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魏二果真摔斷了腰,雖有名醫救治,情形也不容樂觀。

對魏家來說,魏二一個庶子或許要成癱子是個不大不小的事,魏梁本也算得上上心,但當他這日在早朝上被禦史連參五本之後,便頓時被擠到了一旁去。

對魏二昨日大放厥詞的事情一概不知的魏梁是在早朝時才得知自己的二兒子昨日幹了什麽事情的。

聽着禦史口齒清晰地複述出魏二的每一句話,又一一加以評判,垂着眼睛的魏梁卻心中十分冷靜。

他混跡官場多年,不到弱冠就成了魏家家主,不至于這點分辨風向的眼力見都沒有——天下萬事沒有這麽巧都湊在一起,恐怕是有人在暗中想要他不好過。

魏梁在腦中迅速地将自己的政敵仇敵都過了一遍,仍舊沒能找到誰人在暗中向他發難的跡象,不由得心中一沉。

怕是碰上個硬茬了。

魏二的所作所為多人目睹,魏梁也沒辯護,等禦史們一個個激昂罵完之後,跪地便一頓自我讨伐,幹脆利落地領了皇帝的罰。

盛卿卿聽說魏二的事時已經是第二日了,她不禁愕然,“怎麽摔得這般嚴重?”

孟娉婷道,“聽說是鬧事縱馬,坐騎失控,他大喊救命時有人将馬停下,他卻從馬上摔了下去。”

盛卿卿聽得揚眉。

她也是軍營中出入頻繁的,自然知道從疾馳的馬上摔出去會是個什麽下場--沒當場摔死都算命大的。

“好在你當時沒選魏二公子。”孟娉婷道。

“這天災**,可真是想不到。”盛卿卿笑着道,“昨日晌午前我還同他見過,那時神氣活現的,不料下午便出了事。”

“他那性子,出事也是遲早的。”孟娉婷輕輕搖頭,評價了這一句便不再多說,同盛卿卿講起了別的話題來。

盛卿卿同她有一句沒一句話家常,心中卻悄悄升起了一絲狐疑之情。

他受傷之事,真就這麽巧是老天看他日日纨绔,終于看不過眼去了?

盛卿卿心中的疑惑過了幾日才遇見了知情人——她去了一趟王敦府上,才得知那日鬧事将魏二的馬停下的人正是王敦。

“這也太巧了些。”盛卿卿微訝,“我在汴京城統共才認識幾個人,竟都串起來了。”

“可不是。”王夫人笑道,“我聽見時也吓了一跳,你王哥說,他正領人巡邏呢,正好那魏二公子騎着狂奔的馬就跑了過來,沿街的百姓給他吓得喲,摔了一地,眼看着架勢太大,他就只好上前攔馬,這手還痛了兩日呢。”

盛卿卿蹙眉,“看過大夫了嗎?”

“小事兒,他今日就好了。”王夫人擺手,“還聽說呀,那日魏二公子是喝多了才發酒瘋,在崇雲樓裏說了些難聽話,第二日他爹就在早朝上被禦史參了,當着百官的面請罪,還領了罰。養了這麽個兒子,可真是讨債得很。”

魏梁也被牽扯其中?

盛卿卿支頤想了會兒,道,“或許真是運氣不好。”

“又許是報應真到了呢。”王夫人漫不經心地說,“那些混賬話也虧那魏二公子說得出來,要不是有人保家衛國,他還能當什麽世家公子?也難怪禦林軍裏人人對他憤懑不已。”

“禦林軍裏?”

“他說的那些話,當天就傳遍了,從過軍的人誰聽了能不生氣?”王夫人不滿道,“就連我也恨不得指着他鼻子罵上兩聲不要臉呢。”

盛卿卿含笑道,“可不是,那日他來尋我說事,也說漏嘴講了些差不多的話。”

王夫人呀了一聲,惱道,“這人真是混不吝!你都要嫁去魏家了,他同你以後擡頭不見低頭見的關系,竟在你面前說這些!”

她頓了頓,又慶幸道,“還好你要定親的人不是他。”

盛卿卿點了點頭,心中卻越發明确起來:魏家這次栽了跟頭,不是平白無故來的,而是有人在背後推波助瀾。

是王敦嗎?

盛卿卿不及等到王敦回家,只留了封信給王夫人讓她轉交。

這個性格豪爽的邊陲姑娘也不過問為何要悄悄傳信而非傳話,收了信便将盛卿卿送出了門。

盛卿卿同王敦想得一樣,能少牽扯些人,便盡量少牽扯些人的好。

這樣即便同魏家鬥敗了,也不至于連累其他人。

出了王敦家門口時,盛卿卿腦中還在想着魏二和魏家的事情。

魏家自然也有敵人,或許是有人按捺不住動手了也未可知。魏梁能坐鎮魏家這麽多年,他不應當會就這麽咬牙認栽。

“姑娘?”青鸾小聲喚道。

盛卿卿回過神來,才發現自己竟在街邊發起了呆,不由得失笑起來,“青鸾,咱們今日走上一段吧,汴京這麽大,還不曾好好看過。”

孟府的車夫是孟大夫人派給盛卿卿的,自然不會有二話,只緩緩趕着馬車追在兩人身後不遠不近的地方。

盛卿卿自從到了汴京城之後,去過的地方一只手就能數得過來,還都是靠着馬車直來直往,不曾在街上自由行走過,原是存了散心的念頭,走到煙火味濃重的街道上之後,心中愁思倒也解開了幾分。

她甚至還在街邊路過的小販那兒随手買了兩棍麥芽糖,給了青鸾一根,另一根左右看看街上也沒人注意自己,便塞進自己嘴裏,三兩下将糖扯掉,棍子拔了出來。

麥芽糖黏牙得很,盛卿卿抿在嘴裏一時說不了話,只沿街慢慢走了一段,漫無目的地繞過了幾個彎,突地看見前面有處十分寬敞顯眼的府邸。

她尚未看清楚匾額上寫的什麽,一直跟在身後的車夫就道,“表姑娘,那是大将軍的府邸。”

盛卿卿:“……”她還沒到過孟珩府上,也不知道所在何處,誰知道這随便一走就碰上了。

“姑娘,要去麽?”青鸾問道。

“兩手空空,又不曾投過拜帖,怎麽去?”盛卿卿失笑,她掩着嘴小聲答完,覺得整個人已輕松了兩分,便準備回頭上車徑直回孟府。

偏巧孫晉剛好打從孟珩府裏出來,一擡頭就看見盛卿卿上車的背影,登時一個機靈跑着追上去攔住了馬車。

車夫認得他,恭恭敬敬地喊了一聲孫将軍。

青鸾掀簾見着孫晉,對這人也是印象深刻得很,道,“孫将軍,這麽巧?”

“我剛從大将軍府上出來。”孫晉拱手道,“盛姑娘既然到都到了,為何不進去一坐?”

“姑娘誤打誤撞走到此處,說兩手空空不好進去呢。”青鸾笑道。

孫晉:“……”盛卿卿本人不就是最好的了,還用得着帶什麽禮物?

他這麽想完,立刻又聯想到了盛卿卿向來守禮的态度,心覺光是幹勸盛卿卿進門是沒用的了,轉而咳嗽了一聲道,“盛姑娘,我方才見大将軍眉頭緊皺,似乎身體有些不适,他又向來不肯對人露怯……”

話說到一半,馬車的門簾果然掀開大了些,盛卿卿從中彎腰露了臉,有些無奈道,“果真如此?”

孫晉一本正經地點頭,“這是自然。”

盛卿卿心中算了算孟珩上次發作的日子,确實已經有段時候了,雖說孟珩看着病況好轉,可治病畢竟不是一蹴而就的事情。

孫晉說得有鼻子有眼,盛卿卿便多少有些擔憂,“那我去看一看。”

孫晉心裏頓時一松,對車夫吩咐完,“将馬車停到門口吧。”

盛卿卿從車上下來時,孫晉就站在門邊等候。

她疑惑地看了眼孫晉,道,“孫将軍不是剛從裏頭出來?若有其他事要忙,不必陪我耽擱時間。”

孫晉:“……”早知道,他剛才就該說“剛到”而不是“剛出來”了。

作為孟珩身邊心腹,也是為數極少知道糾纏孟珩十年夢境的人,孫晉曾經對于盛卿卿的存在相當将信将疑。

見到盛卿卿之前,他幾乎是不相信盛卿卿該人真的存在于人世間的;孟珩發病而他去搬救兵時,也是抱着死馬當作活馬醫的态度去找了盛卿卿。

可乍然出現的盛卿卿偏生輕巧地就安撫住了狂症發作的孟珩,叫孫晉看了次厲害。

随即他就被孟珩下了封口令——十年一夢的事情,孟珩嚴禁他在盛卿卿面前提起。

孫晉抓心撓肺,他恨不得将盛卿卿和孟珩直接綁在一起,又沒那個膽子,只能暗中想些辦法。

譬如此刻編了個半真半假的理由将盛卿卿騙進大将軍府去。

可惜,他自己是看不上熱鬧了。

孫晉遺憾地行了個禮道,“那我便先走一步,盛姑娘告辭。”

盛卿卿颔首回了禮,和善道,“一路順風,事半功倍。”

孫晉卻是正要去找王敦,聞言側臉朝盛卿卿看了一下,意有所指地點了一下頭,“借姑娘吉言了。”

門裏下人适時上前引道,“盛姑娘,請。”

盛卿卿一路往大将軍府裏走,雖也沒刻意四處張望,但這府中的種種景物擺設卻難免映入眼裏,看得她大為皺眉。

——相比起孟府的精巧心思花團錦簇、安王府的低調奢華玲珑山石,孟珩的府邸大則大矣,卻實在少了些人住的氣息。

這就好像是個才剛搬進來不久、主人也不常居住其中的新宅似的,和孟珩本人一般,透着股拒人于千裏之外的味道。

孟珩想來對這些也是相當不上心的。

盛卿卿不由得在心中嘆了口氣。

下人熟門熟路地将盛卿卿帶到一處門口,敲了兩下門,聽見裏頭孟珩應了聲“進來”,也不推門,躬身對盛卿卿做了個請的手勢。

盛卿卿有些訝然,但也沒說什麽,想着大概是孟珩府裏的規矩,又想孟珩還能平靜應聲,想來心情不算太糟。

——總之她交代青鸾留在門口後,便自己推門跨了進去。

孟珩正站在一張長桌前,他背對着門口,頭也不回地問,“什麽事?”

盛卿卿偏頭打量他兩眼,覺得氣氛還算平和,開口喚道,“珩哥哥。”

孟珩飛快地轉回了臉來,滿眼驚愕,“你怎麽——”

“我方才碰巧經過,”盛卿卿笑道,“碰見孫将軍出去,他托我進來看看。”

孟珩邊單手将手裏的東西卷起,塞進卷宗裏藏好,邊在心裏給孫晉記了一條帳,“他說什麽?”

“孫将軍有些擔心你的身體。”

“……我沒事。”孟珩立時猜到孫晉是借用他不舒服的理由将盛卿卿騙進來的。

——這倒不是假話,只是孟珩早就打算好不再拿他自己的事情麻煩盛卿卿了。

盛卿卿仔細瞧了兩眼孟珩眉間神色,沒說信還是不信,只道,“我在路上随意走了一段,不曾想正好走到大将軍府前了。”

孟珩确認他剛才看的卷宗已被塞進長得差不多的東西裏藏住了,才将背後的手抽了回來,“真巧。”

“确實巧得很。”盛卿卿笑了笑,“我方才去了王統領家裏,也才知道就是這麽巧,那日在街上救了縱馬魏二公子的人就是他。”

孟珩低低嗯了一聲。

——這确實是碰巧。他安排了許多,王敦并非其中的一環。

就算王敦有心要找魏二出氣,汴京這麽多條路,他也沒辦法正好待在魏二縱馬奔過的街上。

只能說,魏二那日的運氣當真跌到了谷底,老天看他都嫌得慌。

“聽說魏二公子摔斷了腿,幾個月都下不了床了。”盛卿卿說着又嘆了口氣,“許是那日同我争了幾句,他心情不好,喝酒才一時失了方寸,竟将同我講的話在崇雲樓裏也大肆宣揚了。”

孟珩道,“和你有什麽關系,他活該。”

為了避免魏家将事情聯想到盛卿卿身上,孟珩将她也撇得清清楚楚。禦林軍中傳開的消息單知道是魏二口出狂言,但沒人知道他那些話是對着誰的時候說的。

盛卿卿小聲道,“許是當年戰死的英烈們都盯着他,才給了他個教訓呢。”

孟珩無可無不可地應了一聲,目光在房中轉了一圈,沒話找話道,“喝茶?”

“茶就不必了,我只是擔心珩哥哥便來看一眼,見你一切安好就放心了。”盛卿卿擺手,“我出來耽擱許久,同二姐姐說好要陪她挑個好看紋樣用來繡花的,該回孟府了。”

孟珩有那麽瞬間後悔起自己沒裝病來,但下一瞬又飛快地将自己的這個念頭摒棄出了腦海。

“我送你出去。”他面無表情地道。

盛卿卿應了聲好,往外走了幾步,又突然回頭道,“聽說了魏二公子的事後,我心中倒生出個念頭來。”

“什麽念頭?”孟珩毫無察覺地順着她的話往下問。

“我想,興許是有人在暗中給我出氣打抱不平呢。”盛卿卿道。

屍山血海也走得如履平地的孟珩險些絆在自家門檻上。

“這不正好是我家人的忌日嗎?”盛卿卿接着說,“許是我爹娘在天之靈聽見了,心中有氣,便替我去尋了個公道。”

孟珩站穩腳跟,低沉地道,“嗯。”

即便不轉頭,孟珩也能敏銳地察覺到盛卿卿正偏頭看他,臉上雖沒有異狀,心裏卻不由得低低吸了一口氣。

——她猜到是他做的了?

“不論是不是我爹娘手足,還是冥冥之中……”盛卿卿立在門邊笑了起來,“我心中總是高興的。”

孟珩繃緊了臉色去看她,“高興?”

“嗯。”盛卿卿眨眨眼道,“無論魏二公子怎麽出言放肆,我最多當面斥他兩句,對他來說也不痛不癢,可這一跤摔下去,他總該知道痛了。聽說他摔斷腿後,我心中解氣得很。要是我知道是哪方神靈出手,還得謝謝他呢。”

孟珩心中繃緊的弦松了一半。

至少他這事兒沒做錯。

“對了,”盛卿卿走了兩步,回頭不好意思地朝孟珩比了個噤聲的手勢,“這話我還沒和別人說過,珩哥哥可要替我保密。”

孟珩喉頭一緊,半晌才低低地應了下來。

盛卿卿這才笑盈盈轉身接着往外走,對自己先前的疑惑多少有了些把握。

——那日魏二在外同她起了争吵時,最有可能看見的便是孟珩了,畢竟他幾乎是緊随其後來尋她的,顯得相當不合邏輯。

更何況當日緊接着,魏二就倒了大黴。

若說孟珩正巧見着那一幕,擔心她,轉而跟随前來查看,又替她暗地裏教訓魏二出了口氣,這倒還說得過去些。

但孟珩既然不說,盛卿卿旁敲側擊兩句,便也不去深問。

等出了大将軍府和孟珩道別時,盛卿卿心中便琢磨起了怎麽給孟珩個謝禮的事情來。

要教訓魏二,她自己也不是做不到,只不過沒有孟珩這麽輕松痛快罷了。

人情既然收了,總是要回個一二才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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