了您的吩咐!”
“哦……動作都很快嘛。”雲煥看着那些一夕叛逆長輩的年輕人,冷笑,“很好,那麽你們現在就是當家的族長了——那些人以前所有的權勢金錢美人,全部都歸你們所有!”
“謝少将!”那些年輕勇武的戰士滿臉喜悅,摩拳擦掌躍躍欲試。
“不過,”雲煥阖上眼,輕聲吐出一句話,“你們也要能活過這三日才行。這幾日,肯定會有更多更年輕更勇武的人要求同你們決鬥,奪取你們目下的地位。”
“……”所有人霍然沉默下去,吸了一口冷氣。
“退下吧。”他揮了揮手,“三日之後,再來确定各族新族長——祝你們平安。”
那些剛剛收割了首級的年輕戰士紛紛往外走,眼神之間已經帶了深深的不安和殺意,彼此之間更不發一言。在所有人快要退完時,雲煥卻叫住了最後的那一個,冷冷:“季航,你怎麽是空手來的?”
季航單膝跪下,不敢擡頭:“屬下……屬下無能。”
“哦……”雲煥倒是有些意外,頗為玩味的看着他,“那就是說,你昨晚沒殺她?”
“是。”季航低聲。
“為什麽?”雲煥眉頭漸漸蹙起,有怒意,“竟不聽從我的命令!”
“屬下實在下不了手。”季航臉色蒼白,低首跪在他面前,聲音嘶啞,“禀少将,屬下試過,但…但實在下不了手。十幾年來,羅袖夫人對我恩同再造,我實在無法……”
他深深俯首,準備着雷霆一怒的爆發。然而對面座椅上的雲煥卻出乎意料的沉默下去,擡頭望向天際,眼裏的火光一點點的熄滅。
“恩同再造?”他喃喃,低頭看着自己右手手腕上的傷疤,聲音輕如夢呓,“不錯……她救了你,造就了你,提攜了你,你今日所得的一切都出自于她——所以即使到了今日,你寧可不要權勢不要地位,也願一輩子居她之下、唯她馬首是從?”
季航只是叩首,不答一言。
“算了……那就這樣吧!”雲煥居然沒有再追究,只是長長吐了口氣,聲音低沉,“滿地血腥,難得你還能保留這一份本心不滅——聽着,三日後,我要集合三軍舉行大典。季航,我升你為少将,統管禁軍,把這個帝都交給你。”
季航詫異的擡頭,不敢相信拂逆了破軍、自己居然還能得到這樣的優待。
“你退下吧。”雲煥聲音疲倦。
季航再度行禮,退出。然而到了門口,仿佛想起了什麽,霍然回首:“對了,少将……明茉、明茉她……昨天晚上來找您了麽?”
雲煥漠然:“沒有。”
季航一震,喃喃:“她昨夜跑出去,一夜未歸——我以為她來見您了……”
“哦。”雲煥沒有在意,淡然應了一聲,“滿城死人,她倒是膽大。”
季航觑準了時機,鼓足勇氣輕聲接了一句:“是啊,茉兒她确實膽大……不然,怎麽敢買通辛錐、偷偷去大獄裏探望您?又怎麽敢違抗婚約,悖逆十大門閥偷偷出來救人?”
雲煥霍然回頭,冷冷逼視着季航,眼裏一瞬間煥發出極其可怕的光亮。
季航不由自主地住口,感覺全身的血液幾乎凍結,腦海一片空白。
“……”雲煥看了他一眼,終究沒有說話,只是轉過了目光看着天空。那一瞬、他眼裏的表情似乎稍微柔和了一些,開口:“季航,三日之後,送她們母女出城。”
“呃?”季航驚愕于這突如其來的命令。
“不要留在帝都。”雲煥眼神複雜,冷冷開口,“送她們走,越遠越好——否則,我不能保證她們能活過下個月。”
“是。”季航悚然。
“退下吧。”雲煥冷冷。
從講武堂出來後,沿路懸挂着無數的屍體。那些新絞死的貴族挂在兩側行道樹上,在初春料峭寒風裏微微搖擺,仿佛一排欲飛的風筝。
朱雀大道上空空蕩蕩沒有一個人,只有血的腥味在彌漫。道路兩旁高牆壁立、門戶緊閉,裏面卻隐隐傳出刀兵厮殺聲,有血從朱門的縫隙裏沁出,顯示着裏面正在進行着殘酷激烈的奪權争鬥——三日之內,這場內亂還會愈演愈烈。
不過短短一個月,整個帝都仿佛成了一個屠場,屍首到處橫陳。
走在這樣血流成河的墳場上,連季航都覺得心裏湧起無法形容的寒意,不由自主加快了腳步——然而,剛轉過街角,卻看到了樹蔭深處有影子一動,仿佛懼怕生人走近,急匆匆地向着陰影裏躲去。
他依稀覺得眼熟,趕了幾步,一把抓住了那個瑟縮躲藏的女子,失聲:“明茉!”
“魔鬼!魔鬼!”那個少女躲在樹蔭深處,四周都是絞死的屍首。她神色驚惶,仿佛受到極大驚吓,在被他抓住的一瞬驚聲尖叫。季航看到她披頭散發神情恍惚,知道這個可憐的少女昨日半夜一定是被這樣血腥的情景吓壞了,尚未走到講武堂便已崩潰。
他二話不說,便将她往永寧宮裏拖去。
“魔鬼……魔鬼。”少女只是拼命搖頭驚叫,一路掙紮,“他、他是魔鬼!放開我!”
“姑母,姑母!”季航拉着明茉從側門直接往淩波館走去,一路焦急地低喚——然而,奇怪的是羅袖夫人居然沒有回答。難道……又是昨夜和那個鲛人男寵纏綿未起?都已經什麽時候了,還有心思尋歡作樂!
一路走來,仿佛覺察到了什麽,季航的眼神漸漸變了,一把捂住了明茉的嘴。明茉還在掙紮,然而身子卻在看到內景的瞬間僵硬——
血!淩波館內外,赫然成了一片血海!
七零八落的屍體橫斜在地,由高臺下一路鋪到高臺上的館裏,流出的血染得臺下的碧波池一片殷紅。季航倒抽了一口冷氣——看那些人的衣飾,居然都是本族的各房子弟!這是怎麽回事?自己不過是出去了半日,府裏居然發生了這般血案!
“娘……娘!”然而,趁着他一愣,明茉奮力掙脫了他的手,不顧一切的奔上前去。
“唰!”剛踏入淩波館,一刀便朝着她劈了下來!
“叮”的一聲響,季航及時搶身上前格開那一刀,順勢一轉身将明茉護在身後,軍刀躍出,轉瞬劃了一個弧、将門內暗藏的那些人馬逼退,厲叱:“誰?!”
“是季航公子!”然而屋內卻發出了轟然的歡呼,“是季航公子回來了!”
在他沒有反應過來之前,所有人收起了刀劍,單膝跪地:“參見族長!”
季航愕然,發現房間內均是除了長房外的各方人手,不乏平日熟識的長輩和同輩。那些人身上血跡斑斑,顯然是剛經歷過一場激烈的厮殺才攻入了這間淩波館,他心下驚疑不定,舉目四望卻不見羅袖夫人和淩的影子。
“族長?”他看向那些忽然下跪的族人,遲疑,“羅袖夫人呢?”
“死了!”二房長子康冶大聲回答,仿佛邀功似地擡起了頭,“長房人馬已經全部被我們殺光了,那個讓公子痛恨的鲛人奴隸也望風而逃——季航公子,我們各房商量好了,一致推舉你做新的族長!”
“什麽!”季航全身一震,不自禁地倒退出三步,看着那些渾身浴血的族人,不可思議地喃喃,“你們……你們說什麽!”
一個年長的女子擡起了頭,卻是二房的當家人贏姑,沉聲:“季航公子,我們不服長房已非一時,羅袖那個賤人丢盡了我們巫姑一族的臉,到了這個時候無需忍她了!——我們公推公子出來當新任族長,長房那幫人不服,少不得是一場厮殺。”
“你們做了什麽!”季航只覺心裏有一股怒火直沖上來,“誰說我要當族長?”
“公子不要當族長?”贏姑喈喈冷笑,譏诮,“那昨夜,是誰對族長拔刀來着?”
季航一震,無語。
“既然明茉做不了破軍夫人,羅袖那個賤人頂個屁用!”贏姑冷笑起來,枯瘦的手指間轉着一串念珠,“我們可不想和其他幾家一樣大禍臨頭,公子如今得到破軍少将的重用,乃是巫姑一族不幸中的大幸……所以,讓公子來當我們的族長實在是最合适不過了。”
“公子畢竟心軟,少不得我們先替你下手了。”
季航臉色蒼白,雙手劇烈地發着抖,眼神忽喜忽怒——他終于明白,無論他如何躲閃,命運的洪流終究無可避免地将他推上了那個位置!
“既然如此……”沉默許久,他終究開了口,“季航不敢辜負大家厚愛。”
跪在地上的衆人見他答允,紛紛松了一口氣,相互交換了一個心照不宣的眼神——有得意,也有鄙夷。畢竟是讓庶出的子弟當了族長,多少心裏不服。然而,在目下這樣的危急局面裏,擁立一名當權受寵的族長、卻是當務之急。
“娘!娘!”明茉凄慘地叫着,在滿地屍首裏翻檢。
季航轉過臉去,目不忍視。
“族長,”贏姑看着屍體堆裏的少女,聲音陰冷,“斬草要除根。”
“閉嘴。”他握緊了手裏的軍刀,霍然回身,冷冷,“不需要你們來教族長該如何做——都退下,晚上掌燈時分來大廳上議事!”
贏姑看了這個青年人片刻,唇角付出一絲冷笑:“是。”
在所有人退去後,季航站在高臺上,看着底下蕩漾着的一池血水,忽然間只覺的一口氣堵在胸臆之中,一聲長嘯,揮刀喀喇喇擊碎了大片的欄杆。
“殺吧,殺吧!”他低聲冷笑,“父子相殘,兄弟反目,都給我殺個痛快吧!”
高臺下,明茉在屍堆中遍尋不見,忽地撲到池邊從水裏撈起一件染血的紫紗衣,哀哀哭泣。季航遠遠看着,忽地嘆了口氣——可憐這個天之驕女、十大門閥裏尊貴的明茉小姐,一夜之間便成了比鐵城賤民還不如的孤兒。
或許,少将說得對:是該盡早把她送離這個帝都了……如今只晚了片刻,便令她成為了孤兒,再拖延下去、只怕只會更糟。
黑色的水底,血在無聲的蔓延,宛如鮮紅的絲帶一路蜿蜒。
從碧波池底下不足二尺寬的瀉水口掙紮游出,潛行的鲛人少年抱着貴婦人的腰,竭盡全力地游着,從帝都那一場慘絕人寰的血腥屠殺中逃脫。
這條水路,是潛伏在巫姑府上的他用了很久的時間打通的,另一端海魂川驿站相連,輾轉可以通往格林沁荒原的蘆湄——這原本是不再指望族人和組織,也不再相信任何人之後,他給自己留下的唯一後路。
——卻沒有想到,在某一日真的離開時,竟不是孤身一人。
淩在水底潛行。多年的聲色犬馬生活消磨了昔年作為戰士的力量,只覺得出口處那一點隐約的白光是如此遙遠,似乎永遠也無法靠近。
每游一段路,他就停下來,在水中俯身吻上女人蒼白的唇,将氣渡到她胸臆裏。昏迷的人沒有睜開眼,手指痙攣地抓着他的衣襟,将頭緊緊貼在他胸口,臉上的表情是他從未見到過的無助和驚懼,完全不似平日裏的模樣。
半生鞍上、半生枕上。他的人生動蕩而混亂,交織着自由、痛苦和欲望——如今,這一切過往都在一場大難中如塵土簌簌而落,将所有華麗的金粉剝落殆盡。
洗淨鉛華的他們,竟然還可以同歸。
他無聲地嘆息,将她更緊地摟住——多少恩怨如潮,一時去盡。大亂之後,兩人都成了無國無家的人,再也沒有身份的區別、種族的隔閡。就如提前站到了神的面前一樣,兩個靈魂平等而坦然的對望,抛去了所有世俗的顧忌。
水底幽暗而冰冷,手足因為長時間的劃水而軟弱無力。眼前忽然出現了幻影——那一片青青的碧草,繁華盛開的沼澤,水鳥和飛魚栖息的天國。宛如夢幻,召喚着他前去。
格林沁荒原的蘆湄……他童年時代曾經居住過的美麗桃源。
淩極力地在水中往前游去,然而被破身成腿後、鲛人的水下潛游能力大大下降,負傷的他抱着一個不會游泳的人,身形也開始漸漸沉重。
那一點白光,始終在遙不可及的前方。
會死在這裏麽?血從他的脖子上不斷的沁出,他的動作漸漸失去了力氣。淩下意識地劃水,手卻始終抱緊了身邊的人,不肯松開絲毫。他們如同藤蔓般在黑暗的水底糾結纏繞,生死不離——藍色的長發混和着女子金色的秀發,宛如黑暗裏盛開的兩朵美麗的花。
眼前那一點白色的光,終于慢慢變大、慢慢變大……
在浮出水面的瞬間,他失去了知覺。
七、麾戰
滄流歷九十三年一月二十日清晨,禁城中傳出停止殺戮的金柝聲。
在金柝響起的時候,整個禁城爆發出了哭泣和歡呼,所有幸存者的情緒都在剎那間崩潰,因為恐懼和喜悅而難以自已。在禁城城門重新打開的時候,外城的人聞到了濃烈的血腥味,發現從內城流出的水上居然漂着一指厚的血脂。
那一場大清洗裏,禁城十大門閥幾乎被屠殺殆盡。
當時冰族的民諺有雲:"歲逢破軍出,帝都血流紅。”
據《滄流紀》卷五十記載:禁城內十大門閥,在滄流歷九十二年尚有“戶二十六萬二千六百九十四”,到滄流歷九十三年初就陡減至“十萬八千零九十戶”。經過這一次劫難,可以說禁城為之一空,十大門閥從此一蹶不振。
一月二十三日,迦樓羅金翅鳥再度降臨白塔之上,展開雙翅,發出無比耀眼的金光,籠罩了全城。金光裏,破軍從天而降,穩穩落在了斷裂的白塔上。
三日裏,十大門閥經過了慘烈的洗牌重組,分別誕生了新的族長——原本養尊處優、耽于享樂的嫡系大都遭到了無情的淘汰,趁着這千載難逢的時機,年輕勇武的新一代對着族裏的長老拔劍相向,仿佛無數只猛虎野獸陡然破籠而出,打破了門第和血統的禁锢,一舉奪到了這個帝都的大權。
年輕的勇士們提着首級的站在塔下,準備着破軍的召見,長刀上垂落滴滴鮮血。
破軍在高塔上對着十位勝利者舉起手,邀請他們登上白塔。在新族長們齊齊跪倒,宣誓效忠于新霸主時,整個帝都爆發出了歡呼,響徹雲霄的聲音裏帶着顫栗——不知是因為激動,或者是恐懼。
滄流歷九十三年春,十大門閥聚于白塔之上,公推破軍少将為帝國之主,統領三軍九部,總攬軍政大事,徹底取消了元老院制度。自此,帝國上下改稱其為“少帥”。
雲煥在動蕩中登上了滄流帝國的最高位。即位後,以雷霆手段迅速采取了一系列措施:
推倒皇城和禁城兩道城牆,帝都內外從此融為一體、再無隔閡禁锢,鐵城百姓可自由出入禁城不受任何拘束。同時,下令取消門閥等級制度,焚毀所有宗譜家書,各方用人評定不得再以血緣門第為标準,凡有再提“門第”“正庶”字樣者,殺無赦;
清點三軍,廢除原來按照血緣和門第分封的職位,重新按照實力和戰功評定戰士等級,提拔出了新一批的年輕戰士,分別任命為征天、鎮野和靖海軍團的将領;
重開講武堂,從幸存者中重新征集人手、訓練新戰士。特別鼓勵鐵城中平民踴躍報名參軍,凡願意成為帝國軍人的、均分得了一份足夠全家生活一年的薪饷;而那一筆數額可觀的財富,出自于那幾個曾參與過婚典叛亂的大門閥的捐贈——奇特的是這一筆巨款并不是買命錢,要求的反而是速死。
那些叛亂的貴族在辛錐手下已然挨了十日,遭受了各種無法想象的酷刑,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輾轉呼號之聲達于刑部大獄內外。全其所在一房驚恐萬分,紛紛将財産女子全數獻出,以求早日了斷。然而,雲煥對金錢和美女方面卻顯示出相當的冷淡,在轉手将巨額金錢贈與鐵城平民後,依然沒有大發慈悲賜與那些叛徒一死。
然而,這樣的情景只維持了短暫的一個月。
在帝都內部種種鬥争基本平息、新的權力分配形成之後,滄流歷九十三年二月二十五日日,破軍掉轉矛頭指向了帝都之外、開始着手平定整個大陸四處燃起的烽煙。
三月一日,葉城之戰爆發。
征天軍團以半數以上的兵力攻向葉城,從空中包圍了這座雲荒最繁華的城市,同時,鎮野、靖海軍團也分別從水路和陸路加以支援。一時之間,葉城上空戰雲密布,連日光都不曾透入一絲一毫。
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雲煥卻并未立刻啓動兵端,反而下令征天軍團圍而不攻,兵力轉向葉城周邊,連續攻占了随州、潛風、枞陽和瓊林等地,拔掉了護衛葉城的四個重要屏障,從而使葉城完全暴露于兵鋒之下。并派軍在葉城外挖長壕二道,內壕用于圍困葉城,外壕用于阻擋援軍。
葉城孤懸一地,陷入了危急之中。
城內巫羅與飛廉宣布進入戰時狀态,派兵接管原本屬于商會管理的一切,統一調配糧食布匹等資源,率軍萬餘人進駐葉城外城,同時派人聯絡雲荒各地的帝國駐軍,積極準備應戰。
然而,雖然将領厲兵秣馬,誓要反攻帝都平息叛亂,葉城內部卻人心惶惶。東西兩市均已關閉,整個繁茂的城市顯得一片蕭條。巨賈們争相走告,閉門徹夜商談,為這個城市的未來而擔憂。
——百年前,改朝換代之時的那場慘禍,在此刻重新浮現在了城中商賈心頭。
那一場長達數年的戰争裏,前朝空桑名将西京堅守葉城,誓死血戰,長時間的守城之戰後,城中幾乎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最後,還是懼禍的商賈們暗地裏密議,合謀毒殺守軍、将葉城獻出,以求躲避冰族人的兵禍。
三千禦前骁騎軍,沒有倒在數年的血戰裏,卻倒在了自己守衛的子民手裏。
那一次的兵變之慘,令心腸最硬的人也目不忍視。
百年後,當歌舞升平裏成長起來的一代幾乎忘了戰亂的滋味時,昔日的陰影重忽然之間重新降臨了——這座繁華富庶的城市,再度來到了同樣的十字路口上。
夜色裏的葉城一片寂靜,沒有平日的歌舞升平燈,只有戰雲籠罩。
巡夜的隊伍剛在窗外走過,馬蹄聲得得遠去,苗人少女縮在客棧窗下,這才長長松了一口氣,忍不住将窗子打開了一條縫,偷偷探出頭去。而領隊的年輕将領仿佛覺察了什麽,霍地回頭看了這邊一眼,吓得她立刻縮頭。
“唉,都已經那麽久了,怎麽還是一點反應也沒有啊!”破落的客棧裏,一個少女跺着腳嘀咕,恨恨的看着右手上那枚戒指——藍色的寶石光芒黯淡,一閃不閃。
那笙閉上了眼睛,極力想感知到神戒的鳴動,然而,什麽也沒有。
“到底剩下那個封印在哪裏啊?”她開始不耐煩,四處亂轉,把客房裏的凳子踢得喀喇響,“都困在這裏半個月了,哪裏也去不了,炎汐也不回來,真是急死了人了!”
真是倒黴,本來順着皇天神戒的指引來到葉城,然而不知為何一到了此處神戒忽然就失去了反應,在接下來的幾天裏再無動靜。她沒頭蒼蠅一樣四處找,卻怎麽也不見彌端,不由失了主意。然而炎汐也有自己的任務,這幾日無法陪着她,只是每日裏喬裝潛行出去,每每深夜才回。
在這一段時間裏,葉城氣氛日漸沉重,開始破天荒地實行宵禁,家家戶戶閉門不出,出門也只能看到一條條壁立的街道,根本無從找起。那笙被一個人扔在客棧裏,時刻害怕那些冰族的軍隊會找上門來,又擔心炎汐的安危,提心吊膽的過了好幾日,漸漸情緒有些焦躁。
星海雲庭已經被抄沒了,東西兩市也因為戰火逼近而關閉,這個葉城裏幾乎看不到還有鲛人活動的跡象——炎汐又能去哪裏呢?再這樣耽擱下去也不是辦法……聽說帝都裏頭,那個魔王已經殺了很多人了。
可一定要找出辦法來呀!雖然殺的是冰族的人,但一想到那麽多人同時被殺,那笙就覺得全身發冷,感覺北方吹過的風裏都帶着血腥,令人顫栗。再想起鏡湖之下的空桑人和複國軍,任是她素來沒心沒肺、也不由覺得焦急。
又等了一日,炎汐不見蹤影,她漸漸覺得疲倦,靠着門睡了過去。直到半夜,門吱呀了一聲,外面有人走入。
“炎汐!”她立刻驚醒,興高采烈的跳了起來,“你去哪裏啦?”
夜行人無聲無息地走入房間,扯下了黑巾扔在桌上,輕微吐出一口氣來:“去了巫羅府裏的大牢。”
“啊?”那笙吃了一驚,看到他臉色不虞,小心翼翼,“你……去幹嗎?”
“探監。”炎汐簡短的回答,似極疲倦,“湄娘和很多同族,被羁押在那裏。”
那笙給他倒了一杯茶,近乎讨好地奉上:“他們怎麽樣?”
炎汐搖了搖頭,将杯中茶水一飲而盡,長長吐了一口氣,沒有回答,仿佛陷入沉思。
那笙從未見他有這種表情,一時間心下忐忑,也不知如何說,只能在他身旁坐下來,托腮看着他,眼珠骨碌碌的轉——這幾天炎汐都不大理睬她了,仿佛有極重的心事,她在一旁看了幹着急,卻什麽忙也幫不上。
“你餓不餓?”她好容易找到了話,“出去了半夜,都沒吃東西。”
“吃不下。”炎汐低聲。
“那麽……要不要先休息?”她陪着小心。
炎汐搖了搖頭:“睡不着——怎麽可能睡的着?”
說到最末,他的聲音陡然提高,一拳擊在案上,霍然擡起頭。那笙被他眼裏密布的血絲吓了一跳,他重重拍案,仿佛心裏有難以壓抑的殺氣和憤怒,嘶聲:“怎麽可能睡的着?!他們、他們都在大牢裏!我怎麽能睡的着!”
“噓……”那笙生怕他驚動了店裏其他人,連忙按住他的嘴。
炎汐沉默下去,不再說話,只是側臉看着黎明前黑暗的夜空,身子微微發抖。
“海魂川斷裂了——泠音出賣了同族,湄娘受不住拷打而招認,在葉城的所有複國軍都被牽扯進去,埋伏了上百年的海魂川幾乎被破壞殆盡。”許久,他才開口,“我本來是想過去營救他們出來的……可是,守衛太森嚴了,我根本沒辦法帶出他們。”
他搖了搖頭,神色苦痛。
“那……我們慢慢再想辦法?”那笙低聲,捧着腦袋冥思苦想,“或者回頭問問蘇摩和真岚——他們本領大,應該有辦法。”
“不,不能拖延了,”炎汐低聲,“我無法帶他們出來,只有殺了他們!”
“什麽?”那笙大吃一驚,瞬地從座位上躍起,幾乎打翻了茶盞。
“我把關在死牢裏的複國軍全殺了……只有殺了他們,讓他們不至于在酷刑之下洩露出更多秘密——巫羅那個家夥,論卑鄙比辛錐更甚。”炎汐喃喃,肩膀在劇烈發抖,“他們哀求我動手——因為不願意承受更多非人的痛苦,更不願如湄娘那樣成為叛徒。”
“沒有別的選擇。”他側過頭看着夜空,燈火映照在俊秀的側臉上,一明一滅,聲音低沉,“所以,我成全了他們。”
他解開了随身帶回的包裹,血腥味迅速彌漫。那笙一眼看去,忍不住失聲尖叫,驚懼地往後退了一步——十幾顆新挖出的心髒,在燈下微弱地閃着血的光澤。
“不要怕,這都是戰士勇敢的心——既便是在被殺的一瞬間,都沒有人發出一聲哀鳴,”炎汐的手輕輕拂過那些尤自柔軟的心髒,聲音深不見底,“放心,我會将你們的心放入大海……我們會一起回到故鄉去。”
“……”那笙不知說什麽才好,只覺的心裏難過已極。她默默走回來,竭力不去看那一堆可怕的血肉,怯怯靠着炎汐坐下,悄悄拉住了他的衣角。
“其實都一樣……都一樣。”炎汐喃喃,看着東方的天際,“聽說澤之國的總督高舜昭前幾日也死于冰族刺客之手……我想,在那一刻,他的心情應該和湄娘他們一模一樣吧?只是,如意夫人又該是怎樣的心情?——我不敢想。”
炎汐沒有再說話,在黎明前的黑暗裏閉上了眼睛,長久地沉默。
那笙不知怎樣才能安慰他,想了許久,小心翼翼地擡起手從背後抱住他的雙肩,将臉頰貼在他肩膀上。炎汐的肩背是冰涼的,有着鲛人一族特有的溫度,她第一次發現他是那樣的清瘦,多年來的艱辛血戰幾乎令他心力交瘁。
兩人就這樣靜靜在房間裏坐着,一直到外面天光轉亮,街上出現人聲和腳步聲。
“炎汐,”那笙終于坐不住,悶悶地出聲,“我餓了。”
枯坐一夜,複國軍左權使終于回過神來,有些歉意地勉強一笑:“好,去吃早飯吧。也累了你一夜了——等吃完了早飯,我們該去做正事了。”
“正事?”那笙走到門口,吩咐小二将早點送來,回頭詫異。
“昨夜見了湄娘,她死前跟我說了最後的秘密,”炎汐蹙眉,眼神裏仍然有苦痛,“她說她平生嬌貴慣了,熬不過用刑,做了對不起複國軍的事情,牽連出不少同伴——但好歹,總算還咬牙守住了最後的秘密。”
那笙愕然——湄娘招供了整個海魂川的暗線,卻死守這最後一個秘密不放,想來其中必是極大的幹系。
炎汐緩緩開口:“是湘——她把湘和西荒來的霍圖部人,藏了起來。”
“湘?霍圖部?”那笙卻對這兩個名詞都陌生,不知所以。
“居然還活着。了不起,真了不起啊……”炎汐搖頭苦笑,“碧前幾日帶回了如意珠,但随着右權使前去西荒的複國軍全數犧牲,沒有一個人返回——除了湘。我們都以為湘受了那樣的重傷,肯定遲早會在星海雲庭病逝。但是,她居然還活着。”
炎汐阖上眼睛,喃喃:“如果帝都內那個人知道,一定會恨得發狂吧?”
“帝都內的人?誰啊?”那笙聽得一頭霧水。
“雲煥。”炎汐冷冷吐出了兩個字,睜開眼睛長身站起,“好了,不說了——那笙,我們趕緊出去吧,聽說那些西荒霍圖部的人一直在找你。”
“找我?”那笙更加詫異,跳了起來,跟了出去。
“應該跟六合封印有關。”炎汐低聲。
“真的?“那笙失聲驚呼——原來最後一個封印是被藏了起來,難怪遍尋不見。
“湄娘一直咬牙守着的就是這個秘密。”炎汐茫然地喃喃,看着外面,“空海之盟……她應該也是恨空桑人的,但是,居然能為他們保守秘密到最後,不惜犧牲了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