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合照
許安笙被叫走，陳行止得到片刻喘息的機會。
她将視線從許安笙身上收回來，又恢複到先前一絲不茍、井井有條的狀态，旁人根本看不出端倪。對于其他人來說，陳行止就是一顆不洩漏任何情緒的黑洞，這也使得她在談判桌上如魚得水。
陳行止如常跟別人交流，不一會兒視線落到某個人身上，嘴角勾勒出了一絲不易察覺的微笑。
她變得柔軟起來……但這種柔軟和給予許安笙的溫柔又不太一樣：前者出于純粹的長輩對晚輩的喜愛，而後者由無底線的無奈退讓組成，常常讓陳行止變得無比狼狽。
陳行止朝那個人走過去，叫她：“囡囡。”
季薔正在吃東西，一擡頭看見陳行止，綻開一個大大的笑容，說：“小姨！”
陳行止臉上表情淺淡，語氣也很尋常，問：“好吃麽？”
季薔早已知道自家小姨是這樣的性格，因此并沒有覺得自己被忽視。她沖陳行止點點頭，說：“很甜，你要嘗嘗麽？”
陳行止搖搖頭，又問：“你在締風過得如何？”
季薔臉上露出滿足而平和的笑容，說：“我呆在喜歡的人身邊，非常高興！唔……雖然我跟她獨處時間不多，但她認真工作的樣子也好迷人。編輯部裏其他的姐姐都很怕她。但我不怕！”
說到“我不怕”的時候，季薔神采飛揚，似乎這是一件多麽值得炫耀的事情一樣。
從季薔的神色來看，她顯然沒有說謊。她剛剛接觸到日常生活中的岑若，每一個細微的發現都足夠讓她竊喜很久，這是暗戀者常有的狀态。
季家對季薔的教育原則非常寬松，一切以她開心為重。陳行止覺得姐夫和姐姐非常睿智，因為只有這樣才會造就季薔，只要存在于此就能讓所有人感到快樂和放松的存在。
但與此同時，陳行止難免有些擔憂。季薔陷入暗戀的粉色濾鏡裏，看到的一切都朦朦胧胧、多姿多彩；但陳行止從別的途徑了解到的岑若，似乎并非良人……
帶着隐蔽的擔憂和勸誡，陳行止對季薔說：“岑若性格偏激，是一個不顧一切往上爬的人。你喜歡她，追求她，都是你自己的選擇，你父母不會約束你，我也不會。但你要保護好身份，小心被利用。”
“季家嗎？岑若很能幹的……”季薔略有沮喪，說了一半之後便頓住了。但不一會兒，她又振奮起精神來，堅定地說：“她不是那樣的人，我就是知道！”
陳行止本來還想說岑若和方修文的事情，可季薔眼睛裏的期待太過美好，陳行止不舍得破壞，只好含蓄道：“她似乎喜歡男人。”
季薔先是蔫了，随後又想起什麽似的，頭搖得比撥浪鼓還快。
觥籌交錯間，岑若看見許安笙陪在許國強身邊，跟一位長輩說話。
她下意識尋找陳行止的身影，卻沒想到看到了一個不該出現在這裏的人。
季薔穿着風格明快的明黃色晚禮服，此刻正笑嘻嘻地舉着手機，同陳行止合照。
陳行止表情淡得一如既往，看不出任何情緒。但她畢竟配合季薔，直視手機攝像頭。
季薔為什麽在這裏？她怎麽勾搭上陳行止的？陳行止竟然也對年輕女孩感興趣？
如果陳行止願意接受年輕女孩……那她果真不喜歡許安笙？許安笙知道嗎？
一時之間，很多念頭湧上腦海，讓她有些措手不及。
剛剛那杯檸檬水，究竟加了多少檸檬？為什麽嘴裏酸酸的？
身體比大腦反應更快，岑若開口喊：“季薔。”
在這樣的場合裏，岑若的音量稍微有些失禮了，有人若無其事地看過來，又很快移開目光。
岑若內心是有些後悔的，因為她覺得丢臉。
但當季薔聽見呼喚之後開開心心地沖她跑來，眼睛裏像是盛滿了漫天星辰的時候，岑若又覺得沒有什麽了。
陳行止遠遠地看着岑若，臉色木然，岑若卻覺得對方的眼神極具穿透力，像在警告自己似的。
警告什麽？讓自己不要把那一幕告訴許安笙？還是……陳行止不滿自己“搶”走季薔？
岑若收回目光，嘴角噙着一抹意味不明的笑意。
季薔說：“岑若！你果然來了！”
岑若問：“你怎麽來了？”
岑若用眼角餘光一瞥，發現陳行止仍然在看着這邊。于是她随手攬上季薔的肩膀，把季薔拐進人群之中，叫陳行止再也尋不到。
季薔身體一僵，臉頰立刻漲得通紅。
岑若的手很暖和，就跟那個晚上一樣……
季薔支支吾吾地回答：“我……我本來不想來的，但聽說你會出現，就想辦法來了……”
岑若有些想笑，季薔描述得仿佛自己有多重要一樣，但還不是先跟陳行止搭話了？
陳行止似乎有某種程度的潔癖，總是穿領子快要遮蓋下巴的衣服，顯得禁欲又疏離。但她剛剛跟季薔捱得很近，兩人竟然還在合照……
季薔的邀請函，是陳行止給的麽？甚至于，季薔是陳行止的女伴麽？
岑若心裏一動，問：“你跟陳行止是什麽關系？”
還沒等季薔反應過來，岑若又想起那天餐廳門口的一幕，覺得有些膈應。她有些控制不住刻薄的脾氣，脫口而出：“你會跟見到的每一個人合照嗎？”
以便謀求利益？
話一出口，岑若又後悔了。就算季薔汲汲營營，從能夠接觸到的每一個人身上謀求利益，那又如何？
岑若并沒有資格指責別人的生活方式，尤其她自己也是如此。
岑若覺得懊惱，季薔明明都跟自己上床了，為什麽自己還覺得對方“應該”保持單純與天真？季薔是個什麽樣子，自己不是早就知道了嗎？
愚蠢、膚淺、拜金、貪婪。
果不其然，季薔又沒聽懂岑若的潛臺詞。季薔眨了眨眼睛，說：“我只跟重要的人合照哦！你要跟我合照嗎？”
岑若：……哈？
季薔駕輕就熟地打開美顏APP，頭靠在岑若的肩膀上，說：“我還沒有跟你的合照。來，笑一笑。三——二——”
岑若看着屏幕裏的自己，覺得格外陌生。磨皮和濾鏡開得太高，她認不出自己的五官。這樣照出來的照片，跟任何兩個網紅女的合照有什麽不一樣？現代社會在标榜獨特和自由的同時，又試圖把每個人都馴化成同一個樣子。
年輕的男孩女孩們，就在這些APP裏，在這樣那樣的潮流裏，變成了一具又一具精致且空洞的皮囊……
岑若定住心神，努力不去想這些東西。在季薔喊出“一”之前，她一把抓住了手機。
季薔愣了一下，有些沮喪地說：“這也不讓拍嗎……”
垂頭喪氣的樣子，有點像被丢棄在路邊的小狗。再加上自己剛剛才傷害過季薔，岑若有些過意不去，妥協道：“……可以合照，但不能美顏，也不能發上網。”
——岑若的确傷害了季薔的人格，這是真實發生過的事情，不是季薔沒有意識到就可以當作不存在的。
季薔用力點頭，歡呼雀躍道：“好啊！”
看着季薔一無所知的快樂樣子，岑若又後悔了。
想要活得自在，要麽愚蠢，要麽狠心。岑若覺得自己的心軟，可以和軟弱等同起來了。
季薔舉起手機，在網傳的“死亡角度”和“死亡攝像頭”下，季薔依然明豔動人。
有那麽一瞬間岑若在想：季薔這麽好看，又豁得出去，為什麽還不火？為什麽淪落到應聘助理？
“好了！”季薔收回手機，低頭檢視“戰利品”。
看着季薔那熟悉的動作，岑若連忙補充道：“不可以P圖！”
季薔頓了一下，遺憾道：“好——吧——”
季薔低聲自言自語：“岑若真好看。”
岑若：……
她竟不知道這句話應該怎麽接。
岑若掃了季薔的手機屏幕一眼，發現“戰利品”中有一張模糊到看不清兩人長相的照片。
然後季薔把這張照片設置成了屏保。
岑若好奇道：“為什麽是這張？”
既然要把合照當屏保，那為什麽不選擇更加清晰的？
“我想把你當屏保，不過別的都太清晰了，你應該不願意吧。”季薔頓了頓，随後狀似輕松地說：“因為不是我的，不能拿來炫耀啊。”
季薔輕聲嘟囔，語氣甜美而滿足。
但岑若望着她的側臉，卻感受到了一股莫大的悲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