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9)
她話落,從口袋裏掏了掏,扯出一根銀色的細鏈子,上面懸挂着一枚銀色的戒指,磨砂的戒面,穿插有六芒星的雕花,極簡單尋常的款式。她自嘲一笑,“今早不小心從箱子裏翻出這個老古董。”
沐華年瞳仁倏然一緊——那戒指,是他們結婚那天,他買給她的。
一剎那百味陳雜,卻見她對他展顏一笑,口氣卻從未有過的客氣而官方,似乎有什麽,再與從前不一樣了,“沐總,從今往後,我們就只是單純的合夥人了,再也沒什麽愛恨。至于這個尴尬的戒指,丢了。”
她話落,眼神從未有過的決絕,手用力一揮,戒指化作一道優美的銀色弧度,向前方落去,而一旁的沐華年,在她抛出戒指的瞬間,手臂動了動,似乎想攔,卻沒有攔住。
虞錦瑟站在湖畔,靜靜看着戒指落入湖中,水花都不曾翻起——終于,那曾經承載了無數愛戀與思念的信物,就那樣,永遠化作告別式。
就如那七年的過往與愛恨恩怨。
一了百了,不留分毫。
從此,她要全心全意在乎的,只有虞氏。
☆、第二十六話星光游樂園
自那次湖畔同沐華年見了一面後,虞錦瑟便很少見到沐華年了。哪怕是在鴻華十二樓,往常的工作狂經常連着幾天見不到面。
虞錦瑟曉得,沐華年在醫院,他父親的日子所剩無幾,他的陪伴是最後的孝道。
生離死別是人生最大的痛苦之一,她嘆了一口氣,慶幸自己雖然遭受了不少打擊,可好在親人健全,朋友都在,這麽一對比,她是真幸福。
她仰起頭,擡頭掃掃電腦上的時間,兩點五十了,三點鐘有個重要的會議,她利落起身,準備開會的資料。
會議設在九樓最大的會議廳,談的是鴻華的新項目——《星光游樂園》的廣告宣傳一事。
在此之前,不管是鴻華,還是鴻華的前身,虞氏與沐氏,都致力于科技研發。但鴻華成立以來,沐華年與虞錦瑟的目光都不再局限于科研一種,兩人開始嘗試拓展其它的領域。
這個星光游樂園,是鴻華涉及的第一個娛樂項目,總投資為十五億人民幣,目标在于打造省內最大的主題公園。目前公園已經在建,不出大半年可以順利完工。為了打響公園的知名度,廣告等媒體宣傳手段是必不可少的。于是這些天,虞錦瑟一直跟某個大型傳媒公司洽談廣告一事。
Advertisement
會議進行了三個小時,等結束後,天快黑了。待傳媒公司的人走了後,虞錦瑟靠在沙發上,将頭後仰,指尖揉着太陽穴,輕輕舒了一口氣。
她連續加了一個多星期的班,沐華年這近十天都不在,公司的大小事都落到她身上,她忙得團團轉,幾乎每天加班到通宵。
她眯着眼睛剛小憩了一會,忽然傳來敲門聲,她說:“請進。”
張熙走進來,将手中的咖啡遞給她,道:“虞總,會議記錄我已經整理好了。”
虞錦瑟點頭,喝了一口咖啡,“謝謝。”
張熙是自己人,說話從不繞彎子,開門見山地道:“虞總,下午的會議,您怎麽看?”
虞錦瑟道:“我覺得盛世傳媒的策劃挺好的。”
“好?”張熙氣鼓鼓地道:“拍微電影做為廣告宣傳片是挺有創意,但他們居然提議讓沐總跟季助理擔當微電影廣告的男女主角,這會不會太魯莽?雖然只是微電影,可我覺得還是請專業的科班藝人比較靠譜吧。”
虞錦瑟回想了下會議上的內容,那時候傳媒公司給出的策劃案是,既然星光游樂園以年輕人為消費市場,那麽,主打浪漫的愛情的路線是最合适的。廣告通過一個唯美的愛情故事為主線,引出星光游樂園的各個場景,用韓式的慢鏡頭,講述男女主在公園裏邂逅,相知,相戀,雖然歷經了種種誤會分手,但他們最終因為愛而複合,在缤紛浪漫的旋轉木馬旁,攜手許下終生。
那位策劃總監還說,既然整部廣告劇要充滿愛情的清新動人,那男女主角必須都要十分漂亮,只有精致而美麗的面孔,才能拍出唯美的片子。要找漂亮的男女主,娛樂圈很多藝人都可以,但用這些藝人有一個弊端,那就是,他們的面孔早被大衆所熟悉,已被大衆固定成了一個認知,很難去完美地诠釋一個像星光游樂園這樣煥然一新的感覺。與其用這種當紅明星做男女主角,不如來個更接地氣的,譬如,已是g市紅人,身為金融新貴風靡萬千女性卻從來都低調行事的鴻華總經理沐華年。他高高在上,卻永遠保持神秘,若他此番露臉,恐怕會轟動全城。
而女主角嘛,雖然人氣差了點,但既然是沐總的正牌女友,分量自然是不輕的,再說她擁有天使般的面孔魔鬼的身材,跟沐總站一起,放在鏡頭裏一定匹配極了。況且他們是情侶,一起拍片子感覺會更默契更自然,既然如此,金童玉女,何樂而不為?
策劃總監說完,全場靜默三秒,突然爆出掌聲。
當然,其中拍得最響的,當屬季弘謠,她揚起精致的臉龐,笑靥如花,連連誇贊,“貴公司的創意真是太好了。”話落還不經意攏了攏大波浪的栗色頭發,朝衆人露出一個美麗的側臉,以展現她十分符合宣傳片的美貌。
其他高管也跟着點頭,這創意摒棄了以往死板的廣告展示方式,采用新潮的微電影,而且以愛情劇為主打,确實頗迎合年輕人的思想潮流,不失為一個好方法。
衆人的目光開始投向虞錦瑟,畢竟沐總不在,大權在握的就是她。虞錦瑟思考了會,道:“是個好點子,我挺喜歡。但事關重大,我得跟沐總進一步詳談才能确定結果。”她和煦地笑,看向那位胖胖的創意總監,“方總監,我會盡快給你答複,ok?”
方總監站起身,客氣地道:“好的好的。”
……
“虞總,我覺得還是有些不妥,一想起那個季弘謠,哼!”張熙的話拉回了虞錦瑟的思緒,“你跟沐總都是公司最大的頭,倘若找沐總做男主角,就得找你做女主角,不然我們虞氏的人不服!”
“好了好了。”曉得張熙在打抱不平,可虞錦瑟根本沒想過那個問題,她自嘲的笑,“拍電影要漂亮的才能上鏡啊,我這種?估計拍了後,游樂園只有虧錢的份!”
“你哪有那麽差!”張熙反駁道:“你明明也不錯,你可不知道,研發部的小年輕私底下都喊你林依晨!大家都說你圓圓臉,大眼睛長睫毛,微微baby肥,有幾分像那個臺灣女星林依晨來着!”
“有嗎?”虞錦瑟摸摸自己的臉。
“有。”張熙鄭重其事的點頭。
虞錦瑟不欲糾纏這個問題,将張熙往門外推:“好啦好啦,下班了,你回家吧。這事八字還沒一撇兒呢,我要再想想。”
被推出門外的張熙還在叨叨叨:“我不要那誰做女主角,我就認你,就認你……”
耳畔的叨叨聲越來越遠,虞錦瑟搖搖頭,站在落地窗旁,看着十二樓下的夜景。
片刻後,她撥通手中電話,“喂,沐總嗎?”自從那次湖畔告別後,她就打算真的放下,後來對着沐華年都是公事公辦的态度,俨然已把他看成一個再普通不過的合夥人。
那端傳來沐華年一貫清冷的嗓音,“什麽事?”
虞錦瑟道:“下午盛世傳媒公司的人來了,跟我們談了星光游樂園的策劃案,他們想用微電影的形式拍公園的廣告……”
她的話只講了個開頭,便被沐華年打斷,“你覺得好就行。”
“啊?”一貫謹慎的沐華年居然連方案都不願聽完,直接将決定權丢給了她,虞錦瑟一愣,“你不管這事啦?要不我把會議記錄還有他們的策劃案發給你看,你看完我們再商量?”
“不用。”沐華年的話依然簡短利落,“你做主。”此時電話裏忽地傳來一陣嘈雜的聲響,似乎有人在吃力地□□着,隐約有護士喊道,“病人的疼痛又發作了麽?快給他打止痛劑!”
虞錦瑟還沒反應過來,電話裏傳來沐華年的最後一句話,“我還有事,就這樣了。”
瞬間嘟一聲響,電話切斷了,虞錦瑟握着手機,沉浸在方才的對白中,喃喃道:“十幾億的項目呀,他讓我一人看着辦,我瞬間有種化身武則天,大權獨攬的感覺……”
想了想,她還是不放心,畢竟自己對經商這方面只是個新人,初出茅廬,面對的又是一個大項目,萬一搞砸了虧的可是自己的血汗錢。思索了半天,她決定再撥個電話過去,可一想沐華年正有急事,只能發了個短信,通篇言簡意赅,只有一句話——“你不怕我搞砸了?”
可等了半天,那邊都沒有回複,如石沉大海。虞錦瑟只得轉開心思,随便找了點吃的,繼續看市場部的營銷策劃書。
……
她這邊埋頭苦幹,忙得像個陀螺。而一牆之隔的另一間辦公室,一男一女正古怪地對峙着。
王秘書站沐華年的辦公室內,本來是受沐華年吩咐來找一份文件的,可現在卻被一個人纏得頭大。
辦公桌旁,季弘謠抱着一個朱色的檀木匣子,唇角收斂不住的笑顯示了她的激動與震驚,“王秘書,你說呀,這是什麽?我無意間在華年的屜子裏翻出來的!”
匣子是敞開的,外面還有個剛拆封的封條,顯然是被季弘謠翻出來打開的,王秘書掃掃匣子裏的物件,明晃晃地水晶吊燈照下來,烏色錦絨上,那亮晶晶的首飾,璀璨耀眼地一片光芒,像季弘謠那雙滿眼放光的眸子。
他心底嗤笑了一聲,面上卻瞧不出任何情緒,“正如你所見,貨真價實的鑽石首飾三件套啊。”
“我當然知道。”季弘謠丢過去一個廢話的眼神,視線突然被鑽石項鏈下面的标簽吸引,那是一行英文字母,她拿起來看了半天,若有所思地道:“克裏斯蒂拍賣行,三千二百萬……”她的話語因為驚愕微微停頓,指尖小心翼翼地摩挲着貴重的珠寶,不可置信地道:“這麽貴,華年居然随随便便就放在屜子裏!”
她托着下巴想了想,把臉一轉,陡然面帶厲色,“三千二百萬的鑽戒跟項鏈,華年買來做什麽?”
王秘書聳肩,“我怎麽知道。”
☆、第二十七話項鏈收好
王秘書聳肩,“我怎麽知道。”
季弘謠又思索了半晌,倏然轉怒為笑,道:“肯定是因為我們要訂婚了,所以華年才買的……”她滿臉笑容的推了推王秘書,稱呼也變得親熱起來,“王大哥,一定是這樣的,對吧?”
王秘書平靜如初,心底雖對她變臉的速度表示佩服,礙着情面上彼此還是同事,他說道:“這鑽石首飾價值不菲,還請季助理放回去,不然出了什麽差錯,你我都擔待不起。”
“王秘書,你這話是什麽意思?”季弘謠挑眉,方才的笑容一瞬間隐去,眉目間一片肅然,“華年跟我都要結婚了,買這東西,自然要送給我的,我自己的東西,還看不得嗎?”
話落,她精致的下巴稍稍揚起,眼神輕蔑而睥睨,俨然一副老板娘的架勢,“王秘書,這事不用你操心,我自己跟他說。”
“那就請。”王秘書微笑,眼角有不屑一閃而過。這套首飾是一年前他陪沐華年競拍的,若要送給季弘謠,早送了,何必一直收着不給呢?但越是知道真相,他面上越發不動聲色,只瞟着正撥電話的季弘謠,嘴角噙着一抹意味深長的笑。
而季弘謠已經撥通了沐華年的電話,嬌笑若銀鈴,她似乎想撒嬌,那可是她一貫的拿手好戲,然而還沒來得及撒上兩句,她的表情便黯淡下去,因為那頭電話前後沒十秒鐘就挂了。
季弘謠的臉色挂不住了,握着電話,低聲抱怨了幾句,目光掃掃身畔的王秘書,忙強顏歡笑的自我解窘,“華年那邊好像發生了很要緊的事,他沒有時間跟我細說,但他承認這項鏈就是買給我的……”
她的話還沒說完,王秘書的電話響了。
是沐華年,他的嗓音極度沙啞,聽起來十分疲憊,仿佛幾日幾夜沒合眼似的,口氣卻幹脆利落,只有一句話,“把項鏈收好。”
王秘書明白他的意思,“好的,我會放進保險櫃。”
通話随即被挂掉,信號斷掉的前一秒,王秘書聽見話筒裏傳來噪雜的腳步聲,依稀是護士緊張地喊着:“供氧!供氧!”伴随着混亂的腳步聲,有人在那裏急切地大喊,“注意心律!”
“是華年的電話,他跟你說什麽?”季弘謠的提問打斷了王秘書思緒。她緊盯着他,要在他的臉上尋出什麽蛛絲馬跡。
王秘書神色從容,道:“沐總讓我把項鏈收好。”
這清清淡淡一句話,卻不亞于當場甩了季弘謠一耳光。季弘謠摟緊了懷裏的匣子,道:“王秘書,你聽錯了話吧!這是華年給我買的!怎麽會讓你收着呢?”
她拿出手機,再次撥沐華年的電話,然而撥了幾次,電話卻顯示暫時無法接通。
季弘謠的臉色難看得不能再難看。而王秘書已經将檀木匣子拿了回來,客氣地告別,“我還有事,先回辦公室了。”
季弘謠站在那,咬着嘴唇,如花的臉龐隐帶一絲怒色。
……
這個晚上,虞錦瑟在辦公室加了大半宿的班,事情多的她焦頭爛額,一直忙到淩晨四點她才靠着沙發睡去。
再醒來已是早上八點,樓道間來往的腳步聲将她喚醒的。身畔的手機一閃一閃地亮着,提示有未看短信,打開來看,是沐華年的,是她那句,你不怕我搞砸了的回複。
相比起她那句話的言簡意赅,他更加吝啬,通篇只有四個字:“沒事,有我。”
簡潔利落,卻又驕傲自信,一如他的為人。
……
接下來的日子不用想,仍是沒完沒了的工作。沐華年将更多的事都丢給她,簡直成了甩手掌櫃。
這天,她正翻看着堆積成山的文件,門被敲響了,她一擡頭,就見張熙站在她面前,表情有些古怪:“虞總,有人打電話找你……”
虞錦瑟道:“找我就找我啊,你怎麽這個表情?”
張熙道:“是d縣第二看守所的電話!”
二十分鐘以後,虞錦瑟打完了電話,擡頭一瞅,發現張熙還在門口站着。見她挂了電話,張熙迫不及待地問:“虞總,看守所為什麽打電話?因為虞董麽?”
她的這個虞董指的是過去的董事長虞鴻海,哪怕虞鴻海已經不在公司了,虞氏的舊臣們仍稱他為虞董。
虞錦瑟點頭,“是因為爸爸的事。”她皺起眉,疑惑地自語道:“保外就醫?”
“什麽保外就醫?”張熙沒聽懂。
“看守所跟我說,爸爸的高血壓性心髒病已經到達三級以上,加上他在獄內表現良好,符合保外就醫的标準,他可以去指定的合适醫院就診養病。”
張熙道:“那就是說,虞董可以提前釋放,哦,不是,是服刑期未滿,但可以在監牢以外的地方用養病的方式服刑?”
虞錦瑟再次點頭,“獄警還說,上面已經批了,爸爸出了監獄以後,可以呆在z市的醫院治療,而那個指定的醫院,恰巧就是我媽媽正在養病的醫院。”
張熙欣慰地笑,“這是喜事啊,起碼虞董不用再呆在牢裏了,雖然是在醫院,可是他能跟董事長夫人團聚了。”她瞅瞅虞錦瑟的表情,“怎麽,您不高興?”
“我高興!爸爸不用呆監獄我當然高興!”虞錦瑟的喜色裏含着茫然,“可問題是,我壓根不曉得是怎麽一回事?怎麽突然保外就醫了,爸爸又是什麽時候患上了這麽嚴重的心髒病,我怎麽不知道呢?”
張熙也蒙了,“對哦,我記得虞董的身體一向很好呀。”她突然一拍腦袋,“我想起來了,那天下班,我在電梯裏遇見了沐總的王秘書,不經意看見他手中拿着一沓資料,好像是關于心髒病之類的,這事該不會跟他有關吧。”
虞錦瑟沉默半晌,道:“你先去忙吧,順便幫我把王秘書喊來。”
……
王秘書很快來了辦公司,虞錦瑟不打算兜圈子,直接開門見山,“我父親明明沒有生病,卻保外就醫的事,你知道嗎?”
王秘書坐在沙發上,扶了扶金絲眼鏡,“知道,是沐總安排的。”
“沐華年?”虞錦瑟大惑不解,“為什麽?”
王秘書搖頭,“沐總的心思,我們做下屬的,哪能猜得到。他讓我這麽做,我就去做了。”
虞錦瑟轉着屁股下的搖椅,還是沒想明白。沐華年不是将自己的父親當做對手嗎,又怎麽願意将對手放虎歸山?這不像他的作風呀。
王秘書道:“虞總,有些事您是不知道,其實沐總他不僅……”話沒說完,口袋裏的電話驟然作響,他接了電話,還沒三秒鐘,臉色一變,道:“什麽?這麽快!好,好,我馬上到!”
王秘書做事沉穩內斂,頗具沐華年的風格,此番神情大轉,必然是有急事,虞錦瑟便問,“怎麽了?”
王秘書的神情有些悲傷,“就在剛才,沐總的父親過世了。”
“啊?”虞錦瑟一驚,“過世了!”
“我現在就去醫院。”王秘書瞅瞅虞錦瑟,“虞總,您要不要跟我一起去?”
“我?”虞錦瑟躊躇道:“我去就不合适了吧。”
王秘書的神色在一霎鄭重起來,“沐總,作為下屬,我沒有權利過問您跟沐總的事,但如果抛開這層關系的話,我還有個身份,我也畢業于s大,曾是你們的學長,作為曾經的校友,我覺得于公于私,您都有必要去一下醫院。無論如何,您是沐總最重要的合夥人,商業夥伴的父親病逝,去慰問一下是應該的。”
……
兩人急匆匆趕到醫院,病房裏傳來此起彼伏的哭聲,床上的人已被蒙上了白布。
王禮芳早已哭成了淚人,一見虞錦瑟來,直接撲上來将她抱住,撕心裂肺地喊道,“孩子,你公公沒了……沒了……”不知是她傷心過頭,還是習慣性地認知,她再次将虞錦瑟當成了自己兒媳。
王禮芳越哭越厲害,“孩子,你再看他一眼吧,你不曉得,你公公在世的時候,有多喜歡你呀,走之前還喊你的名字來着……”
這生離死別的一幕,虞錦瑟的淚也跟着落下來,她擦了擦眼淚,轉頭一瞧,發現沐華年就站在床腳,抿着唇,沒有淚,卻雙眼通紅,她知道,他在努力克制着情緒。半晌後,他說:“媽,車子來了,送爸回家吧。”
王禮芳跟幾個鄉下女眷又是一陣嚎啕大哭,而幾個一身孝服的男人,小心翼翼将床上漸冷的身軀擡了出去。
虞錦瑟朝遠去的遺體鞠了個躬,正要同沐華年告別,誰知胳膊卻被抓住了,其中一個滿臉是淚的女眷道:“走吧,華年媳婦,等下就跟我們坐一起。”說話的這個是沐華年鄉下的堂嫂。
虞錦瑟一怔,“跟你們坐一起?去哪裏?”
另一個嬸娘沒料到她會問這樣的話,有些詫異,抹了一把淚,“華年媳婦,你公公過了,你身為兒媳,當然要送靈回老家,讓老人家入土為安啊。”
“送靈回老家?”虞錦瑟徹底蒙了,“等等,你們搞錯了,你們應該找那個季小姐,季弘謠。”
幾個女眷搖頭,“季弘謠是誰?你是兒媳你不去,誰去?”
“對呀,我們那裏的規矩,老人家過世了,如果沒有兒子兒媳送墳,可是大不吉,你身為嫡親兒媳,當然得去了!”
一群人七嘴八舌,而虞錦瑟這才明白過來,原來她跟沐華年離婚的事,老家的人壓根不知道。而身畔的王禮芳還在緊攥着她的胳膊,也不說穿,只一個勁痛哭流涕道:“孩子,你就當行行好,看在你公公的面上,送他最後一程吧,他只認你是他兒媳,那季什麽的,他活着都不願意見,哪還願意讓她送墳……”
說完,她又捂着臉痛哭,可胳膊上的勁卻越使越大,旁邊的五六個女眷一見,也紛紛推推搡搡,合夥将虞錦瑟拉上了車。
就這樣,在一片此起彼伏的哭聲中。虞錦瑟莫名其妙且身不由己地被一群大嬸綁架般拽上了回前任丈夫老家的路。
☆、第二十八話莫不是有了
約莫六個小時的車程後,虞錦瑟在一片昏頭轉向的暈車症狀中下了車。此時天已黑,偏僻的村莊小巷裏刮着一陣陣的寒風,虞錦瑟雙腳發軟地扶住了一棵樹,盤山公路的颠簸讓她胃裏翻江倒海,俯着身子就是一陣哇哇大吐。
正吐到一半,一個詫異的聲音響起,“你怎麽來了?”
虞錦瑟抱住了樹,軟綿綿擡起頭,對上沐華年的視線,欲哭無淚地道:“對呀,你說,我怎麽來了?”
話說完,她低下頭又是一陣吐。旁邊一個正圍着棺材哭的女眷立刻奔了過來,眼裏的淚瞬間沒有了,神情緊張又亢奮,拍着虞錦瑟背,看向王禮芳,尖聲道:“呀,王大嬸子,華年媳婦吐成這樣,莫不是有了?”
虞錦瑟沐華年:“……”
……
雖然是回來辦白色喪事,可鄉親們的熱情卻不比紅色喜事要差。
虞錦瑟推開今晚要睡的房間,感嘆鄉親們對她實在太好太照顧了,把打掃得最整潔炕頭最暖和被褥最厚實的一間房拿來招待她。
可是,誰能告訴她,為什麽她正準備脫衣服睡之時,沐華年被一群人推了進來,嫂子們笑得真摯淳樸,卻又含着微微的狎昵,“你們小夫妻也累一天了,早點睡吧。可得休息好了,明天會有許多吊唁的客人來,有的忙呢!”
虞錦瑟正要解釋,吱嘎一聲響,木板門被鎖上了。緊接着咔擦一聲響,竟被從外面反鎖了,如果虞錦瑟沒看錯的話,反鎖門的人正是她的前婆婆王禮芳。她臉上還帶着淚,可下手卻又快又準,完全不給人反抗的機會。
過了會,聽見她的聲音随着漸行漸遠的腳步隐約傳來:“既然老頭子離世之前說不接受季小姐,那我還是想辦法把錦瑟留住吧……”
虞錦瑟:“……”再瞅瞅沐華年,道:“我覺得,我們有必要向你媽,還有親戚們澄清一下……”
沐華年站在門邊,波瀾不驚地答:“解釋有什麽用,門已經被反鎖了,她們走遠了,說什麽,都聽不見的。”
虞錦瑟道:“那明天說吧,總不能這麽誤會下去。”
“先別說。我爸走了,親戚們本來就難過,再把我們的事說出去,指不定我那八十多歲的爺爺,會受不了打擊。”緩了緩,沐華年又道:“鄉下人就是這樣,很淳樸很較真,覺得人一輩子,婚姻就該到頭。”
虞錦瑟道:“可你總不可能一直隐瞞下去,畢竟你現在跟季……”她側過臉,将目光投向牆上的影子,每次提起季弘謠這三個字,她便會想起過去不愉快的回憶,緩了緩,她将自己的聲音放得漫不經心,“畢竟你跟她在一起,而且都快訂婚了。”
沐華年眉頭一挑,“我有說跟她訂婚嗎?”
虞錦瑟咦了一聲,“難道不是嗎?整個公司都在傳啊,她還看中了很貴重的婚紗跟首飾,一副即将做新娘的模樣。”
沐華年道:“我沒承認,什麽都不算數。”
“啊?”虞錦瑟呆了半晌,他這話什麽意思?啊,不對,不管這話有幾個意思,她有什麽好糾結的呢,她跟沐華年早沒關系了,別說他跟季弘謠,就算他跟別的男人一起撿肥皂,也不關她屁事吧。
想了想,她摸起旁邊的枕頭,向床尾一丢,用手虛虛地在床中間劃了條線,“哪,沐總,只有一張床,一人一半好了,我睡床頭你睡床尾,不許越界,就這樣。”
沐華年的瞳眸閃過一絲愕色。
虞錦瑟看穿他的心思,道:“還愣着幹嘛,難不成你以為我是電視劇裏那些矯情的女主,只有一張床的時候,就故作嬌羞,哎呀,男女授受不親,我睡床,你睡其他地方吧!”她不屑地嗤了一聲,“大冷天的,山裏尤其冷,大家都是人,我可做不出來自己睡暖被子,把別人趕去睡冷地板這種事。”
沐華年幽深的眸子裏含着一絲贊許,“你倒是痛快。”
“那當然,反正你又不會對我做什麽,我有什麽不敢的。”虞錦瑟想了想,又道:“對了,還有一個要求,雖然擠一張床,但必須和衣睡,除了外套,什麽都不能脫!”
“我困了,先睡。”她話落,扯起被子往臉上一蓋,竟真閉眼睡去了。
她通宵加班了半個月,每天睡眠不足四個小時,加上今天的舟車勞累,實在是累壞了,這鄉村的熱炕,她雖然很不習慣,但前後沒有十分鐘,還是睡熟了。
也不知過了多久,虞錦瑟迷迷糊糊睡了一覺醒來,房裏的燈還是亮着,鐵栅欄做成的小窗外一片漆黑,時間應該還是半夜,而沐華年正倚窗站着,垂下的手中夾着一截短短的煙頭,星火早已熄滅,他卻似猶然不覺,只靜靜地看着窗外夜色。
虞錦瑟掃了掃手機,半夜三點。她沖着沐華年的背影道:“幹嘛還不睡?”
說完這話,她立刻覺得自己在講廢話。
親爹病逝,睡不着,當然是因為難過。
虞錦瑟一時不知該說什麽才好,再次從被子裏探出頭,瞧了他一眼。昏黃的燈光中,他緘默的背影筆挺如雕塑,不聲不響,卻籠着一層落寞與凄怆。
許是這燈光太幽暗迷離,虞錦瑟倏然騰起一股恍惚之感。
或許這一刻的他,才是真正的他。在明亮的白晝,人前的他,強勢而淡漠,驕傲而幹練,再大的挫折,再深的傷痛也不過抿唇皺眉,仿佛無堅不摧,可那也許只是一層堅硬的外殼,他也有他的脆弱與柔軟,只是在旁人看不見的夜裏,于煙霧袅袅的陪伴下,将一層層的痛楚轉為孤伫的沉默。
她突然覺得有些壓抑,張張口想說點什麽轉移下話題,結果沐華年轉過頭來,淡淡瞥了她一眼,“怎麽醒了?在這裏睡不着嗎?”又道:“這裏條件很差,住不慣明天就讓人送你回去。”
光線影影綽綽,房裏點的是最老式的燈泡,村裏的人節約電,只用了四十瓦的燈泡。不曉得是不是這燈光太過昏黃,他以往深邃而銳利的眸光,此時在發黃的光亮中,竟顯得異常的柔和。虞錦瑟的心被這柔軟的眼神一瞅,像被一汪溫暖的熱水浸泡,不由自主也跟着軟和了起來,道:“算了,既然來了,我就送你爸一程吧,畢竟他在世的時候,對我很好,而且你們這的規矩不是說,如果沒有後人送,老人家會不吉利嗎?”過了片刻,她又補充道:“你可別想太多,我是看在你良心發現幫了我爸的份上,就當回報而已……”
一陣沉默,沐華年低低嗯了一聲,幽深的目光看不出情緒。
“你不睡,那我睡了,她們都說明天有的忙呢……”虞錦瑟打了個呵欠,将頭再次埋進了暖烘烘的被子。
良久,沐華年轉過身來,床上的人又陷入了夢鄉,約摸是太累,居然發出了淺淺的鼾聲。
突然,她夢呓了兩句,抱着被子翻了個身,左腳從被窩裏伸了出來。
旋即,一只手輕輕拉過被褥,将她的腳蓋好。
……
翌日,果然如她們所說,會忙死。
真的是忙死,不僅忙死,而且累死。
虞錦瑟披麻戴孝,茫然地站在村裏的宗廟裏,在時不時的噼啪炮仗聲中,看着一*的來客魚貫而入,拿着香前來吊唁。
吊唁的人有本村的,隔壁村的,還有隔壁隔壁村的,不說多,一兩百號人起碼是有的。每個人拿三支香,進來對着棺木磕三個頭。倘若這樣也就算了,她無非在旁邊燒燒紙錢就得了。然而,她還得回禮。
什麽叫回禮,那就是來客對着棺木磕三個頭,她跟沐華年作為兒子兒媳,也必須給來客磕三個頭回去。
于是乎,這一兩百號的來客,向每人回三個頭,她統共磕了五六百個。
這是什麽概念,她早不曉得了,因為她已磕得暈頭轉向。
直到深夜,賓客們散了。半跪在棺木前的虞錦瑟終于可以起身,可她還沒站穩,噗通一聲,又摔了下去。
——跪了一天,膝蓋早跪麻了,腿像斷了一樣,站不穩了。
虞錦瑟顫巍巍地扶着凳子爬起來,腿疼得正想哭來着,一只有力的臂膀忽然扶住了她,将她往上一提,她的身子得到了支撐,這才正常的站起來。
她扭頭看了來人一眼,想掙脫他的手臂,“沒事,你放開,我就是腳麻。”
沐華年不放手,徑直将她扶到了椅子邊,将她往椅子上一按,“休息會。”見她裹着白布麻巾的頭發上,散着香灰碎紙錢之類的東西,他又伸手替她拂了拂,仿佛一切自然而然,壓根不需要多想。
正在燒紙錢的一個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