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美好

那一個周,編輯部怨聲載道。明面上的抱怨都是沖着薛佳倪去的,但岑若知道,背地裏一定有關于她的指控。

內容編輯只是打工仔,自己苦逼加班一周,去換頂頭上司的面子和威嚴……對于大多數人來說,是迂回浪費且沒有必要的事情。

好在賽琳娜從中斡旋,誇大其詞地向每一個人吐槽薛佳倪的團隊有多過分。配合岑若自掏腰包補給編輯們的巨額津貼,辦公室裏蠢蠢欲動的厭工情緒才終于被安撫下去。

趕工出來的成品不錯,薛佳倪的內頁訪談換成了某一個半隐退老戲骨的專訪,這是許安笙動用許家人脈幫岑若約到的,用來替換薛佳倪的版面,份量足夠。至于岑若為季薔拍攝的封面,則已經進入了藝術品的範疇。

身材修長、比例完美的少女身着水藍色牛仔褲,猶抱琵琶半遮面地側頭,五官掩在飛舞的發絲裏,讓人遐想連篇。最引人注目的,則是少女潔白如美玉的腰肢,和腳邊随意攤放着的白色絲綢。雖有裸/露,但不色情;極盡風流,但不下流。

岑若拍攝的時候,就猜到效果不錯。但她也沒想到成品這麽令人滿意——熟識的前輩發消息恭喜她,說這期封面很可能入圍某個業內大獎。

有傳聞說,《D-line》十月刊發行之後,薛佳倪氣得多吃了兩塊黑森林蛋糕。岑若微微一笑,不對此發表任何意見。

而事件另一個主角——頂替了薛佳倪的季薔——的生活沒有因此受到任何影響,她依然勤勤懇懇地在D-line編輯部當助理實習生,跟賽琳娜走得頗近。

有人問十月封面人物是不是她?她也不分辨對方是善意還是惡意,全都據實相告。

岑若拿季薔當刀子,季薔就老老實實躺在岑若手心裏,完全沒想過會不會有人因此盯上自己。

季薔曾經無聲無息地引誘岑若,所以岑若認定季薔心機深沉。可在封面事件中,季薔又表現得如此笨拙,岑若沒想到季薔這麽天真,心中竟然生出奇怪的愧疚感。

所以岑若讓財務多給季薔打了五千塊錢,名目是“外勤補貼”。

為了慶祝順利出刊,岑若請編輯部所有人唱K。許安笙沒有支使總裁辦的人過來,不知是覺得沒有必要,還是為了稍稍與岑若拉開距離。

岑若這次沒有缺席,坐在包廂一角,默默玩手機。

季薔也在。她性格活潑熱情,很容易跟周圍的人打成一片。她在包廂裏竄來竄去,時而跟這個打桌游,時而陪那個上廁所,有時候還拿起話筒唱兩首歌。

岑若覺得不可思議,她進公司這麽久,跟有些同事都沒那麽熟悉。為什麽季薔仿佛已經跟所有人打成一片了?

包廂裏氣氛還不錯,賽琳娜膽大包天,慫恿岑若唱歌。岑若笑着搖頭,示意婉拒。

賽琳娜還不放棄,哀求道:“boss來嘛,我還沒聽過你唱歌呢!”

其他人也都起哄。

正在岑若覺得推拒不了,将要妥協的時候,季薔突然站起來抓住話筒,說:“哇!我的歌!這首歌是我以前組合出的歌哦!”

進公司這麽久,大家都摸清了季薔的底細,知道她曾經是個半吊子愛豆歌手。一聽原唱要大顯身手,大家紛紛調轉注意力,把岑若忘到爪哇國去了。

季薔把手裏的UNO牌塞給岑若,說:“岑若,你幫我打!”

岑若頓了一下,竟然真的接過紙牌,坐在了下屬中間。

岑若一邊打牌,一邊分神聽季薔唱歌。不愧是原唱,季薔把這一首歌唱得宛如天籁,唱到興起處,還走到空地上,完整還原打歌舞。

岑若聽到一聲嗤笑,不知道是誰發出來的。她不動聲色地皺起眉頭。

季薔唱完一首歌,便走到岑若身邊,熟練地掏出手機拍短視頻。

經過這麽多天的觀察,岑若發現季薔是一個重度社交平臺愛好者,無論做什麽都要發一條狀态。偶爾打開朋友圈,能被季薔刷整整三屏。

“紅9,我出完了。”岑若懶洋洋地丢掉手裏最後一張牌,身邊牌友一陣哀嚎。岑若示意季薔:“你繼續打。”

說完站起身,走向自己剛剛呆着的角落。

然而季薔并沒有坐回去,而是跟着岑若來到了角落。

岑若說:“你跟着我幹什麽?”

季薔說:“跟你聊聊天啊,你一個人多無聊。你想聊什麽?”

岑若想了想,說:“你剛剛在拍什麽?”

季薔說:“我看出你要贏了,所以拍下來啊。你出牌的動作太帥了!”

季薔說着,把手機屏幕遞到岑若面前。岑若看到自己潇灑甩開最後一張紙牌的模樣,也笑了起來。

怎麽辦,我自己也覺得有點帥。

季薔嘻嘻笑着,收回了手機,說:“這一幕我要永久保存。這一次我不會再讓你删了!”

岑若眯着眼睛問:“上一次,你為什麽拍我的車?”

“你開車的動作也很帥,在車上沒敢拍,只好悄悄拍背影啰。”季薔吐了吐舌頭,說:“沒想到被你發現了……不過你删視頻的樣子也很帥。”

略過稍顯浮誇的恭維,岑若抓住了重點:季薔沒有在拍車牌,只是為了記錄生活,所以才抓拍。這很符合岑若對季薔的觀察,季薔是個膚淺的、天真的、浮誇的都市女孩,她沒有野心與目标,只是簡簡單單活着,也想不到很多行為背後的深意。

有那麽一瞬間,岑若想對季薔道歉。但考慮到對方大大咧咧的性格,岑若還是把話吞了回去。季薔可能根本沒感受到被冒犯,否則不會還用這種态度面對自己。

岑若随口說:“你很喜歡發抖音?你覺得別人對你的生活感興趣嗎?我聽說有很多人屏蔽了你的朋友圈。”

“抖音,記錄美好生活。”季薔重複社交平臺的slogan,然後說:“如果有人對我的生活感興趣,不是一件挺好的事情嗎?”

“這個時代,沒有人真正關心別人。”岑若語氣涼薄。

她本質上是個冷漠而刻薄的人,雖然從事時尚相關的工作,但她讨厭從衆的滋味——竭力引領潮流,本身就是在向主流妥協。她明白社交平臺的運行模式:每個人都在說,每個人都在祈求關注,但沒有人真正被矚目。

季薔每天發那麽多狀态,有人在意她的生活嗎?就連季薔自己也不在意,她把生命浪費在挑選濾鏡和P圖上,她缺乏對生活的真正的體會和感悟。

大多數時候,岑若不會把這些想法表露出來。因為她的KPI還要靠社交媒體、粉圈、标榜獨特和潮流的品牌方來完成。但面對季薔,她似乎不必顧慮那麽多:季薔根本意識不到自己在嘲諷她。

果然,季薔眨了眨她那雙天真的大眼睛,說:“怎麽會?我就對你感興趣啊,我覺得你的生活一定很美好。”

對時尚和金錢趨之若鹜,這是季薔對我的“美好生活”感興趣的主要原因。岑若做出判斷。

岑若垂下眼簾,她現在不想繼續跟季薔說話了,因為季薔跟她完全是兩個世界的人。

季薔已經習慣了頂頭上司的沉默與嚴肅,她主動挑起另外一個話題,說:“我剛剛唱得怎麽樣?那是我們團最好聽的一首歌了。”

岑若想起暗處傳來的嗤笑,想起在廁所裏聽到有人屏蔽了季薔的朋友圈,內心忽然有些煩悶。

季薔知道有很多人想看她笑話嗎?

“剛剛跳舞的時候,有人在笑話你。”岑若停頓了一秒,還是道:“下次在類似場合,別亂開屏了。”

這是岑若能夠給予季薔的僅有的善意告誡,至于能不能聽進去,就是季薔自己的事情了。

季薔笑着說:“那多好呀,愛豆不就是要給人帶來快樂嗎?唔……如果取笑我能讓那個人感到快樂的話。”

季薔臉上既滿足,又困惑,還有一些為難……岑若判斷她說的是真心話,愈發覺得不可思議。

怎麽會有這種……甘願貶低自己取悅他人的人?岑若對生物多樣性又有了進一步的認識。

岑若愣了一會兒,終于找到合适的評價:“你啊,真是個傻白甜。”

季薔說:“我聽出來了,你是在說我傻。”

但季薔的語氣并不生氣。

岑若敷衍道:“啊。這都能聽出來,你真是太聰明了!”

季薔點點頭,雙手支起腦袋,說:“對啊,我是很傻嘛,我很多問題都看不透,幹脆不看了。”

岑若正要說話,就見季薔直勾勾地盯着她,問:“比如,你有沒有女朋友啊?”

岑若一頓,下意識回答:“沒有。”

季薔笑了起來,眼睛眯成一條縫,快樂得很像二次元人物。季薔說:“那太好啦!”

但我有個名義上的男朋友……

季薔的笑容太燦爛了,岑若竟然沒辦法把後半句話說出口。她眼神飄了一下,随後發自內心地感慨道:“真不知道你是在哪種家庭裏成長起來的。”

季薔說:“我從小生活在季家,沒有寄宿過。為什麽這麽問?”

岑若說:“原生家庭影響了很多,每個人的性格都能在家庭裏找到原因。”

如季薔這樣的性格,人生只有兩種可能:要麽沒苦過,要麽沒聰明過。所以她的來歷也很容易推測,要麽父母茫然無知、目不識丁,要麽家境富足、溫馨和諧。

季薔眨了眨眼,說:“我不懂……我的性格跟我家有什麽關系?我就是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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