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對不起,這位同學,你,你叫卓沐陽是吧?你這連畢業證和學位證都沒拿到,我們真的沒辦法錄用你。”這位戴着金絲框眼鏡的HR堆了滿臉的歉意,将卓沐陽的簡歷推還給了他,轉頭便換上另一副職業化的死板臉孔,吩咐一旁的小助理,道:“去,叫下一個吧。”

穿着職業套裙的年輕女孩兒盤着整齊的頭發,顯得冷漠且一絲不茍,她站起身來踩着一雙五六厘米高的高跟鞋,腰杆拔得倍兒直,抱着一個文件夾從另外一扇門走了出去,沒一會兒,就傳來了敲門聲。

卓沐陽沒法再在這個房間待下去了,學歷是硬傷的他沮喪地收拾好手邊的簡歷,不忘禮貌的沖這人鞠了個躬,轉身往門口走,正要出去,他分明聽見這位HR小聲嘟囔着:“也不知道四年怎麽念的,還是個肄業,對得起自己父母的辛苦嗎?”

他的嘴角不自覺的抽動起來,很想轉身回去給這人一拳,但他忍住了。天地良心,他從來沒覺得這輩子沒對不起過誰,為了擺脫貧窮奮鬥了四年的他不覺得自己有錯。如果真要清算,這句對不起也是該由他的父母對他說——沒給他一個富裕的家境也就算了,他那在偏遠小山村怎麽都擺脫不了窮根的家和體弱多病的父親,甚至是他還在念書的弟弟,才是讓無法他施展拳腳的主要因素。又如果不是去年年底父親生了一場大病來張州求醫,他也不會因為奔走于學校、醫院、打工的地方而挂了很多門課被院系教務處談話,更可笑的是,他父親的這場大病不僅掏空了他所有的積蓄,還讓他背負了利息很高的校園貸,還好姜旭給他拿了幾千生活費幫他解圍,要不然他現在很可能會被有黑社會背景的讨債公司追得連底褲都不剩。想到這裏,卓沐陽挺了挺脊背,強壓住了火氣,推門而出。

比他還關心結果的是等在外面的姜旭,姜旭見他出來也不避嫌的抓住他的胳膊,焦急地問他:“面試怎麽樣了?”正是夏天,姜旭穿了件白色的T恤,下擺有藍色的和風的浪花作為裝飾,胸前還印了個“銀”字,他買這件衣服好像花了不少錢,收到之後驚喜的舉給他炫耀說這是他最喜歡的動漫,叫什麽什麽“魂”來的。卓沐陽當時就想,這人真是不為生活所累,腦子裏幾乎從來不去想未來的生活該怎麽過,明明他家看起來也不富裕,但怎麽就能活得這麽輕松和灑脫?卓沐陽可沒心思關注什麽只有小孩兒才看的動畫片,就連姜旭說得兩個字都沒記住。

卓沐陽搖了搖頭,連話都沒說便扭頭走了。他能聽見姜旭踩着小碎步跟在他後面追他的聲音,因為走廊裏來面試的人太多了,他好不容易從中殺出一條血路,直到大門口才停住腳步,不過是回頭的功夫,姜旭就跟他撞了個滿懷。姜旭身上的好聞的味道撲進了他的鼻孔,讓他覺得異常安穩,他深吸了兩口才算活過來,沖姜旭勉強一笑,說:“我還是繼續在修車廠打工吧。”

這個工作是他在父親出院後才找到的,原本那家因為他缺勤太多早就把他開除了。在那滿是油膩和充斥着機油味道的門市房裏,他大概是學歷最高的一個,很多連初中、高中沒念完的小屁孩本着學門手藝的心思踏入了這個行業來做學徒工,當然,卓沐陽也有這個心思,工資還算可以,就是不夠體面,可不夠體面這件事在他眼裏就算個屁,能養活自己才是他最大的心願。幸好現在畢業不用交學費了他還能糊口,等手藝真的學到了手,攢點錢就可以出去自己幹了。

姜旭雙手扣在書包帶上,收緊又松開,這小動作像極了小學生,聽他這麽說便點了點頭,說:“我剛投出去一份稿子,希望這次能成。”

他似乎想用自己這點微不足道的期待來鼓勵他,結果卻剛好戳中了卓沐陽的腰眼子,他沒散去的火氣頓時撒在了姜旭身上,“要不你找份踏踏實實的工作幹吧,你總把希望寄托在寫書上,咱們兩個早晚得被餓死,總不能一直就靠我一個人吧。”說完便頭也不回的推開寫字樓那厚重大門,根本沒注意姜旭臉上閃現出的一抹失落……

這一刻,他似乎忘了姜旭一直以來對他的幫助。

這種争吵有了第一次于是就有了第二次、第三次,甚至更多次,卓沐陽從不覺得是他挑事,姜旭還是窩在家裏不事生産,想一想當他帶着一身臭汗和油污擰開他們蝸居的小屋的門,看見姜旭對着電腦在打字,他總覺得胸口有股憤懑在湧動。——家裏沒有溫得可以入口的水喝;他嚷着說餓,這人就要掏手機給他點外賣,天知道他根本不想吃外賣,主要是太貴了;有時候就連那個破電熱水器都忘記開,他不得不去洗涼水澡……姜旭一整天在家裏到底在做什麽啊,只在電腦面前打字嗎?這又不能養家糊口!

可往往在他爆發的時候,姜旭倒好,一般是眨着他那雙委屈的大眼睛不說話的,露出一副要哭不哭的委屈樣子,似乎想要讨好他,可卓沐陽早就不願意再吃這一套了。他記憶中的姜旭好像不這樣啊,他天真、體貼、善解人意,對他幫助那麽多,可怎麽就在碰見所謂“夢想”這種虛空的東西的時候就會變得執着而又癡傻呢?

卓沐陽看着這樣的姜旭十分心煩,進到衛生間被冷水沖了一頓終于冷靜下來後,外賣送到了,剛燒好的熱水被冷水鎮涼了,他的火氣順勢就全消了,只是他覺得他們之間似乎産生了嫌隙,而且這嫌隙随着時間的推移,變得越來越大。

“你別生氣了呗。”姜旭自從用賺來的稿費買了那輛該死的車,他們吵了一架之後,便總是習慣性的這麽對他說,“我也有努力賺錢啊。”

“呵,你說這輛車?”他指着姜旭手握着的方向盤,冷笑道:“這車,我們那個破修車廠有的是,白給都沒人買,你還花幾萬塊買。”

被他嗆了一頓,姜旭別過頭不說話了,他雖然溫柔大度,可總是有些許男人的倔強和自尊的,他的心煩盡量壓着不去表露,想是說多了就更讓他們走向無法挽回的深淵。

一路沉默,好不容易到了目的地,姜旭停好車,但并沒有要下車的意思,而是說:“你先回家吧,我今天買了點桃子,還挺甜的,放冰箱了。”

“你幹什麽去?”卓沐陽開了一半的車門正準備下車,順口問道。

“我得回家一趟,我爸媽找我有事談。”

“哦,又回家啊。”卓沐陽應着。其實他們在一起這麽長時間,他還不知道姜旭家裏是做什麽的,姜旭似乎不太願意說,每次提起了就含糊其辭的蒙混過關,那卓沐陽就也不問,寝室人多嘴雜的都沒人知道,更何況現在畢業了,更是無從打聽了。卓沐陽的認知僅僅局限在知道他家裏還有兩個姐姐,他是家裏最小的那個,在他古板的印象中,總覺得這種生了女兒又生兒子的就是那種重男輕女的普通家庭罷了,父母姐姐都圍着他轉,全部最好的都給他,因此從小過着驕縱而又養尊處優的生活,才養了這麽個不理世俗、腦子裏充滿了理想化的性子。不過他最近回家太過頻繁倒是真的,三不五時就往家裏奔,有時候過了兩天才能回來,然後就帶着滿滿的疲憊,要睡個一整天才能緩過來。估計家裏也是催他找工作吧,還是疲勞轟炸的那種,他成天不做正經事,任是哪個家長都不會贊同的。

這天正熱,又是中午,修車廠頂棚的那個吊扇不知疲倦的晃晃悠悠地轉着,說不準什麽時候就會掉下來砸到人。卓沐陽滿身是汗,彎着腰正跟那個脾氣不太好的中年技工師傅研究車的發動機該怎麽修,他現在的手藝雖然不精,但腦子轉得快,他始終認為這輛車的問題不是出在這裏,而可能是某個控制剎車的零件壞掉了,但這個固執的中年人卻試圖在用多年經驗教育他,強調自己說得一定就是對的。卓沐陽無話可說,肚子裏憋得全是火氣,這時口袋裏的手機響了,是老板打來的電話,他又不敢沖老板撒氣,堆了滿臉的笑問老板什麽事兒,老板開門見山讓他打車将一份鎖在抽屜裏的材料送到距離修車廠二十分鐘路程的那間農業銀行,就挂掉了電話。

那裏是日漸繁華的南濱江兩岸,此時皇廷花苑已經初具規模,已然出落成張州最具代表性的富人小區了。

出租車師傅是個憤世嫉俗的中年人,在跨南濱江大橋的時候,他口裏罵着張州市的有錢人為富不仁,眼裏卻寫滿了對金錢和權利的崇拜與憧憬。卓沐陽的目光也停留在皇廷花苑正在建着的大樓上,心裏想得是:如果有一天,他能在這裏擁有一戶房子就好了。

跨了橋沒開一會兒就到了目的地,司機将車子停在了銀行門口,卓沐陽付好錢拿文件下車,銀行對面便是皇廷花苑的售樓處,他不過是多看了兩眼,便看見了讓他非常介懷的場景。

就見姜旭從一輛瑪莎拉蒂的副駕駛上下來後蹦跶着繞過車頭去開駕駛室的門,門開了從裏面出來一個穿着華麗戴着墨鏡的女人,姜旭狗腿子似的用手給女人遮門,然後就勢挽住了女人的胳膊,更讓卓沐陽目瞪口呆的是他還湊過去親了女人的臉一下,女人笑着戳了戳他的腦門,姜旭便眯縫着眼睛把只展露給他的笑容送給了這個女人。

銀行與售樓處只是隔了條街罷了,姜旭只要稍微再轉個身就能看見他了。卓沐陽的心涼了半截,非常不願意這般狼狽的自己被他看見,卓沐陽甚至覺得他那浸滿了油污的牛仔褲對這種地方是一種侮辱,于是迅速閃身躲進銀行,強勁的空調将他的汗水全部抽幹,他的手攥着銀行的門把手,青筋都爆了出來,他眼見二人親昵地站在售樓處門口在看宣傳海報,他渾身流淌着的血都快被抽幹了。

哈,什麽寫書賺稿費?什麽回家陪父母?這都是姜旭張口就來的謊話!原來是瞞着他傍了個富婆,平時他在修車廠做牛做馬、被脾氣暴躁的師傅和不講是非的顧客罵得連臉都不要了,這人卻背着他做這種見不得人的肮髒勾當。

不過想想也是好笑,這個富婆可能也是還沒舍得給姜旭花錢吧,才給他買了輛可憐的破舊二手車……卓沐陽的思緒晃蕩出了幾百公裏,一股沒來由的恨意湧上了他的心口。

“卓沐陽,你來了怎麽還不進來?快把東西給我!”

卓沐陽被打斷了思緒,回身看見老板從等候區長椅上站了起來沖他招手,就這麽一晃神的功夫,再看玻璃門外,哪裏還有那對狗男女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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