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日上三竿,燕回風是被餓醒的。

許是喝酒喝太多,燕回風睜眼便覺得頭痛,癱在床上許久才扶着腰爬起來,也不知道昨天醉酒都胡言亂語了些什麽,不要丢人才好。迷迷糊糊見正要下床,卻見有人伏在他床邊睡着,揉揉眼睛才看出是葉寒心。

燕回風頓時吓清醒了。

“葉兄?葉寒心?……葉公子?”

他試着推了推葉寒心的肩膀,對方半晌才微微動了下,揉着脖子坐起來打哈欠:“嗯?你醒了?還吐嗎?”

燕回風一愣:“吐什麽?”

“昨日自沐月樓回來,你喝了太多,才趴到床邊就開始吐。天色太晚找不到大夫,廚娘也睡下了,我不曉得怎麽做醒酒湯,就只好守着你,”葉寒心說着又揉揉肩膀,“說起來你真是好酒量,旁人都是一杯一杯下肚的,你竟然拎着壺喝,攔都攔不住。”

他拎着壺喝酒。

他回來就趴在床邊吐。

吐完了還讓葉寒心守了他一夜。

燕回風覺得自己醒來的姿勢可能有點問題。

葉寒心見他揉額頭,存心逗他,又說下去:“常言道酒壯慫人膽,昨夜可算是見識到了,那沐月樓的老板蘇沐是個女子,尚未婚配,你看着人家走過來,直接在包廂裏脫了铠甲說熱……”

燕回風聽不下去了。

傷風敗俗!風度全無!全然無視蒼雲軍法!師門的臉都丢盡了!燕回風把臉埋在胳膊裏好一會兒,才擡頭故作鎮靜地清清嗓子:“那個……除了你之外,沒人看見吧?”

“沒有。”

“那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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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就是山莊門口掃落葉的大爺,一路到你房間的幾個侍女,還有外面庭院海棠樹下面下棋的觀瀾和她的朋友……”

燕回風冷靜道:“葉兄,我有一事相求。”

“嗯?”

“旁人我不管,千萬別叫我同門知道。”

葉寒心挑眉:“那他們若問起,為何燕兄你昨夜那麽晚才回來,我要怎麽答?我還當是蒼雲堡的将士都這般……豪邁不拘小節,當是不會在意的。”

“确實不拘小節,”燕回風抱着腦袋,“所以這點事夠他們笑我三年。”

葉寒心終于繃不住笑了:“逗你的。”

“啊?”

“你回來就睡了,我守在這裏是因為你着實喝得太多,怕你夜裏不舒服又叫不到人,”葉寒心站起來,活動着手腕往外走,“起來吃點東西,你昨天喝了快兩壇酒,受不住的。”

燕回風這才想起來看看時辰——難得出了太陽,陽光漏過窗前海棠樹的枝葉縫隙灑進來,有些刺眼。葉寒心已經走了,燕回風剛才被耍了一通總覺得有點兒氣,到底也是沒氣起來。

吃人嘴短,再說他們在軍營裏久了多少都有點耿直,用師父的話說是單純,換做旁人來說,就是好騙。

——也沒什麽不好,至少葉寒心笑起來還挺好看的。

葉寒心沒用早膳,徑直去了書房,鎖上門快步走到書架邊上找到那個盒子,取出信來猶疑許久,正要撕,卻聽得身後一聲輕笑。

“你反悔了?”

葉寒心停了動作,并未轉身:“裴姑娘,這好像是葉某人自己的書房。”

“我不過是來借塊硯臺,哪知道葉公子直接把這東西放在書房裏。”

“有何賜教?”

“賜教不敢當,”裴青琛坐下來,手裏抱着笛子,“圖紙我帶來了,想知道葉公子何日啓程,還是說,不打算啓程了。”

“裴姑娘自萬花谷一路趕來,也該是看見了吧。大水未退,這二十多車兵甲要如何涉深水?”

“我可沒聽說你葉公子送兵甲只能走官道。”

“……”

“你在給誰拖時間?你自己?燕帥?明教聖使?還是那位……來自蒼雲堡的昭武校尉燕公子?”

葉寒心臉色一僵,将密信放回盒子裏鎖好,背手轉身道:“葉某并非貪生怕死之徒,這是河北道的倉庫還沒滿,若是現在急匆匆地前往雁門關,也不過給蒼雲軍徒增負擔,倒不如等到各方就位,葉某再走也不遲。”

“你若是執意自欺欺人我也沒辦法,反正我這次就是個工匠,多問無益,”裴青琛摸摸懷中長笛,看也不看葉寒心,拿起硯臺就走,“多謝了,藏劍山莊果真是財大氣粗,連個硯臺都精致得很。”

葉寒心怔住半晌才坐下來,不一會兒老仆端來茶水,溫的,他捧在手裏直到涼了也沒喝一口。仆從見葉寒心只呆坐着沒有反應便要告退,才走一步又被叫住。

“燕回風……那個蒼雲軍官現在在幹什麽?”

“按您的吩咐送去了早膳,剛才收拾碗筷的時候,燕公子在蓮池邊喂魚,看上去心情不錯。”

“觀瀾呢?”

“老奴不知,不過既然裴姑娘到了,她大概又在研究棋譜。”

葉寒心放下早已冷掉的茶杯,起身跨步便往燕回風的院落走。葉觀瀾早在門外偷偷看了半天,未曾想她未曾隐匿氣息,葉寒心路過她躲着的盆景也視而不見。

看來心思亂得不是一點半點。

燕回風還在喂魚,葉寒心來了他也裝沒看見,想起昨天醉酒的窘态還是有點不自在,又想起葉寒心守他一整晚,也不知是自作多情還是葉寒心真的有那個意思,總覺得怪怪的,一時間不知道怎麽面對葉寒心。

先開口的還是葉寒心:“難得這麽好的天氣,怎麽沒出去走走?”

“不愛走動,”燕回風幹笑,“習慣了,再說來杭州這麽久,我連山莊都沒好好逛過。”

“說一聲我帶你逛就是了,在這兒喂魚有什麽意思,這些小畜生又不認人,”葉寒心擡手從邊上摘一片海棠葉丢進水裏,錦鯉受驚,倏地四散開去,“喂熟了也沒用。”

燕回風手中早沒了魚食,不自覺地去看葉寒心,見他臉上還是三分坦然七分笑意,莫名心裏堵了一陣,便又轉開臉輕咳一聲:“許久沒見太陽了,你們南方的秋冬過得還是比我們舒坦些。”

“還沒到冷的時候呢,”葉寒心笑道,“雁門關那麽冷的冬日,想來在營中很無聊吧。”

燕回風說不是,冷歸冷,但雁門關的雪是甜的。

“你嘗過?”

“糧草不夠的時候,我們就拿雪當糧食了。”

葉寒心沒怎麽見過雪,他十歲的時候随師父到洛陽去,見過些零零落落的雪,印象裏只有冷。杭州是下過雪的,只是落地不積,留不了幾日,他自然也沒見過大雪封山。聽燕回風說起,覺得新奇,又越發于心不忍。

“你們南方人,沒見過漫山遍野的冰雪,看久了眼睛就花了,所以冬天我們除了輪值,也不常出去。小時候喜歡胡鬧,不好好練武,跑去和師弟師妹用盾滑雪,讓師父抓住以後,我們七八個人在城樓上掃雪掃了一個月……”

燕回風說得輕松,葉寒心反聽得滿心不是滋味。他又想撕了那封信,可裴青琛也到了,二十餘車兵甲也早已裝車等着他啓程,如今騎虎難下,說什麽都只能硬着頭皮一步步走下去。他望向燕回風,那個平日裏單純木讷的年輕軍官,原來提起年少時的趣事,也是這樣目若晨星。

是他下了一步死棋,死在棋盤上的怕是他自己。

“葉兄?”燕回風見葉寒心半晌不說話,有些疑惑地轉頭看他,“怎麽了?是不是……我說的太無聊了?”

“沒有,只是從未見過雁門關風雪,有些神往,不如此番燕兄回營,帶我一起如何?”

葉寒心分明是笑着的,燕回風卻看不出他眼中有一絲笑意,不免有些黯然。他想果然還是他自作多情了,把客套當真心,那樣風度翩翩的世家公子,容不得他一介粗鄙武夫肖想。

“你想去,我便帶你去,”燕回風學着葉寒心,也摘了片葉子丢進池中,看着錦鯉四散驚逃,“雁門關的雪真的是甜的,只是不知道你能不能趕上今年初雪。”

雄關初雪,他曾想過戰事平定後帶他心愛的人去看的,誰想到變成了葉寒心。

就不該來這杭州城,平添一遭孽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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