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遲縱是個向來都把心事寫在臉上的人,年輕時更是如此,以至于他那自以為藏得嚴嚴實實的暗戀情懷,實際上大部分明眼人都能看出來,何況是心思慎密的林溪月。
少年時期的林溪月久久沒有分化,說不焦慮是假的,但自小以來的教育讓他永遠不會把這種焦慮表現在臉上。對外,他永遠是風度翩翩的鋼琴王子,完美無缺;但同時因為相對溫柔的性格和漂亮的長相,似乎“未來一定會分化成Omega”這件事已經被提前确定了。他因此被迫打上了“大衆情人”的标簽,追求者無數,而遲縱,也不過是芸芸衆生中的一員,林溪月之所以能記住他的名字和長相,純粹是因為對方背後的巨大家族而已。
相較之下,似乎只有那個不怎麽喜歡搭理他的兄長,沒有用那樣關懷到幾近于施舍的眼神看他,雖然是同樣身為Alpha的那個人,卻從未有過大多數Alpha那種與生俱來的傲慢,仿佛不管是什麽垃圾,只要性別上填了個“A”,就能無條件的高人一等、居高臨下。
林溪月只覺得可笑,他見過太多太多的追求者,幾乎無一例外不是這樣,相較之下林厭的冷淡反而成了一股清流,他開始渴望成為Alpha……成為像兄長那樣,強大理智冷靜的Alpha,于是在分化以前,他不打算與任何人交往,這個拒絕的借口聽起來有些委婉,而事實上卻絲毫不留餘地。
至于遲縱,只是因為不想得罪遲家的繼承人,所以對他的态度一直不錯;後來林家落難,以林溪月一人的力量不足以從處心積慮的豺狼口中奪回遺産,恰逢這時候那大少爺又上趕着送上門,若是不利用一下,未免也太不好意思。
至于他與林厭的關系,林溪月光是看兄長那般抵觸排斥的态度,便下意識沒把對方當一回事,如今想來,自己似乎太大意了些……林厭不是個情緒化的人,能讓他反應如此激烈的恐怕這世上也只有一個遲縱。
當年發生的事情……恐怕也只有兩人彼此心知肚明,兄長向來隐忍謹慎,若是貿然逼迫,只會被推出更遠;那麽就只剩下……遲縱一個突破口。
林溪月思緒萬千,再擡頭時眼底一片精明,他輕輕吐了口氣,喚來管家,輕聲問道:“你們少爺什麽時候回來啊?哥哥心情不好,不願意理我……我、我想找他說說話。”
……
對家裏發生事情一無所知的遲縱,在一覺睡醒後,将腦子裏那點兒酒意都蒸發了出來,此時正對着鏡子修理着新長出的胡茬。但林厭在停車場的那番話總是反反複複在腦海中閃現,反複鞭撻着他的神經……告訴他,自己應該鼓起勇氣回頭看看,看看過去的那些年裏,他錯過的……逃避的真相。
想得入神之際,下巴突然一陣刺痛,遲縱嘶了一聲,匆匆洗掉帶血的泡沫,看着臉上新鮮留下的一道疤,無言了一陣。
最終他找了個創可貼潦草貼上,拿起外套匆匆出了門。
過去的事情,說起來好查,卻又不知如何查起……遲縱坐在車上,隔着創可貼摩擦着下巴上的傷口,微癢的觸感似乎更讓他平靜下來。他不經意間側過頭,看着車窗上光影晃動間那張成熟了許多的臉,突然想不起少年時的自己是什麽模樣。
可林厭的樣子他卻記得十分清楚,就在他每一次以為自己早就忘記的時候,那個身影就會重新在腦海裏“活過來”……他記得他對自己笑的樣子,記得他的縱容與無奈,記得他工作時的疲憊與嚴肅……也記得他在醫院裏,病號服襯得他面如白紙,一行清淚從泛紅的眼眶裏落下來,凝在削尖的下巴上。
林厭當時向自己解釋過什麽……關于他為何要隐瞞性別,但那時在氣頭上的遲縱一個字也沒聽進去,如今回想,也不過是斷斷續續連不成線的話語,都被他憤怒的咆哮吞噬掉了。
當下想要回頭追溯,難免要花一番功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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約莫半個小時後,車子在監獄前停了下來,遲縱下車時正是中午,熾烈的陽光逼得他不得不眯起眼來,看着遠處迎上來的獄警。
除去跳樓的林父,其他元老都被關押在監獄服刑,遲縱這次要找的,是在林家呆了快三十年的老管家。老人年過半百,到底還是為自己的行為付出了代價,在得知遲縱要見他時,意外且驚喜,甚至在探監前用水弄了弄雜亂的白發,保持基本的體面。
這會兒隔着探監用的玻璃,老管家小心翼翼觀察着眼前表情陰沉的大少爺,斟酌着開口:“您找我……是有什麽事情嗎?是……溪月少爺嗎?”
遲家曾偷偷向林家遞交過婚約,被林父暫且扣了下來,列入婚配候選人的名單……結果林溪月破天荒分化成了Alpha,驚掉了一片下巴,這件事也就不了了之。
遲縱沉默了片刻,開門見山道:“我想知道關于林厭的事情。”
此言一出,老管家還以為自己年紀大耳背聽錯了,片刻後才回答:“啊……他……他已經離開林家很多年了。”
“我知道。”有些不耐煩的叩了叩桌面,遲縱深吸一口氣:“我想知道前因後果,以及他……為什麽要僞裝成Alpha。”
老管家沉默下來。
若是林家尚在,那麽這些秘密都會與其他見不得光的東西一起,被他永遠爛在肚子裏;可如今樹倒猢狲散,似乎也沒有了什麽隐瞞的理由……
“這還要從很久之前說起。”他重新開口道:“夫人身體一直不是很好,懷孕後每每在流産邊緣徘徊,好不容易堅持到了後幾個月,卻突然早産……”
“溪月少爺出生的時候,身體瘦弱的跟小貓似的,老爺痛失愛妻,家中又有兄弟姐妹虎視眈眈的盯着他家主的位置,焦頭爛額之際,一個女人突然出現在林府,身邊帶着一個三歲的孩子……”
“而那個孩子,就是林厭。”
老人的聲音有些沙啞,他說的很慢,像是從時間的土堆裏哆嗦着刨去灰塵,一點點顯露出那些老舊記憶的顏色。
“林厭是……老爺用錢買回來的孩子,因為那雙有些相似的眼睛,自然被冠上了私生子的身份,也就是溪月的哥哥。既然作為兄長,自然要擔負起“保護”的義務……所以從那以後,為了躲避家族中人的明槍暗箭不傷害到孱弱的溪月少爺,老爺對外宣布,林厭才是林家的繼承人……”
唇上不知何時裂了道小口,遲縱用牙齒撕去翹起的嘴皮,舔舐傷口時,嘗到了一絲絲鐵鏽味兒的血腥。
他沉默的聽着林厭的過往,聽着林厭在遇見他以前暗無天日的人生,被課業規矩擠滿的童年,家族的冷漠與鞭策讓他只能埋着頭往前走,經歷過不止一次的綁架暗殺,最嚴重的那一回甚至在醫院躺了好幾個月……捏着發冷的指尖,遲縱愣愣的想,這些他居然都不知道。
他把林厭當成最交心的朋友,悲傷難過時就一股腦把自己的苦痛發洩出來,每一次林厭都會十分冷靜的安慰他,他享受着那個人的照顧……卻忘記了,對方也是人,也會有心情不好的時候。
但林厭從未與自己提起過一言半句,哪怕他的人生被當成鋪路的石頭融在水泥裏,為林溪月鋪墊一條康莊大道;哪怕他所受過的苦比自己更甚,甚至到了最後,他什麽也得不到。
“十五歲的時候,那個孩子……林厭分化了,結果是個Beta,老爺很滿意這一點,立馬找人配置了Alpha的激素,要求他每個月都注入。”或許是遲來許久的良心發現,老管家垂下了眼,不敢去看玻璃另一邊青年憤怒的目光:“林厭很聽話……他……他從小就表現的十分堅強,我們都知道這孩子在想什麽。”
“……他在想:還有多少年,我就能自由了。”
Alpha激素會給人體帶來巨大的負擔,何況是長期注射……遲縱不由得想起了海邊的那個夜晚,青年因身體不适昏倒在後座,卻仍然在自己開車前往醫院的時候,伸出一只阻攔的手。
那只手的皮膚蒼白的近乎透明,連手背上凸顯的血管和青筋都一清二楚;它從陰影延伸到燈光下,像個瀕死求救的人,拼了命的抓住一縷希望的光。
那是因為如果去了醫院……他的真實性別就瞞不住了,他可能面臨林家的永久“封殺”,永遠無法自由的走在陽光下。
——自由,這個詞對于遲縱而言似乎沒那麽緊要,那是他從出生以來便擁有的東西,以至于他永遠不會懂得林厭為何如此渴望。
可時隔多年後,他突然懂了——從老管家斷斷續續口述的、那個人的過往中,從回憶裏林厭的每一次掙紮——他被工作壓得擡不起頭的時候,他被社交逼得喝酒喝到吐的時候,他對每一個人保持微笑的時候,他抽煙的時候,他沉默的時候……他寧可從擔架上逃回家也不願意去醫院的時候。
那時候的遲縱懵懂遲鈍,只會笑嘻嘻的拍着他的肩膀,在深夜悄悄送上一塊黑巧克力蛋糕果腹,然後不痛不癢的安慰幾句,叫他別那麽累。
而如今的遲縱則坐在冰涼的椅子上,一股寒意從腳跟蔓延到頭頂,所有的情緒堵在嗓子眼裏,激得他鼻頭發酸,雙眼發熱,胸腔裏的那顆東西疼得快要裂開……
後悔,不甘,憤怒……如此等等負面情緒猶如海嘯般洶湧而來,鋪天蓋地的淹沒了他。
為什麽當時沒有發現呢?
不是把他當成朋友嗎?那為什麽不去問問他的過去……為什麽不問他為何如此拼命,為什麽不耐心的聽他講講自己的事情,而不是劈頭蓋臉的把自己的煩惱抱怨過去。
因為……偏見嗎?
因為林厭是私生子。
因為那時候的自己一廂情願暗戀着林溪月。
他不敢接觸林厭的過去,生怕發現一丁點兒與他設想中不一樣的東西,他怕林厭和遲羽一樣——他被那個小子荼毒的太深了,被奪走關懷的痛苦,被觊觎位置的憤怒,他把他對家族的不甘和怨恨化成了偏見的刀,然後一點點用它剜着林厭的肉。
他敬佩林厭的優秀;卻害怕他奪走林溪月的位置。
他依賴林厭的強大;卻又時時刻刻保持着交心的距離,只是單方面的索取。
這樣的一樁樁、一件件,到後來将那副血肉之軀被蠶食地只剩一副空蕩蕩的骨架——他始終在享受林厭的照顧,卻在事發之後不願相信一點兒解釋,自負自傲的判下了那人死刑——他将那把刀插入了白骨簇擁間跳動的胸口中……
而林厭沒有死。
只是失去了一顆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