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33)
處于透支狀态,無法再承受這些巨大的精神壓迫,最終,他用一切的痛苦,把自己活活逼出了病,就是你今天看到的心絞痛。”
“你說他痛到暈厥過去,雖然我不是內科的行家,但我能想象這種病發作時的巨大痛苦。我們換位思考,如果你白天上班,沒完沒了的工作,承受着事業上的壓力,人累得像個陀螺,而等到夜裏,你不僅不能好好休息,還要承受更多*上的煎熬,劇烈的痛楚一波接一波,一次次的劇痛窒息,無數次體驗瀕死的感覺……每個晚上,每個晚上都要這樣死去活來……痛苦之後,你還沒有完,你還要強撐着自己第二天去上班,去工作,去交際,去做一切正常人的事,到了晚上,壓根沒有力氣喘口氣,劇痛跟折磨又來了,一天一天,一年一年……這種日子,沒有死沒有瘋,也是生不如死了。”
虞錦瑟呆在那,垂在腿上的手指抓着衣角不住發抖,在那些郵件裏,她知道他疏遠自己跟外婆有關,但她沒料到他承受着這樣非人的折磨。她甚至痛恨自己的遲鈍與麻木。在當年狹小的兩室一廳,如果在夜裏她多去幾次書房,她就會知曉他過得是什麽樣的日子。但她沒有,因為他一個故作漠然的眼神,她便将自己的那份關心就此封死,再不踏足。
從此一牆之隔,無數個日夜,他飽受淩遲,在頑疾劇痛中茍延殘喘,而她連作壁上觀隔岸觀火都算不上。
她忽然很想大哭一頓,想嚎啕大哭。原來她從不曾了解他,正如他也不了解她。她跟他都固執地以為将自己所有毫無保留的奉獻給對方,這就是愛。其實并不是。
片刻,她将喉中的哽噎咽下去,“我該怎麽幫他?我不想他這麽痛苦。”
“你真的想幫他嗎?”
虞錦瑟重重點頭,“當然。”
楊醫生露出一抹欣慰的笑,“你知道嗎?你可以是他的病因,也可以是他的藥方。”
“什麽意思?”
楊醫生沒解釋,只是說:“我不敢保證我能治好他,但你只要做到兩點,他的病情一定會有緩解,一,對他,你不抛棄不放棄。二,治好你自己的病。”
虞錦瑟一愣,“治好我自己的病?”
“是。”楊醫生道:“那些年,你心裏的創傷,也需要醫治,治不好你自己,何談治別人?”
虞錦瑟垂下眼簾,臉上浮起淡淡的哀戚,沒答話。
楊醫生道:“你不說我也知道,那些傷都是來自他。但我希望你在我幫助下,學會釋懷。畢竟人是為自己活的,人生最大的幸福就是能開心充實的過每一天,不管你日後跟誰一起,你都得釋懷過去的疼痛,不然你這一生,無法真正的幸福。”
虞錦瑟若有所思,“你說的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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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你還愛他,我送你一句話。希望對你有幫助。”
“什麽話?”
楊醫生沒答,只是指尖在桌上一筆筆寫。虞錦瑟看的仔細,發現那是兩各個字。
——慈悲。
……
這一場針對心裏問題疏導的商談,整整持續了三個小時,雙方達成了初步的治療認識,剩下就等沐華年醒來再根據具體情況而定。
虞錦瑟告別時,楊醫生忽然站起身,道:“我很高興,虞小姐,你願意選擇幫助他。”
虞錦瑟看向窗外的常春藤,陽光在翠綠的枝桠上跳躍,她目光鄭重而堅定:“正如你所說,他會變成這樣,我有不可推卸的責任。他的世界因我而毀,我不能将他一個人再抛棄于黑暗中。”
……
虞錦瑟回到病房,已是中午十二點半。還沒走進房間,就聽見一陣動靜,似乎是沐華年醒來不見虞錦瑟,掙紮着要起來去找,而兩個護工攔着不讓他拔針管。
虞錦瑟趕緊推門進去,見她來,手裏抓着藥瓶子折騰的沐華年安靜下來,就那麽瞧着她,眼裏有失而複得的喜悅。
虞錦瑟讓護工出去,自己走到床頭,她的步伐很慢很慢,眸光裏的情緒複雜萬千,沐華年被她的表情愣住,歡喜登時變成了微微的不安,“錦瑟,你……”
然而,他的身體在下一刻輕輕一顫。
虞錦瑟走上前,伸出雙臂擁抱了他。
兩人的姿勢很奇怪,他半坐在床上,而她站立在床頭,身子往前傾,雙手環住他的肩,攬着他的頭靠在她的胸口——以一個保護的姿勢。像一個堅韌的女性守護着病痛裏的男人,而這個男人,依戀着她的溫情。
沐華年有些愕然,虞錦瑟的話在他頭頂上響起,語速很慢,聲音很輕,很柔,卻有着無與倫比的安定力量。
她說:“華年,放心,我不會再離開。”
沐華年的眸中驟然爆出濃烈的欣喜,他怔然片刻,然後伸手環住了她的腰,一點點,一寸寸收緊,像是要将她整個箍進他的生命裏。
虞錦瑟又道:“那接下來你的事,都由我做主。”
沐華年沒有絲毫猶豫,點頭。
虞錦瑟輕拍他的背脊,“你老老實實回答我,你的心絞痛有多嚴重?”
“現在好很多,前兩年嚴重些,一到半夜做噩夢就會被痛醒,偶爾情緒波動大時也會發作,但是暈厥的情況不多。”
“現在呢?”
“好多了。去年看了一個醫生,病情緩解了很多,我以為自己快好了,所以去年冬天,我才敢提出跟你提複婚的事。”
虞錦瑟回想了會,發現他對自己的主動觸碰都是去年秋天以後的事,看來他确實是去年才好一些的,這也跟病歷上記載的情況吻合。
“病沒好時,怕發病了吓到我,也因為外婆的事忘不掉,所以不敢面對我,不敢離我太近,于是那些年就一個人睡沙發?”
沐華年無聲默認。他将臉貼着她的衣襟,好久後說:“那些年我活的不像個正常人,我甚至擔心自己在下一秒就會死去……我……”
他後面的話沒再說出來,虞錦瑟已然明了,她摸摸他的胸口,“眼下還痛不痛?”
“不痛,今早發作只是一時情緒激動,其實我已經大半年沒發作了,除開習慣性的失眠噩夢之外,疼痛基本上好了。”
“那就好。”虞錦瑟将飯菜擺出來,說:“先吃飯吧,吃完睡一會,下午我有話跟你說。”
☆、第九十五話吻
下午四點半,經過了一天中最熱的點後,天氣不再悶熱難當,虞錦瑟用輪椅将沐華年推到醫院後面的林蔭小道上。
小道上喬木繁盛,有風吹過,枝桠搖曳,樹影婆娑。
虞錦瑟選了個好位置,兩人并排坐在樹腳下,一邊呼吸新鮮空氣一邊納涼。虞錦瑟一路上都若有所思,沐華年留意着她的神色,見她怎麽都不說話,終于忍不住問:“你不是有話跟我說嗎?”
虞錦瑟嗯了一聲,問:“華年,你想好好的跟我在一起嗎?”
“當然。”
見虞錦瑟又沉默不語,沐華年道:“我知道,過去是我做的不對,我讓你受了很多委屈……”
虞錦瑟搖頭輕笑,“不,過去的冷暴力,不只是你一個人的錯,我不會再一味的怪你。”
沐華年眸中閃過愕然,随後道:“不止是外婆的事,這兩天我也想了很多。九重的事你說的對,我應該跟你商量,我不該自作主張的替你決定一切,我應該相信你……”
虞錦瑟擺手,止住他的話,“華年,我不要你的檢讨,我要你明白,夫妻是一體,榮辱與共,風雨同當,你沒有必要一個人扛着全部,而我,也不希望自己一無所知的蜷縮在你的羽翼之下,這不是我要的人生。”
她蹲下身,仰頭看輪椅上的他,“華年,我希望在以後,我們之間是透明的,沒有隐瞞與秘密,即便是善意的我也不要。我能做到,你呢?”
沐華年凝視着她,夏日的陽光從他身後的樹梢漏出來,為他烏黑的發鍍上淺淺的金色,他的瞳仁漆黑而通透,漸漸轉成另一種執着和堅定,他忽地握住了她的手,如承諾一般,“我可以。”
虞錦瑟微微一笑,正要答話,手機突然響了,她從兜裏掏出來,屏幕上閃爍着三個大字——何盛秋。
虞錦瑟靜默三秒,按下接通鍵,“何大哥你好,你現在張熙那嗎?”
一旁的沐華年見狀,轉着輪椅走開,給她單獨面對何盛秋的空間。
電話裏,何盛秋的嗓音從相隔萬裏的異國他鄉傳來,仿佛還染着法國的浪漫之香,那溫煦之意一如從前,他說:“錦瑟,張熙的手術很順利,你不用擔心,一切有我。”
虞錦瑟感激萬分,“那真是謝謝你了,要不是你,張熙的事不會這麽順利。”
“不客氣,應該的。”那邊停頓了許久,而後道:“你,真的決定了嗎?還是跟他在一起?”
虞錦瑟想起幾天在心理診療室的決定,堅定道:“是的,我決定了。”
何盛秋那邊緘默好久,久到聽得見彼此一聲聲綿綿的呼吸。
在這段無人開口的沉默中,虞錦瑟想起往事一幕幕,喉中不由一哽,何盛秋為她放棄良多,她卻負了他。緩了會,她低聲說道:“何大哥,對不起,我真的對不起你……”
他予她深情與包容,她還他辜負與虧欠。這一筆情債,她終究欠了他,即便一千句一萬句對不起,也是無濟于事了。
半晌,那邊傳來幽幽的嘆息,卻又變成了一聲笑:“沒關系的,愛一個人不就是要尊重她的選擇嗎?”頓了頓,他又道:“真的沒關系,錦瑟,你不用說抱歉,是我對不起你在先。”
“對不起我?”虞錦瑟問:“什麽意思?”
何盛秋道:“那天磚塊砸下來的性命攸關之際,沐先生不顧一切沖上去護住了你,而我,本能地護住了懷裏的朵朵。我沒有将你放在第一位,有負真愛之名。相比之下,沐先生遠比我更愛你,這一仗,我輸得心服口服。”
……
十分鐘後虞錦瑟挂掉電話,看見沐華年在前面的小路上等她,虞錦瑟走過去,腦中回想着何盛秋方才的話,百感交集。
眼前的男人深情而隐忍,強大而內斂,他為她所做一切,或許用錯了方式,或許走了彎路,但卻在關鍵時刻,舍命相護。
想到這她心潮起伏,輕輕喊了一聲:“華年。”俯身抱住了他,又問:“你怎麽一個人跑這麽遠?”
“看風景。”
虞錦瑟笑了笑,“你現在不懷疑我跟何盛秋啦?”
“嗯。”沐華年回過身來抱她,他低沉的聲音響在耳側,“錦瑟,你曾說我敏感瞎猜忌,你說的對,也許是受成長環境的影響,我很難去相信別人,我得到的每一樣東西,都來之不易,對自己在乎的東西,我有種草木皆兵的警惕性——有人稱之為多疑,也有人稱之為神經質——就像上次我那樣去猜測那孩子是你與他……”他苦笑一聲,“或許越在乎,就越容易多想,越恐懼失去,越容易沖動,所以我面對你,常常控制不住情緒,甚至會做出傷害你的事。
他頓了頓,鄭重其事地說:“我會改。”
“都過去了。”虞錦瑟搖頭,“從前我不理解,可現在我能體會你的感受。”
除了心絞痛之外,他性格上的諸多毛病,譬如多疑,敏感,善變,患得患失,無非都來自一個原因。
——缺乏安全感。
虞錦瑟朝他露出一個微笑:“華年,你害怕失去,因為你內心有許多空洞的地方,沒關系,我會把那些空缺慢慢填滿。”她指指自己的心,“用心。”
“華年。”她又輕聲喊他,眼神清澈而堅定,如許諾一般鄭重,“我會陪你一起,把你的病治好,無論多久。”
沐華年眸光裏有動容,他沒答話,只是握住了虞錦瑟的手,将一個東西輕輕往她手上套,虞錦瑟低頭一看,忍不住噗嗤一笑,原來他在小路上等她的時候,拿草叢裏的小花編了個戒指,
“這是什麽?”虞錦瑟明知故問。
“給你的回報。”
“哦。”
沐華年道:“順便宣誓主權。”又道:“你把我的位置占滿了,我也要把你的位置占住。”
虞錦瑟莫名,“我占了你什麽位置?”
沐華年面容平靜,然後學着她的動作,指指心髒的位置。
虞錦瑟:“……”
……
夜裏八點,虞媽媽來醫院探了一下沐華年,留下好大一罐補湯。
虞錦瑟一小口一小口的喂給沐華年喝——其實沐華年的手壓根沒受傷,完全可以自己端碗吃飯,但他非要虞錦瑟喂,理由是腦袋撞壞了,沒辦法再使喚手了,虞錦瑟哭笑不得。
虞錦瑟喂着喂着,忽然說:“昨天強盛的股票大跌,是你幹的?”
沐華年神色不動,“當然是我。那些年他們對我做的事,不回報一下怎麽行。害我岳丈坐牢也就算了,還害我差點把老婆都丢了。”他喝了一口湯,漫不經心的目光掠過一抹淩厲,“前兩天慕春寅跟我說,要我跟他合夥玩死強盛,我正在考慮……”
眼神一轉見虞錦瑟默不作聲,他問:“你在想什麽?”
虞錦瑟道:“華年,能不能暫時不想這些事?”
“怎麽?”
虞錦瑟道:“你說過你會聽我的安排。”
沐華年微微一怔,但沒問任何問題便點頭,“好。”
虞錦瑟滿意的笑,将後面的計劃說出來,“這半年,你不要再去公司,鴻華就丢給我爸,我已經跟他商量好了。你就好好養傷,等你頭上的傷好了,我們去找楊醫生制定一個治療方案,把你的心病治好。楊醫生給我講過一種什麽什麽環境治療法,哎,術語我記不清了,但我覺得很好,就是一邊配合藥物,一邊在開闊舒暢心神靜谧的地方休養一段時間,比如雲南大理,比如國外某個風景很好的小鎮……我們換個嶄新的地方,忘掉過去一切,過一段輕輕松松世外桃源的生活,好不好?”
沐華年沒答話。
虞錦瑟見沐華年半天都不吱聲,眉頭微挑,“你不願意?”又問:“是挂念公司,還是覺得這個方案不喜歡?”
沐華年搖頭,問了另一個問題:“你的計劃裏,包不包括結婚?”
“結啊,不過這個不急。哎呀,你就說你願不願意!”
沐華年注視着她的臉,一本正經,“如果你現在親我一下,我就說願意。”
虞錦瑟:“……”她從沒想過,傲嬌的沐華年會這麽厚顏無恥的索吻。
虞錦瑟仰頭湊過去,在他唇上吻了一下,這個吻原本只打算淺嘗辄止,誰知她剛要抽身之時,腰陡然被箍住,他将她整個抱上了床。
雪白而柔軟的枕頭上,他捧着她的臉,用力的吻她,唇舌間激烈炙熱的追逐完全看不出是纏綿病榻的傷員。他像是要将她這個人揉碎輾轉含進心腔裏去,又像是要将那些錯過的歲月與思念,盡數彌補在這缱绻的濃情一刻。
窗外的月亮已爬上了樹梢,融融月光碎銀一般被紗窗割開。微亂的呼吸中,沐華年的聲音随着親昵的吻傳到虞錦瑟耳膜裏。
“願意,去哪我都願意……不要鴻華了,給你爸。我們不回來了……”
“唔……”虞錦瑟擔心他的傷,“好了好了……傷好我們就走……你先讓我起來……”
沐華年不輕不重地按着她的肩,半分也沒有要松開的意思,“再親一會……”
“明天再親……”
“明天是明天的。”他的唇舌還在留戀她,她漸漸被他感染,任由他在她的領域裏翻來覆去,每一寸認真的流連,每一處細致的造訪,每一角細膩的纏綿,像是要祭出軀殼深處的靈魂去膜拜追逐,從此換來再不分離的相守。
玻璃窗外月華正盛,摟得太緊,兩人額頭上皆冒出了細細的汗珠,可沒人顧得上。雙方都在全心全意感受着彼此,他吻得認真,她回應的認真——相識多年,這是他們第一個真正意義上的吻。不是強吻,不是拍戲,不是在醉酒的迷糊時刻。彼此心甘情願,在理智的、接納的、欣喜的情況下,第一個吻。
起碼吻了足足十分鐘,沐華年才停下動作,将額頭貼在她額上,兩人鼻尖抵着鼻尖,在微微的喘氣中,視線互相落進對方的瞳仁裏去。
彼此四目相對,這一霎的心情像是歷經艱難困苦,輾轉萬水千山,穿越光影流年,終抵目的地的百感交集。沒有人說話,就那麽靜靜看着對方,看彼此的瞳孔裏,倒映出一個小小的自己。
好久後,虞錦瑟輕輕喊了一聲,“華年。”
沐華年吻了一下她的眼睫,當做回應。
虞錦瑟慢慢坐起身,小心翼翼地摸摸沐華年後腦上的紗布,“突然這麽大動靜,影響到傷口沒,疼不疼?”
沐華年點頭,“有點暈。”随後閉上眼将頭靠在她肩上,似在休息,又似在嗅着她身上的氣息,虞錦瑟不敢動,怕一動他會暈得更厲害。過了好久,聽見沐華年的嗓音悶悶地響起:“那天晚上,你說……不愛我了,我第一次體會到,什麽叫……”聲音低了低:“心碎。”
虞錦瑟心中湧起愧疚,撫着沐華年的肩,道:“我騙你的,我哪能不愛你。我愛了你這麽多年,早成了習慣好不好?要戒掉一種習慣很難的。”
沐華年眸中有動容,他忽地牽起虞錦瑟的右手,她的右手還帶着那枚編織的小雛菊戒指。
花早已經枯了,怏怏地垂在指縫裏,縮成一團,醜醜的。沐華年卻彎起唇角一笑,将她的手捧起來,眼神專注,神情虔誠,在那戴着戒指的手上,輕輕落下一吻。
☆、第九十六話廣場告白
夜裏睡覺之前,虞錦瑟照楊醫生的指引,打來一盆熱水,往裏面放了艾草和紅花,讓沐華年泡了個熱水腳。
沐華年一邊泡腳一邊喝着虞錦瑟端過來的牛奶,問:“這是在幹什麽?”
虞錦瑟道:“中藥泡腳和牛奶都是助眠的。”
水冷了虞錦瑟再換熱水,泡足二十分鐘才算夠,然後幫沐華年腳擦幹,躺到床上,蓋好被子。
倒完洗腳水後虞錦瑟回屋來,在床頭點了一盞薰衣草的精油香薰燈,然後拿手機放了一段輕音樂,接着給躺在床上的沐華年按摩,主要是按摩頭部的百會穴與後頸窩的一些穴位。她的力度不輕不重慢慢揉,沐華年問:“這也都是助眠的嗎?”
虞錦瑟點頭,“我不想你吃太多助眠的藥物,那些都有副作用,我更相信這些健康的助眠方法。或許一天兩天沒有什麽效果,但時間一長總有改善。你現在是什麽感覺?”
沐華年道:“感覺很放松,很舒服……”
虞錦瑟笑了笑,“是嗎?這是個好兆頭。”
接下來,她一邊給沐華年按摩穴位,一邊跟沐華年聊天。說的都是很輕松的話題,比如某一部法國愛情片,比如曾經在旅行中看到的某段美麗風景,她将聲音壓得輕而柔,在這岑寂的夜色裏娓娓道來。沐華年靜靜聽着,精神狀态越發舒緩,随着夜色加深,他漸漸有些倦意,虞錦瑟便關了燈,将陪護床推到沐華年的床旁邊,她平躺在上面,跟他并肩,伸手握住了他的手,說:“你睡,我就在你身邊,做噩夢了你不用怕,有我在。”
床頭只剩香薰燈還在幽幽燃着,适中的亮度讓人一睜眼就能安心瞧見周身事物而又不影響睡眠,空氣裏氤氲着淡淡的薰衣草香氣,她的手握住他的掌心,有溫暖的觸感傳來。安靜的夜,她的呼吸綿長平穩,她的側顏恬靜安詳,沐華年忽地覺得從未有過的踏實與安定,那曾經讓他倍受煎熬的漫漫黑夜,那些令人揮之不去的陰影與雜念,似乎不再那麽恐懼惶然。他閉上眼,慢慢睡過去。
半夜裏沐華年醒過幾次,混混沌沌中做過一次噩夢,意識在與回憶做鬥争,他喘息着想醒來,然而一只手立刻伸了過來,撫過他的臉與額頭,又輕緩地拍着他的胸口與背脊,緊接着一個親切而柔軟的身軀貼了過來,帶着她熟悉的體香悠然缭繞,輕輕擁抱住他。有輕柔的呢喃在他耳畔響起,“別怕……好好睡……外婆只是來夢裏看看我們,沒什麽的……她愛你,她關心你,她希望你過的好……你看,外婆見我陪着你,她放心了,也開心了……哪,夢裏的外婆在笑……很開心……她很欣慰,她走了,你繼續睡吧……”
這溫聲細語像是四月的淅瀝春雨,帶着春風和煦的溫度,絲絲悠長綿軟滲進心間,沐華年潛意識裏的思緒居然就這樣跟着她的話語一點點走遠,那些恐懼逐漸消散,他的心緒緩緩平和下來,慢慢又睡了過去……
翌日清晨,虞錦瑟醒來第一件事就是問沐華年,“昨晚有好些嗎?”
沐華年答:“醒了幾次,做了一會噩夢,但又睡着了,睡眠狀況比以前好很多。”
虞錦瑟兩眼熬的通紅,表情卻欣慰極了,“真的嗎?那說明楊醫生的辦法可行,我們繼續。一會我上街再去買點更好的薰衣草精油跟中藥。”
又一笑,一邊起身一邊穿衣服,“今早你想吃什麽?”
“我想讓你睡一會。”
虞錦瑟笑着伸了個懶腰,“不睡,我精神狀态好的很。”又道:“你盯着我幹嘛?”
沐華年只是看着她,目光深邃而眷戀。他在回憶昨晚的事,她肯定守了他一夜,所以才能在噩夢的開端第一時間就出現,輕聲細語予他安定。
“你怎麽了?怎麽這麽看着我?”虞錦瑟摸摸自己的臉,再揉揉自己睡得亂七八糟的頭發,忽然有些窘迫,“是不是我蓬頭垢面的樣子很難看?”
“不。”沐華年搖頭,“我只是很感激那一日從天而降的磚塊。”
“啊?被砸到差點挂了你還感激!”
“真的。”沐華年道:“之前你對我不理不睬。可被砸了後,我一睜開眼,你就在我面前,圍着我前前後後,我好像回到了大學時代……”
“這麽說你還是因禍得福啦?”
“還真是。”
……
中午吃過了飯,虞錦瑟上街購買精油,沐華年沒說什麽,目送她離開。虞錦瑟出了房門,忽地一轉頭,看着沐華年呆在病房一個人孤零零又于心不忍,最後咨詢了主治醫生,醫生批準沐華年離開醫院兩個小時,三點鐘打針時必須回來。
能和虞錦瑟一道出去,沐華年心情很好,邁出去的步伐都比平時要輕快幾分,虞錦瑟擔心走太快影響腦袋上的傷,忙将他的速度拉下來。
兩人去了大洋百貨,人來人往的商場裏,腦袋上纏着繃帶的沐華年自然引得路人頻頻回首,但兩人毫不在意旁人的眼光,十指相扣往裏走。
虞錦瑟找到樊歆推薦的那家精油店,直奔薰衣草精油櫃臺,細細挑選。
沐華年安靜坐在一旁,就那麽看着她,看她一面仔細挑選,一面向專業的導購員請教香療的問題,譬如怎麽用精油滴在熱毛巾上進行熱敷幫助睡眠,譬如芳香按摩是否有助眠的功效,再譬如除開夜裏用薰衣草外,白天能不能使用其他精油幫助人放松心情,舒緩壓力……
導購員一樣樣詳細的解答,虞錦瑟如好學的學生般認真記住,最後,除了薰衣草精油外,她挑了好幾瓶有助于讓人身心愉快,緩解抑郁的橙花,玫瑰,佛手柑及鼠尾草精油。
買好以後,虞錦瑟又牽着沐華年去了下一家店。
是一家男裝店,很大的規模,從體面的外套襯衣到貼身的居家睡衣一概齊全。虞錦瑟是這家店的vip客戶,導購員小姐一見她就滿臉堆笑,殷勤地迎了上來,問:“虞小姐,好久不見您,又給您先生挑衣服嗎?”
“嗯。”虞錦瑟微笑,拉着沐華年慢慢地衣櫃前走過,“你看中哪款就試哪款。”
沐華年搖頭,“你挑就好,挑什麽我穿什麽。”
導購員小姐豔羨一笑,“虞小姐,您老公真是個好說話的,不像別的男人,挑三揀四不好伺候。”又道:“您也很好,總見您來給他挑衣服,你先生娶了你真幸福!”
身後的沐華年接口:“是很幸福。”
虞錦瑟笑笑,牽着沐華年在導購員的指引下,沿着衣櫥挨個挑,看到中意的她會拿出來,沐華年身上有傷,不方便試衣服,她便手拿着在他身上比比看看,然後詢問導購員衣服的材質面料。她對面料要求比較高,在乎的大多都是衣服是不是純棉的,貼身穿親不親膚,透不透氣,爽不爽汗之類的問題。在得到了确切的回答後,她會将衣服貼到自己臉上試試柔軟度,覺得舒适她才會放進購物籃。
就這樣,在接下來的半個小時內,虞錦瑟給沐華年挑了兩套住院換洗的睡衣——醫院的病號服她嫌不夠柔軟。想着馬上要交秋了,她又挑了幾件入秋後可以穿的薄針織衫和長褲,還有一些零散的襪子與內褲之類的貼身小衣物。
她在衣櫃前細致挑選,眼神專注,表情認真,偶爾征詢沐華年的意見,偶爾低頭看衣服裏的面料成分表,時不時低聲自語:“不行,這面料洗幾次會縮水,穿在身上肯定會擠……”
或者是:“嗯,這衣服是純棉的,透氣親膚,穿着舒服……”
……
某一霎那,一縷劉海從她額上滑下來,落在她臉頰旁,被店裏的燈光一映襯,像鍍上了一層暖暖的柔光,可她絲毫未覺,還在糾結哪一件能讓他穿得更舒适。沐華年在一旁注視着她,想起這一陣子她掏心掏肺的照顧與陪伴,想起她昨夜的溫柔與守候,胸臆間在這一瞬似被她眸中的柔光盈滿充沛,暖暖一片。他走上前,将她臉頰旁的那撮劉海勾到了耳邊。
虞錦瑟擡頭沖他一笑,素淨清秀的一張臉,沒有任何張揚豔麗之意,可當她彎起唇角,微笑便如蒼穹裏和煦的陽光,映出一個疏闊而明朗的世界。恍惚間,周身倏然變得極靜谧極安然,眼簾裏的畫面像電影裏的慢鏡頭般緩緩拉開,光影被定格的霎那,沐華年的腦中陡然蹦出一句話——他整個的生命,是因她的出現,才被賦予光明的意義。
是的,倘若說,在遇見她之前,他的人生是荒蕪而晦暗的原野,那麽她的愛,便是那滿室陽光。她為他打開陰暗的天地,一步步引他走出悲涼幽深的過往,将命運的光亮與豐沛,點燃生命的華彩星光。
他忽然間很想握握她的手,于是就這麽做了。她沒說什麽,就這麽讓他握着,在導購員一口一個“你們感情真好”的豔羨中,十指緊扣地去前臺結了賬。
……
買好衣服後,兩人又去超市買了些瑣碎物品,這才走出商場。
商場外有一廣場,兩人路過時聽見很多人在歡笑,原來前方有個噴泉,一群十幾歲的早戀小情侶們在那玩水。其中一個微胖的可愛女生說:“聽說在音樂噴泉旁許願會很靈,因為天使們也喜歡噴泉,她們會在空中舞蹈,我們許願,她們聽得見。”
一群男生哄笑,沒人肯相信這種小兒科的童話。
遠處的虞錦瑟看着噴泉對沐華年說:“這個故事我從前也聽過,我覺得很靈。”
“你許過?”
“嗯,十六歲那年,我許我以後要嫁一個又高又帥又聰明的男人。當時同學們都笑我,可如今我真的實現了。”
她笑笑,“既然這麽靈,我再許一個。”
她迎着噴泉,眸子緊閉,一臉虔誠,雙手合十。十秒鐘後她睜開眼笑,“許好了,希望你的病快快好!”她晃晃他的胳膊,“你也快許一個,天使聽得見。”
沐華年牽着她就往前走,一邊走一邊說:“我不需要許願。”
虞錦瑟覺得是他是在笑自己幼稚,嘟起嘴道:“不相信就算了。”
沐華年停住腳步,用一種很專注的眼神看着她,須臾,他鄭重其事地說:“如果這世上真的有天使,那一定就是你。”
這忽如其來的情話讓虞錦瑟愣在當場,她有些不好意思,扭過頭去,“說什麽呢!”
沐華年将她的臉扳過來,雙手搭在她的肩,目光堅定而執着,“如果天使可以聽見人類的禱告,給許願的人帶來幸福與快樂,那我的天使,一定是你。”
旁邊人來人往,虞錦瑟越發不好意思,捂住他的嘴,“別說了,別人笑話呢。”
沐華年拉開她的手,道:“我要說。”
是的,從來沒有一刻,他的表達欲這麽強烈,他想說。
最近太多猝不及防的事接踵而來,從眼睜睜看她離去的絕望,到醫院四十八小時的生死驚魂,再到睜開眼後的冰釋前嫌,一切仿佛歷經極致生死的破繭重生。無數念頭在他胸臆間席卷拍岸,擊撞着他的腦海,他想說。
這一路上,他都在想,想這些年。
在他近三十載的年歲裏,他一直在與各種事物做鬥争。兒時是與家庭的貧困,溫飽線上的掙紮,年少後是世俗的壓迫,命運的不公,愛上她之後,又變成對血親的歉疚,以及漫長病痛的煎熬……他疲于應對輪流不休的折磨,從來不知道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