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龔旭戴着一副能遮住半張臉的墨鏡,腦袋上又扣了一頂黑色的鴨舌帽,出現在了張州市圖書館的大廳。和外面的炎熱相比,圖書館裏面的空調開得很足,讓他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還不等他找服務指引,站在大廳的服務人員見他孤身一人又坐着輪椅,便主動上前打招呼:“您好,請問有什麽需要幫助的嗎?”
龔旭摘掉墨鏡,一雙犀利的眼睛迎向這個穿着制式服裝的工作人員。工作人員覺得自己态度已經很好了,萬萬沒想到對方竟然這樣冰冷。
“啄木鳥的那個講座安排在哪兒?”龔旭問道,語氣很平淡。
“哦,在三樓的多功能廳。”服務人員看了看手表,說:“講座剛開始,這之後還有簽售活動,不過人有點多,可能沒位置。”
“沒關系。”龔旭低頭看自己的腿,略帶嘲諷的說:“我帶着座位來的。”
工作人員自認失言,不禁滿是歉意的說:“真是抱歉,我推您過去等電梯。”
“好,謝謝。”龔旭言語不多,把墨鏡複又戴上。
對方很細心的幫他按了三樓,站在他身後念叨:“今天來聽講座的人真是特別多,我們圖書館很久沒這樣熱鬧過了,一早上這讀者就跟追星似的,還有拿鮮花和手幅的。我也看過他的小說,寫得很精彩,總覺得他的寫作風格聯系到本人是個胖子呢,沒想到作者本人長得還不錯,還挺瘦的,和我想得大相徑庭。”
龔旭的嘴角抽動了一下,這個細小的動作任是誰都沒辦法捕捉,電梯應聲下來,服務人員很貼心的把他推了進去。“我送您上去吧。”
“謝謝。”
正如這個熱心的服務人員所說的,多功能大廳裏面站滿了人,龔旭的輪椅占地面積有點大,實在是不方便往裏面擠,于是就停在外面聽啄木鳥在裏面高談闊論:“……很多人都閱讀很多寫作技巧的書來提高自己的寫作水平,但是我認為,這只是其中的一個辦法,更重要的是由他的觀察力、想象力和社會的閱歷決定的。小說來源于生活,卻高于生活,只有細心的人,通過自己的觀察、想象和在社會上所經歷的東西,靈活運用到筆頭,才能寫出感動人心的好作品。我是個從農村走出來的孩子,當初為了念書,我做過家教,端過盤子,住過沒有暖氣的宿舍……這些經歷,雖苦雖累,可對于我來說是受益匪淺的人生經歷,給我的寫作提供了很大的幫助……”
雖然看不見人,龔旭卻能想象啄木鳥這位作者口沫橫飛、指點江山的樣子,這時候,龔旭的手機響了,他接起來,邊澤明的聲音在耳邊響起:“您在哪兒呢?”
“市圖書館。”昨晚邊澤明在公司加班,他則因為大姐的召喚回了家,今早是被司機送過來的。
那邊遲疑了一會兒,說:“您到底還是去了呀。”
“是,想過來看看。”
“我等會兒去接您?”
“來吧。”
挂了電話,堵在龔旭前面的人閃開了,視野便一下子開闊了,他剛好能看見大廳裏的講臺上站着的現在最炙手可熱的大作家——卓沐陽,這人站在那裏的樣子跟自己想得完全一樣,他一時間有些恍惚,身體裏的血液也全部被抽幹沖向了大腦。
“你好,麻煩你讓我過一下好嗎?”一個瘦弱弱的戴眼鏡的小姑娘捧着一大把的鮮花,小心翼翼地問他。
小姑娘的問話讓血液重新回到四肢百骸,龔旭順勢挪了下輪椅,随口說了句“好”卻在這過程中好巧不巧的壓到了姑娘的腳上。她“啊”的一聲慘叫,惹得整個多功能廳的視線都集中在了他這裏。這個小插曲還打斷了卓沐陽的演講,龔旭分明看見卓沐陽投過來的眼光。
他連忙說了幾句對不起,低着頭滾着輪椅,閃離了衆人的視線,現場很快又恢複了剛剛的樣子。
龔旭下到一樓便看見邊澤明就坐在靠窗的長椅上看書,今天他穿着一件白色的T恤和一條淺藍色的牛仔短褲,細長的小腿露出來半截,這讓龔旭覺得有些嫉妒。因為自己的腿上全是傷疤,現在不管春夏秋冬,伴随他的就只有長褲。邊澤明把頭發束成一個辮子系在腦後,幾縷碎發從臉側垂下來,外面的陽光灑了他一身,映得整個人金燦燦的。此時,他正翻着一本厚重的書,看得專注而又認真,不用想都能猜出來又是編程類的書籍,只有這些東西能讓他全情投入。
龔旭滾動輪椅來到邊澤明面前,并沒有發出聲音,就想看看這人到底什麽時候才能把視線從書本上移開放在自己身上。可是這個傻子看書看得太過專注,連有人在他身邊盯着看都不自知,過了好一會兒,龔旭已經等得不耐煩了,輕輕咳了一聲,邊澤明這才慌張的從書本中擡起頭,見是他,便騰得站起身來,那失神的樣子仿佛做錯了什麽事。“您,您下來了?”
“來得這麽快,是一路跟着我的吧。”
邊澤明沒言語,把書本合上,走到他身後推着輪椅。龔旭把他這樣的行為當成默認,冷言冷語說道:“跟着來還假模假式的給我打電話。”
邊澤明卻顧左右而言他,“您可真任性,都說好不來的……”
龔旭沒回答,直被邊澤明推出了圖書館的大樓,一股熱浪撲面而來,很快便在他的臉上布了一層水汽。
“天可真熱。”邊澤明嘟囔着。
龔旭卻有頭沒尾的說了句:“他好像看見我了。”
邊澤明停了下來,思考了一會兒,小心翼翼地問道:“那我們的安排,需要有什麽變動嗎?”
“還是按照原來的吧,溫水煮青蛙,才是我想看見的。”
“那我知道了。”邊澤明再次推動了輪椅。
卓沐陽回到家的時候已經是晚上八點多了,右手中指還因為寫字太多而隐隐作痛。簽售結束之後,他邀請工作人員出去吃飯、唱歌,一直折騰到現在,進了屋子,腦子裏亂哄哄的跟攪了漿糊似的。他喝多了,走路都在搖晃,他簡直太喜歡這種被奉承、被捧得高高在上的感覺了,衆人朝他投來崇拜的目光讓他覺得驕傲,每個人都在訴說着對自己的喜歡讓他如飄在雲端一般。
他怎麽都沒想到自己會走上這樣一條輕輕松松就能賺到大筆金錢的路,剛畢業時找不到合适工作只能做些兼職的絕望早已經在他成功之時一掃而空,取而代之的是內心無限的膨脹,以及需要更多作品來滿足自己虛榮心的欲望,他站在講臺上演講的時候,甚至有那麽一刻,謀劃要不要同時開啓兩部小說的連載工作好讓利益最大化。
“Alei”在程式化的歡迎詞結束後便安靜了下來,因為他之前設定了不允許它在自己進門時自動播放音樂,前幾天動不動就放那些姜旭喜歡的歌,讓他太過傷感與難受,于是便幹脆取消了這個功能。
卓沐陽連衣服都沒脫,合身便倒在沙發上,醉意襲來,沒一會兒就睡着了。
透過窗簾縫隙,能看見一彎月亮挂在夜空,幸好有幾個星子點綴,使得這夜沒那麽孤寂。卓沐陽的房間裏只開了兩盞昏黃的夜燈,襯得他的睡顏也有了幾分柔和,這時候,從他的口中念叨出來一個名字,“Alei”就像得到了指令,它的呼吸燈竟然應和着亮了,但只閃了一下就又滅了,在這夜裏顯得非常詭異,而睡着了的卓沐陽并沒有看見。
姜旭再一次出現在了他的夢中,這一次并沒有鮮血淋漓,而是他捧着吉他出現在了今天由他作為主角的講座上,他戴了頂鴨舌帽,刻意留長的頭發被別在耳後,嘴角挂着的笑容讓他整個人都像打了一層柔光,溫暖而又奇妙,眼睛裏寫滿了對他的愛意與崇拜。
“沐陽,我真的沒想到你能有今天的成績,我為你感到驕傲,我想給你唱首歌。”
臺下的觀衆見了,紛紛鼓掌起哄。
卓沐陽羞澀地點了點頭。
流暢的前奏從姜旭的指尖流淌出來,他一邊彈奏,一邊走向他:“難以忘記,初次見你,一雙迷人的眼睛,我的腦海裏,你的身影,揮散不去。握你的雙手感覺你的溫柔……”
不知道這時誰送來一捧鮮花,卓沐陽就這樣握在手裏,直等姜旭走到他的面前。人近了,歌聲也近了,真切、美妙,他喜歡姜旭唱歌時候神采飛揚的樣子,他剛舉起鮮花想要遞給姜旭,可姜旭手中的吉他卻化為一把利刃,直刺向了他的腹部……
如此真切的痛苦襲來,“啊……”卓沐陽尖叫着從夢中驚醒,額頭滲出一層冷汗,他随手抹了去,竟然發現“Alei”在沒有他指令的前提下唱起了歌。“只怕我自己會愛上你,也許有天會情不自禁 ,想念只讓自己苦了自己,愛上你是我情非得已……”
自己明明在睡覺,沒喊它,它怎麽就突然間唱歌了呢?而且最近“Alei”頻繁出問題,為什麽會一直圍繞着姜旭喜歡的那些歌來回的播。
“Alei,不要再放這些歌了。”卓沐陽幾乎在嘶吼。
“好的,主人。”“Alei”的回複卻平複如常,的确如此,冰冷的機器,哪裏會懂得他的情感。
“Alei”話音剛落,卓沐陽腦海裏突然跳出一道在講座會場出現的身影,盡管他戴着一頂黑色的鴨舌帽,大大的墨鏡還遮了半張臉,但因為在室內做這種打扮實在是有些怪異,引人側目,可卓沐陽當時卻産生出來一種說不出的熟悉感。
而這種熟悉感竟與自己剛剛的夢境相結合,讓他沒來由的害怕起來。
卓沐陽抖着手從通話記錄中翻到了江緒的號碼,思索再三,還是播了出去。
“嘟……嘟……嘟……”響了好半天,就在卓沐陽即将要放棄的時候,江緒接了起來,卓沐陽宛如拿到了一個特赦令一般,緊繃的神經頓時松懈下來,“喂,是江緒嗎?我是卓沐陽。”
“哦,卓先生啊,這個時間打電話有事嗎?”
“你方便過來我家一趟嗎?”
“您又不舒服了?”江緒的聲音帶着一絲關切,讓卓沐陽覺得還是有人在關心他。
“沒,沒有。”
“那是怎麽了?”
“我剛剛做了個惡夢。”
“夢見什麽了?”
“一個我死去的朋友。”
“是您太過思念他了吧?”
“可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