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這一頓飯燕回風吃得心不在焉。眼前是輕紗搖鈴的舞姬,手邊是金樽清酒醋魚醉蟹,絲竹之聲不絕于耳,燕回風卻沒多大的興致。

他還在想書房裏那張被他丢進火盆的雁門關地勢圖。

總覺得葉寒心對他有所隐瞞,又似乎不該發問,他畢竟是個外人,若是藏劍山莊內部事務,他這話問出來難免讓人覺得居心叵測。燕回風轉頭看葉寒心,對方像是完全忘了書房之事,還興致勃勃地同他講,這位琴師當年師從琴魔,山莊裏最好的琴師也要甘拜下風,道是這酒樓大廚的醋魚乃杭州一絕,上天入地再難尋其味,三天才做這一次,恰好被回風你趕上。

燕回風聞言夾了塊魚肉放進嘴裏,嘴上說美味,心裏只剩嘆氣。

罷了,也不過是個口無遮攔又財大氣粗的世家子弟,做生意真心實意就是了,想那麽多作甚。

再說他在藏劍山莊最多也就再留半個月,離開以後還不就……

莫名的煩躁,燕回風不自在地扯弄一下衣領,聽得歌姬一句“今朝有酒今朝醉”,又暗着笑罵自己多事。想開了,胃口也就開了。嚴寒之地難免靠酒取暖,燕回風自然酒量不小,剛開始還寒暄兩句,推杯換盞久了也忘了什麽客套風度,一杯接着一杯下肚,不知不覺就沒了好幾壇。

“什麽醉卧沙場……我蒼雲軍就是要他狼牙反賊個個有去無回!葉兄!喝!”

“嗝……除了,除了我小師叔,你絕對,絕對是我燕回風見過的最好看的男子,真的,我小師叔長孫茗,營中的師姐師妹個個都喜歡他,你要是跟我回雁門關,那絕對不,不相上下……喝!”

越說越離譜,也越發沒有邏輯,葉寒心就快聽他說完他從雁門關前來一路上騎死的八匹馬都是什麽顏色了,還是沒有停下的意思。他遣散了舞姬琴師與侍者,攔下燕回風繼續倒酒的手。

“別喝了,”葉寒心拿走酒杯,“你醉了。”

燕回風歪着頭,卻是目光清明:“沒醉。”

“再喝下去明日要頭疼的,回去好不好?”

“不好,我沒醉,就是沒醉。”

平時看上去木讷沉穩又不善言辭,喝多了倒開始無理取鬧,葉寒心哭笑不得,好說歹說把酒壇從燕回風手裏哄過來,燕回風像是受了莫大委屈,英朗的劍眉輕皺,眼眶微紅,一扁嘴又要來搶,卻是剛站起來又暈乎乎地倒回軟座上,便躺下不願動了。

葉寒心放下酒壇,坐到燕回風身邊,想幫他弄好衣領,手指不自覺地觸到他的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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仿佛觸到火焰一般的灼熱。

葉寒心自己也喝了不少酒,只是微醺,意識還清醒着。燕回風是實打實地醉了,因着醉酒燥熱,盔甲早就解開,衣服也扯得亂七八糟,松松垮垮地挂在肩膀。

縱使在沙場征戰數年,燕回風也還是個二十出頭的年輕人,盔甲之下竟是天生白皙柔軟的皮膚,堪堪留下兩三道猙獰的刀痕。葉寒心想起書房裏不經意的觸碰,也許是真的不勝酒力,竟鬼使神差地又伸手撫上燕回風的臉。

他撥開燕回風額前碎發,落下一個很輕的吻。

方才也許只是微醺,現在恐怕他也跟着醉了。葉寒心聽到燕回風抗拒似的哼了一聲,腦子裏像是有根弦猛然斷裂。燕回風還是沒有意識,許是衣衫大敞又讓他覺得有點冷,本能地尋找溫暖,便朝着葉寒心蹭過來。

“葉公子,燕公子,我這兒可要打……打烊了,”酒樓老板娘蘇沐靠在門邊清咳,“門窗都開着您二位也不怕冷是不是?方便的話我給您開個上房如何?”

葉寒心聽得這一聲脆響,霎時清醒,神色如常地為燕回風整理好衣衫,半抱着他往外走。

“真的不要來間上房?走回去可夠遠的啊,葉少爺。”

“那就勞煩蘇姑娘借輛馬車給在下如何?”

蘇沐“嗤”地一聲,還是到門口叫了馬車來,葉寒心将人扛上車,又開了窗讓冷風吹進來,燕回風半天才慢悠悠地睜開眼睛,依舊茫然着。

葉寒心閉目小憩,只覺得自己剛才定然是瘋了。

平心而論,燕回風的确是個面容俊朗又合他口味的人,對燕回風熱絡除了蒼雲戰事的緣故,也有他的私心。只是一見鐘情多是錯覺,葉寒心自己也不知道他說的話幾句真幾句假,短短不到十日,他能看得清什麽,燕回風又能看得清什麽。

一出逢場作戲,某一瞬間的情動也不過爾爾,人本難脫食色,權當是酒力作祟便是。

“觀瀾小姐,萬花谷的裴姑娘到了。”

“這麽快?随我一并迎接。”

卻見山莊大門前停着一輛馬車,一眉眼清秀的紫衣少女懷抱長笛,站在馬車前遠遠地朝葉觀瀾招手。許久不見好友,葉觀瀾心中大喜,才快步上前,話都沒來得及說一句,就聽裴青琛問道:“你那師兄呢?三番五次催我,這會兒不見他來。”

葉觀瀾嘴角微抽:“好端端地提他幹什麽。”

“不是他請我來幫忙的麽,我好容易從師父手裏要了圖紙。”

“圖紙?”

“谷中機密,我可不能多說。”

“跟我還要賣關子!”

“請你吃茶還不行嘛,”裴青琛晃晃葉觀瀾的手臂,“不然陪你下棋?”

“下棋就下棋。誰輸了誰買酒。”

葉寒心拖着燕回風到山莊的時候,葉觀瀾正與裴青琛下棋,燕回風酒醒了不到兩分,勉強走路也走不成個直線,望見葉觀瀾和她對面的陌生女子,不由好奇,便問葉寒心那是誰,怎麽同你們藏劍山莊的人穿得不大一樣。

“那是萬花谷的裴姑娘,觀瀾的好友,醫術精湛又是機關高手。”

“這麽晚了她們也在喝酒?我要……”

“沒有,她們在下棋。”

“我不會,嗝,不會下棋,”燕回風腦袋搭在葉寒心肩膀上,晃晃悠悠地站不住,便整個人挂上去,“你們這些什麽琴棋書畫的,我一概不會。”

“……”

“要不你教我吧。”

“好。”

“等我,嗝,掃平了反賊,我還,還來山莊找你……”

聲音越來越小,葉寒心半天沒聽到他再說話,轉頭一看,燕回風竟然趴在他肩膀上睡着了。葉觀瀾早早收了棋子往這邊看,得到葉寒心一個警告的眼神。

“那是誰?”

“蒼雲堡的一個軍官,叫燕回風。”

裴青琛捧着花茶杯子若有所思,忽然伸手在葉觀瀾面前晃了晃:“到你了。”

葉寒心聽不清她們說什麽,裴青琛既然已經到了,他也該準備一下之後的事,現下燕回風喝得爛醉,恰好不用擔心燕回風再過問。将人送回房的時候卻又踟蹰許久,直到仆役來問,葉寒心看看榻上睡着的燕回風,又看看外面的天色,最後自己搬了把椅子坐到燕回風床前。

“寒心少爺,那我們……”

“都下去歇着吧,這裏有我就行。”

葉寒心不想睡,也不能睡,仆役離開之後他便在桌前點了燈,攤開紙筆,回想燕回風畫的那張雁門關地勢圖。他幾乎過目不忘,那張圖又畫得清晰,便幾乎原樣複制出來,畫好了盯着圖看了許久,正欲再提筆,卻是猶疑片刻,又将紙揀起來,放在燈上點燃。

這便是個适合宿醉的夜晚,其餘的,什麽都不該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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