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葉寒心被請上了狼牙軍官的酒宴。
經商數年,磨出一張擅長皮笑肉不笑的臉,和被燕回風嫌棄的伶牙俐齒。葉寒心沒費太大功夫便得了身邊狼牙軍官信任,只是仍舊有人監護,美名其曰保護葉公子,實則軟禁于營中。葉寒心也沒什麽意見,整日縱情酒色,編些所謂的蒼雲軍情與人聽,竟也唬過了不少人。
葉寒心一落座便被為首的狼牙軍官阿勒圖敬了杯酒,忙不疊站起來:“将軍客氣,本該是葉某敬酒與将軍,這樣着實不妥。”
那狼牙軍官笑道:“本官知你藏劍山莊乃四大世家之一,看來也不是沒有原因,你們中原人有句話,叫識時務者為俊傑。”
葉寒心笑笑,反敬酒道:“閣下謬贊了。”
“你們讀書人,就知道瞎客氣,我看葉公子一表人才,又有禮數,我喜歡,你們中原人要都是這樣,這仗還打什麽打,”阿勒圖一拍桌子,“你看看雁門關那些個冥頑不化的蒼雲軍,還自稱什麽玄甲呢,放屁,早些像你這般曉得什麽是天下大勢,乖乖開關迎接,保不齊将來還都有個一官半職……”
葉寒心附和兩句,依然面上帶笑,袖中卻捏緊了拳頭,只覺指甲在手心都要印出血來。
他想燕回風定然是聽不得這些話的,那是個何等驕傲的人,又是個何等對狼牙軍恨之入骨的人。每想到燕回風一次,他心裏便如刀割一次。
只是燕回風應當不會恨他一輩子,他這樣的人,不值得被人記那麽久。
“葉公子臉色不太好,是不是吃不習慣?軍中沒你山莊那麽精細。”
“也沒有,武人本就四海為家,藏劍山莊的女弟子也不是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用不着那麽講究,”葉寒心回神,複又自己倒酒,“我聽人說,阿勒圖将軍此番攻打雁門關,是勢在必得?”
“那當然,”阿勒圖朗聲笑道,“葉公子有所不知,那蒼雲軍的糧草最多能撐十日,時間一久,我狼牙大軍不攻自破,他們那個女統領幾次想騙我們入她那城池,笑話,我又不會白白去送死。”
“十日,将軍是打算一直在此駐守?”
“不然?”
“依葉某之見,似乎不太穩妥。”
阿勒圖笑容僵住,警惕地上下打量葉寒心,忽然揮手叫衆人都退下去,又遣散身邊左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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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寒心疑惑道:“将軍?”
“葉公子這是什麽意思,我阿勒圖念在你給我軍送過不少好處,才這般好酒好肉地招待,你便是來動搖我狼牙軍心的?”
葉寒心面色惶恐,放下酒杯一拱手:“葉某自是不敢,只是……為将軍打探消息的這幾日,聽得了一些傳聞,不知當講不當講。”
“你且先說。”
“皆為葉某拙見,望将軍不怪罪。”
葉寒心清清嗓子,便将那日燕回風同他說的雁門關地形細細道來,接着皺眉道:“如此這般,那峽谷周圍定是無法布兵,偏又緊鄰着雁門關城牆,峽谷自然是絕佳的駐軍之地。而将軍這三萬餘大軍距離雁門關十餘裏,若蒼雲軍暗中送糧草進關,要阻截也完全來不及啊。倒不如先行前進,一是徹底阻斷補給,二是在雁門關前予以威懾,據我所知,蒼雲守城兵士根本不足一萬人,哪裏是您三萬精兵的對手。先斷其糧,再潰其精神,才是穩妥之計。”
“可若是這樣,我們不也在他們弩機射程之內?”
“将軍此言差矣,先不說那峽谷之上冰雪皚皚根本無法從上經過,蒼雲軍所有弓箭□□機手都只能布于城牆,射程着實有限,狼牙大軍只需輕甲上陣,且戰且退,待到他蒼雲堡弓箭用盡,還怕什麽?”
阿勒圖微微點頭,卻依舊警惕道:“可本将軍卻不知,葉公子這般急切為我狼牙軍出謀劃策是為了什麽?”
葉寒心嘆氣道:“這天寒地凍的,若是将軍再不大勝,我可就趕不及回山莊過年了,将軍有所不知,我有一表妹,同我青梅竹馬兩小無猜,本想着今年做一筆大生意,便去……”
“去什麽?”
“去提親。”
阿勒圖微愣,忽而噴笑:“想不到葉公子還是這般重情重義之人,原來不是為了看本将軍蕩平雁門關,而是為了你那夢中佳人?”
“将軍莫要取笑我了……”
“那便按葉公子說的辦!來人!上酒!”
回營的第八天,燕回風宿醉的第七天。
他覺得頭疼,往床邊摸了摸,沒摸到人,好一會兒才清醒過來,這次床邊沒人守着他了。他坐起來換衣服,聽到門外有號角聲,不由站起來往外望。
“軍醫怎麽還沒到?再不來給将軍解酒,怕是趕不上了。”
“長孫大人不是說不許燕将軍出戰嗎。”
“這一戰燕帥有令蒼雲全體将士都不得懈怠,他可是新任游騎将軍,燕帥多久沒給人連升職位了,多少人看着他呢,将軍就是不出戰也得自己請戰意思一下啊……”
燕回風越聽越迷糊:“慢着,你,過來。”
守門将士沒發覺燕回風開門,倏地一抖,還以為自己說錯了話:“燕将軍。”
“外面號角聲怎麽回事?要開戰了?”
“回将軍,燕帥在召人集合,狼牙大軍壓在城門外,約莫最多一個時辰就開戰了。”
“何時決定的,為何我不知道?”
門外兩人面面相觑:“屬下以為,此事蒼雲全營都知道。”
燕回風還想再問什麽,便有人通報說萬花谷裴姑娘來給将軍送醒酒藥。裴青琛抱着藥箱匆匆趕來,還沒進屋便聞到一屋子酒氣。
“我說怎麽還專門要人來送解酒藥,”裴青琛放下藥箱,不忙着拿藥,反倒先去開窗,“你也不嫌悶得慌。”
燕回風還沒反應過來究竟發生了什麽,直覺不妙,并未去碰裴青琛的藥箱:“裴姑娘可知道外面怎麽回事?”
“要開戰了。”
“為何我從來不曾聽說,也沒人跟我通報?”
裴青琛看他一眼,意味深長道:“因為此事在你去杭州之前便決定了。”
“……什麽?”
“就是說,一開始就瞞着你,本來你回營那天就該同你說此戰安排,可你跟明教聖使聊了半天,之後便天天宿醉,想同你說都沒機會,”裴青琛打開藥箱取出藥來,“趕緊解酒換了盔甲上陣去,你不是要手刃葉寒心麽。”
燕回風聽到“葉寒心”三個字一怔:“他?他來這裏了?”
“在城下狼牙戰車上站着呢,你再不去,怕是連鞭屍都沒機會。”
裴青琛語氣平靜得可怕,燕回風終于覺出不妙來——他去往杭州之前便決定的戰事,葉寒心初次見面的殷勤,忽然出現的狼牙斥候,浩浩蕩蕩大張旗鼓卻一路安穩的兵甲隊伍,統統都不合常理。他總覺得有什麽事在瞞着他,而其他人通通知曉。
燕回風捏着藥瓶沒動:“裴姑娘,葉寒心是不是有事瞞着我?”
“是。”
“你知道?”
“我知道。”
“能同我說麽?”
“你知道了又能怎麽樣?”
“不能怎麽樣。”
裴青琛一時無語。
“但是被隐瞞并不好受。”
“我覺得我說了你會更不好受。”
“你說,”燕回風面無表情地坐下來,“我聽着便是。”
裴青琛深呼一口氣:“你聽了就莫要後悔,事已至此,覆水難收。”
原是蒼雲兵甲早在燕回風離營之前便已經準備齊全,陸莞送糧草也不過是個幌子,而是暗中通過藏劍山莊,将大漠永燃池所産數百桶火油聚于其河北道倉庫,和燕帥讨價還價是做了出戲給人看,為的是拖時間,如今雁門關峽谷兩側早就被埋了幾百桶火油,以引線連接,便是要将狼牙大軍徹底撲滅于此。燕回風到藏劍山莊取兵甲,只是故意引狼牙軍注意,沿途刺客早就被葉寒心安排的藏劍弟子斬殺大半以損狼牙兵力,他們才得以一路順利。計劃中原本葉寒心應帶人繞過代州城,将兵甲送于雁門關內,潛伏在狼牙營中的天策密探才去通知狼牙軍将領來劫持葉寒心,卻沒曾想葉寒心臨時決定入城,險些直接壞了此事。
而葉寒心跟狼牙軍官走,本是抱着有去無回的決心,他從一開始,就是這出大計的犧牲品。
“他不讓我說,是怕你一時沖動,要知道燕帥本意是将關外叛軍一網打盡,半點馬虎不得,葉公子去做內應不是燕帥提的,是他自告奮勇,”裴青琛将那封信從燕回風手中拿回來丢入火中,“至于他去代州,應該是同你在一起之後後悔,想先留宿代州城再做打算,誰料到狼牙兵攻占代州城門,他唯一的轉機也沒了。”
“……”
“你反應這麽大,是動了真心?”
燕回風不語,起身便走。裴青琛問他去哪兒,他頭也不回道:“請戰。”
“若是他看到你之後,壞了大計怎麽辦?”
“他不是那種人,”燕回風拿起牆邊的長刀,“即使他真的陣前反悔,他就算死,也要死在我手裏。”
裴青琛攔不住他,也不想攔,總歸都是自己選的路,又不是不懂事的小孩,該為自己的沖動負責了。
——如果,如果他真的是真心。
雁門關城樓前已是狼牙三萬大軍壓陣,風雪呼號,一派肅殺。為首的軍官阿勒圖站在中間最高的戰車平臺上,身邊一襲鵝黃錦緞衣的正是葉寒心。長孫忘情端坐于城樓之上,見此情景,便持刀起身。
“城下可是葉寒心葉公子?”
“燕帥,”葉寒心一拱手,“別來無恙?”
“本帥日夜惦念着葉公子,自然稱不上無恙。”
“那葉某真是罪過,不知燕帥在惦念些什麽?”
長孫忘情冷笑:“當然是你葉大公子都向那狼牙反賊說了我蒼雲軍多少好話。”
“燕帥這話就錯了,葉某與蒼雲軍生意來往多年,哪有……”
話說到一半頓了頓,他看到城樓上有個熟悉的影子,再定睛一看,不是燕回風還是誰。有人在長孫忘情耳邊道新任游騎将軍燕回風請戰,長孫忘情皺了皺眉,揮手道,他要戰便戰。
阿勒圖不曉得發生了些什麽事,倒是終于找了個機會能打斷這二人裝模作樣的寒暄:“久聞蒼雲統領大名,怎麽,還同往常一樣,縮在關中不出?”
“若本帥還是不想出呢。”
“那你蒼雲軍,也不必叫什麽玄甲精兵了,反正也是冬天,老老實實做個縮頭烏龜如何?”
四周狼牙軍士皆随之大笑起來。他自以為此番能刺激長孫忘情出兵。雁門關前兩側山石陡峭,別說布兵,就連人站上去都困難,頂上堪堪容得下人一只腳。今年雪下得太早,那山頂的冰雪厚厚一層,更是不可能排兵布陣。長孫忘情不出兵,他也就不動,總歸蒼雲軍饷有用盡的時候,他狼牙大軍補給豐裕,看誰耗得過誰。
“不是本帥不想同你打這一仗,”長孫忘情朗聲道,“你身邊那位葉公子可是我蒼雲堡的貴人,你若将葉公子送過來,本帥對藏劍山莊有個交代,便下令出兵與閣下一較高下,如何?”
“燕帥這話就說笑了,葉公子乃是我狼牙軍貴人,我軍的貴人交由你蒼雲軍算個什麽規矩。”
長孫忘情道:“你狼牙反賊的貴人,自然是我蒼雲軍的敵人,葉公子,本帥念你與蒼雲堡交好數年,若你能翻然悔悟,日後本帥在葉莊主那裏還能考慮為你求情,若你執意做這大唐的罪人……”
葉寒心道:“燕帥這話實在過分,葉某不過是棄暗投明罷了,怎能說是罪……”
長孫忘情揚手:“放箭!”
狼牙大軍立時撤退到射程之外舉起盾擋住箭雨,葉寒心所在的戰車過于笨重,後退遲緩,阿勒圖正欲将葉寒心拽下來加以保護,卻突然聽到身後一陣騷亂。
“阿勒圖大将軍!峽谷被封鎖了!我們出不去了!”
阿勒圖沒注意到兩側山峰上窸窸窣窣的聲音,更不曾注意到身後峽谷入口已被封鎖,那機關悄無聲息。葉寒心忽然奪下一柄彎刀向他刺來,阿勒圖閃躲不及,被刺中肩膀,一時明白過來葉寒心是故意引他們進來,勃然大怒,忍痛與葉寒心纏鬥,只是葉寒心身上沒有重劍,又要躲閃身後的箭雨,終是沒能敵過前後夾擊,刺中阿勒圖脖頸的剎那,葉寒心恰好騰空而起,而箭雨沒有停下。
他轉頭,燕回風正站在城樓的最前面,剛剛放下手中長弓。
“将軍,我們……”
“燕帥沒說停下,”燕回風紅着眼睛,“繼續放箭,直到弟兄們點起火油。”
葉寒心閉上眼睛之前還在想,他這番就是不死,回去也要被燕回風舉盾砸死。
說好了陪你策馬山河,馬死了。說要像師妹和裴青琛那樣花下對酌,樹也被燒了。還沒來得及同你被翻紅浪,便連日上簾鈎也沒機會再看見。我欠你太多,幾輩子也還不清。
我騙了你,你卻不曾騙我。這雁門關的雪,真的是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