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1)
朝鮮北部的山區,雖然到了二月,仍然寒風凜冽,鵝毛般的大雪漫天飛舞,順着車簾的縫隙,肆意地鑽了進來。我順手掀開窗簾,看了看前方風雪迷途的山路,和一座座高低起伏,蜿蜒數裏,不見盡頭的雪封群山,送親隊伍長長地迤逦前行,回頭遠眺,也根本看不見盡頭。
在長途跋涉将近四十天後,我終于從報信的衛兵那裏得知,眼下距離大清的國都盛京只有三十裏了。眼見漫長的旅程将要結束,我的心情也愉悅了不少。
忽然,前面的隊伍發生一陣騷動,接着我聽到一陣馬蹄聲,在距離我們不遠的地方停了下來,還沒等我探頭去看,衛兵過來隔着車簾向我禀報:"禀公主,大清皇帝派使臣迎親,請公主前往接受恩旨!"我在阿娣的攙扶下下了馬車,這時前面的隊伍已經停步,并且分兩側退後,讓出一條通道。我擡頭看時,只見那支迎親隊伍甚是龐大,士兵們披紅挂彩,莊嚴齊整,為首的是一支由同色駿馬組成的馬隊,高頭大馬上的軍士頗為威武。
看到我下車,為首的兩個官員立即翻身下馬,向我這邊走來。
同行的朝鮮世子李溰這時也匆忙趕來,站在我身邊。我們一路上幾乎沒有什麽話說,他顯然也知道我曾經是他的未婚妻候選人,陰差陽錯地給多爾衮要了去,所以兩人相見,彼此也有些尴尬,自然也談不上熟絡交談了。
随着使臣的漸漸接近,我終于看清了他們的相貌,兩人都穿着正式的禮服,年紀在三四十歲左右,身材魁梧,甚是彪悍。
很快有一個宦官模樣的人跑上前來,捧出一卷明黃色的诏書,宣道:"請朝鮮世子與義順公主上前聽宣!"旁邊的侍衛眼疾手快地在我和李溰面前擺好了墊子,我們跪地聽宣。
那宦官宣讀起皇太極的诏書,我心不在焉地聽着,倒是最後的一句"為表鄭重,特遣多羅武英郡王阿濟格、貝勒岳托出城相迎"把我驚了一下,其中一名大臣就是努爾哈赤的十二子,多爾衮的胞兄,後來威名赫赫,在陝西、湖北轉戰,剿滅李自成的英親王阿濟格啊!
是夜,阿濟格的府內燈火通明,熱鬧非凡,大擺宴席,飲酒暢談。
阿濟格的福晉過來邀我去她房中小敘,我也意識到了作為一個新嫁娘所需要的矜持和避嫌,所以向這些男人告辭,阿濟格過來略帶歉意道:"本來皇上打算讓我的十五弟豫親王多铎也随我一道來迎接公主的,不過那小子一貫和皇上對着幹,連我和多爾衮這兩個哥哥都不放在眼裏,眼下連迎接未來嫂子的大事都不來,真是混蛋!"我心中不禁莞爾,因為阿濟格所說的這位"荒唐王爺"多铎的這件逸事,歷史上确實有所記載,我當時讀到這裏時還曾經一笑,眼下看來是真有其事了。
我說道:"王爺不必介意,畢竟豫親王是您的親弟,兄弟如手足,骨肉親情是割舍不斷的,也許過些年他玩夠了,就會靜下心來做事的。""但願如此了。"接着,阿濟格對他的福晉交代道:"你也不要打擾公主太久了,讓她早點歇息,明天還要早起呢。""知道了,王爺也不要醉倒了,明天你是新郎的兄長,自然不能怠慢。"福晉順手拉上我,"妹妹,我們走吧!"用膳之後,這位熱情友善,即将成為我妯娌的福晉拉我坐在她的炕上談天,我順便向她打聽多爾衮兄弟三人的各自情形,以便了解我在史書上沒有讀到的很多細節。
她給我講了不少這邊的規矩,我對比了一下其中和朝鮮最大的不同是,雙方的妻妾制度。
朝鮮的嫡庶地位相差很大,妾的兒子沒有繼承財産的權利,而妾基本沒有扶正或者升為填房的機會,妾的女兒只能作為伺候嫡女的丫頭;而滿洲這邊的妻妾幾乎沒有什麽分別。第一任福晉,稱元妃。如果元妃死了或者被休離,妾可以扶正也可以填房,叫做繼妃。皇太極現在的皇後哲哲,剛開始也是他的妾,在他的繼妃烏拉那拉氏(豪格之母)被休離之後,她被扶正,現在是正宮皇後。
至于妾,有貴妾和賤妾之分。貴妾通常是按照正常的娶親規矩,由新郎或者其兄弟親自出城幾十裏迎親,回來拜堂合卺的。這種通常被稱為"二娶福晉,三娶福晉……"依此類推,這類似于"平妻"制度。賤妾才是真正意義上的妾,她們是直接從側門擡進來的,或者是原本的通房丫頭、陪嫁丫頭之類的受寵或者生子之後給名分的。平日裏稱為庶福晉,或者小福晉,正式稱謂是庶妃。
至于兒子們的嫡庶區分也不是很大,滿人有幼子守業的習俗,一般年長的兒子都會在成親之後分得部分財産出去另立門戶,只有幼子将來可以繼承祖業。至于爵位的繼承人,則從所有兒子中擇賢能者,或者族中公推産生。
聽着阿濟格福晉津津樂道地講了半天,我終于忍不住問道:"姐姐,不知道睿親王現在府中究竟有幾位福晉和側福晉呢?"
"哦,"阿濟格福晉沉默一下,然後答道,"除了他的大福晉小玉兒外,他還有四個側福晉,幾乎都是我們科爾沁的女人,也就是我的堂妹和侄女們了,只有佟統領的妹妹佟佳氏是他們滿人。不過現在你過去了,從此又多了個朝鮮人,這下可真熱鬧了。"說着,她用帕子掩口而笑:"這下好了,十四叔他所通的滿、蒙、朝、漢四種話現在都可以派上用場了,我說他怎麽只去了一趟朝鮮回來,就會講朝鮮話了,原來是為了追求朝鮮的姑娘啊!"我也跟着賠笑,心裏默默地數着:原來自己嫁過來,就已經是多爾衮的第六房妻妾了,也就是所謂"六娶福晉"。接下來我要應對五個根基不淺的女人,看來要做好心理準備。
"久聞'愛新覺羅的男人統治天下,科爾沁的女人統治後宮',看來此言不虛啊,我看諸位姐姐不但把後宮統治了,還把他們這些王爺們的後院也給統治了,了不起啊!"我打趣道。
我這話把阿濟格福晉逗得一陣粲然,過了一會兒,她放下手帕,神情鄭重起來:"妹妹啊,你嫁過來,将來的擔子可不輕啊。""伺候王爺,自然要盡心盡力,我又怎麽會有怨言呢?""你可能不知,睿親王的大福晉小玉兒,可是個出了名的醋壇子,其他的女人要是稍微和多爾衮親近一點,她就醋意大發,趁多爾衮不在的時候就時常發難,你以後可一定要小心。還有,睿親王自從十二歲時和小玉兒成親,這十多年來也納了許多房女人,可這些女人的肚子絲毫不見動靜。希望你嫁過去後能早日給他添個兒子。你肚皮争氣,日後的地位自然會牢固,也不怕小玉兒再如何為難你了……"聽着阿濟格福晉的唠叨,我也不由得在腦子裏畫着問號:莫非真的是多爾衮他自身的問題?他終身為何不得一子,一直是個巨大的謎團,難道我去了,就能解開這個謎團嗎?
第二天清晨,在震天的炮竹爆裂聲中,我聞着硫黃的氣味,被送上了花轎,接着在衆人吵雜的道賀聲和唢吶的鳴響聲中,迎親的隊伍再次出發,踏上了前往王府的路途。
我坐在十六人扛擡的華麗喜轎中,随着搖晃的轎身,緩緩地扯落了大紅蓋頭,悄然地抹去了眼角的淚光。想不到,我就這樣出嫁了,嫁給的還是一個古人,沒有親人為我送親,沒有家人的祝福,沒有父母戀戀不舍的交代,沒有姐妹共享我的歡樂。
我在現代的父母,此時究竟過得如何?可惜我實在回不去了,多日來的思念如潮水般湧上心頭。剛剛擦幹的眼淚,再一次湧出眼眶,我獨自坐在轎子裏無聲地哭泣着,不知道哭了多久,才稍稍穩定了情緒。
終于到了目的地,隊伍停了下來,随之又有爆竹聲在耳畔響起,與此同時的是各種樂器齊聲吹奏的喜樂,外面有人高聲唱道:"新郎張弓射箭,從此鬼魅遠離,永世平安!"我略略整理了一下哭花的妝容,重新蓋好了紅蓋頭。眼下是滿人習俗的射花轎,用來驅邪避妖,一種迷信做法,用來求婚後平安。
三箭射完,在司儀的唱和聲中,轎簾被掀開,一只手伸了進來,握住了我藏在馬蹄袖下面的手,立刻,一股溫暖和踏實的感覺流遍全身,我頓時一個激靈。盡管我頭上正蒙着蓋頭,但我依然能感覺到這只手的主人,甚至仿佛能夠看到他現在眼神中的光芒,這種光芒,讓我第一次見到時,就不由得怦然心動。
這一瞬間,往事如風,恍然如夢,也許平平淡淡才是真,然而我卻是一個如此渴望經歷澎湃波濤的人,正因為如此,我才作出了這樣的選擇,今後,我真的無悔嗎?
我在新郎多爾衮的攙扶下,小心翼翼地從龐大華麗的喜轎中走出。
喜樂聲中,一條大紅的綢帶送了過來,兩端分別塞在我們的手中,我右手握着蘋果,左手牽着綢帶,與多爾衮各執一端,在寓意"紅運長久"的紅地毯上緩緩地行進着。經過大門時,我聽到旁邊司儀的聲音:"請新娘邁過馬鞍,平平安安!"經過馬鞍之後,一直到正廳的大門,剛剛跨過高大的門檻,腳下又是一只盛滿紅紅木炭的火盆,在司儀"請新娘邁過火盆,從此妖邪不進門"的高聲唱禮下,我擡腳小心翼翼地從火盆上邁了過去。
進入舉行交拜儀式的正廳後,喜樂不再是唢吶和喇叭的聲音,而是換成了絲竹之樂。終于,我們在大概中堂的位置停了下來,這時侍女上來接過我手中的蘋果和我們手中的大紅綢帶。
我知道接下來就是最重要的儀式,就是所謂的拜堂成親了。不過這次拜堂是頗有意思的,由于我的"父母"都遠在朝鮮,而多爾衮則是正兒八經的"孤兒",他的父親努爾哈赤和母親阿巴亥早已故去多年,那這"高堂"該如何拜呢?
這時司儀已經高聲唱道:"一拜天地--"我們跪在早已鋪好的紅色跪墊上,一齊向正前方俯身拜倒,磕了一個頭。我悄悄伸手到蓋頭裏,扶着沉重的禮冠,生怕它從我頭上溜走的時候,耳邊聽到一個輕微的聲音,是旁邊的新郎多爾衮:"高堂就是今日親自駕臨主婚的皇上。"奇怪,他好像把我心裏想着什麽都能統統看穿一樣。這時候,司儀的嗓子又扯了起來:"二拜高堂--"坐在離我們不遠的中堂正位上,冒充我們高堂的人就是赫赫有名的清太宗皇太極,不過眼下我蒙着紅蓋頭,除了自己跪着的雙膝之外什麽也看不到。一代雄主清太宗皇太極做我的主婚人兼職"高堂",真是做夢也想不到的經歷。
透過蓋頭的影子,我左邊的多爾衮已經叩拜下去,本來參拜皇帝應該是三跪九叩,不過眼下皇太極的身份是所謂的"高堂",拜一次就可以,于是我也跟着多爾衮一齊俯身叩拜。
再次直起身來,旁邊的侍女過來,分別扶我們起身,讓我們相對而立,這時再次聽到那個悠長的聲音:"夫妻對拜--"我和多爾衮相對着跪下,開始對拜。
沒想到由于墊子放得太近,我們雙方可能跪得太靠前,結果在低頭叩拜的時候,兩人禮冠上的頂子撞在了一起,我的禮冠被撞得一歪,差點掉了下來,估計他的帽子也差不多情形。我連忙扶正禮冠,小聲道:"怎麽搞得?"他忍不住笑出聲來,然後輕聲道:"我也不是故意的啊。"這次的聲音被大廳裏的賓客聽到,只聽周圍一陣哄笑,大家七嘴八舌道:"什麽不是故意的,我看就是故意的!""是啊,居然當着我們大家的面挑逗起新娘子來了!""對啊,一會兒說不定到洞房裏就更熱鬧了,我們可不能閑着啊,一定要去湊湊熱鬧!"……
我的臉開始發燙,盡管旁邊的衆人拿我們開涮,但是我不可以開口回擊,只好暗暗羞惱。旁邊的司儀也悄悄提醒道:"新郎新娘請肅靜,不要講話。"拜堂結束,一陣細碎的腳步聲接近,到了面前停了下來,一個侍女躬身說道:"請新郎官用桃木箭揭開新娘蓋頭,趨吉避兇。"一支桃木箭伸了進來,接着一下子挑開了我的蓋頭,把正走神的我吓了一跳,眼前的視線再無阻礙,我看清了多爾衮帶着微笑的臉龐。他今天一身紅色吉服,緊身束腰的禮服襯托出他颀長英挺的身材,正用洋溢着笑意的眼神注視着盛裝打扮的我。
我呆呆地望着我的新郎,他似乎渾身散發着一種奪目的異彩,幾乎把周圍的一切都映亮了。明珠在室,蓬荜生輝,更不要說這本來就足夠華麗典雅的王府正廳了。
周圍居然是一陣出奇的寧靜,我這才注意到賓客們都在盯着我看。
有人高呼道:"你們還愣着幹嗎?快點催他們喝交杯酒啊!"氣氛頓時熱鬧起來,大家紛紛催促快點上酒,這時酒已經端來,侍女正端起酒壺欲将兩只杯子斟滿,身後傳來一個威嚴的聲音:"等一等,這麽重要的酒,還是由朕親自來斟吧!"周圍嘈雜的聲音立刻平息下來,我聞聲回頭望時,只見一個身穿明黃禮服的人從座位上走了下來。這位身材發福、魁梧雄壯的圓臉中年人就是大名鼎鼎的清太宗皇太極了,和我看到的畫像還是蠻像的。
我充滿仰慕地望着這位清太宗,甚至忘記了作為新娘的羞澀,直到多爾衮悄悄拉我一下,我這才回過神來,跟多爾衮一起跪謝。
皇太極用溫和的聲音道:"你是朕最為愛重的幼弟,又是朕的左膀右臂,朕一向對你情如父子,今日你喜結良緣,朕來祝賀也是應該的,你不必如此拘禮。"他伸手扶起多爾衮,然後側臉望了望我,贊許地颔首道:"公主果然貌美非常,想必人也賢惠通達。貴國君主對我大清甚有誠意,日後我大清必會庇護朝鮮,若有倭寇進犯,我等自然不會坐視不理的。"我也趕快叩首,"皇上對朝鮮如此厚恩,奴婢代父王謝過了。""眼下是你們二人的大喜之日,怎麽能讓你們一直對我這個主婚人叩拜不停呢?"他親自拿起酒壺,将兩只玉杯斟滿美酒,分別遞到我和多爾衮的手中。我們謝恩後接過,然後在衆人的注視下,相對着飲下了交杯酒。正廳裏立刻是一陣熱烈的拍掌聲和哄笑聲,"好,好!"這時候,兩名侍從擡來一張桌子,上面是一只巨大的銀盤,還有象牙筷箸和精美的碗碟,在我們面前放下,揭開蓋子,裏面是熱氣騰騰的餃子。侍女各自用筷子夾起幾只來,放在一只碟子裏舉起,"請新郎舉筷,喂新娘吃子孫饽饽,今後子孫滿堂,共享天倫!"多爾衮用象牙箸夾起一只很是小巧的餃子送到我的嘴前,這樣衆目睽睽之下的尴尬吃法,我很是拘謹,不過無奈,只得閉着眼睛将餃子吞下。
接着是一只蓋着繪制雙喜圖案的碗蓋被揭開,裏面是桂圓蓮子羹,"請新郎喂新娘用桂圓蓮子羹,團團圓圓,連生貴子!"這下我更加不好意思了,新婚的女人最羞澀的就是別人時不時地提着"早生貴子"之類的話,好像催促着我們早些"洞房"一樣。
在大家意味深長的目光下,我又喝下了多爾衮喂來的一調羹蓮子粥。與此同時,旁邊的一位老人在用滿語唱着一種我根本聽不懂的歌謠,祝福我們這對新人。我也跟大家一樣,端正姿态,靜靜地聽着。
煩瑣的儀式終于結束,喜筵終于開始了,幾乎所有在京的王公大臣、宗室貴族統統到場,所以筵席不但擺滿了大廳,甚至一直伸延到寬闊的庭院中,我用詢問的眼光看了看多爾衮,他小聲道:"好像有一百多桌吧。"好在這裏的規矩用不着新娘親自下場敬酒,于是我頗為同情地瞥了多爾衮一眼,在衆多侍女的簇擁下,被送入了早已布置好的洞房。
洞房裏一片大紅色,帷幔、窗紗、被褥、蠟燭,全都是紅豔豔的。牆壁上貼着大大的"囍"字,飾着金粉,在紅燭映照下熠熠生輝。
被褥上撒滿了紅棗、花生、桂圓和蓮子,寓意"早生貴子"。我被侍女們安頓着坐在炕上,一個大約八九歲的小姑娘進來了,手拿兩面由紅繩連在一起的銅鏡,對着我照了一下,我在鏡子裏看到了自己驚訝的表情,不明白這是怎麽回事。
她爬上炕,把銅鏡挂在我的前胸後背。接着,又有一名年紀差不多的小姑娘也進來了,怯生生地不敢看我,在旁邊侍女的幫助下,才将兩只錫壺交到我手裏。我一手抱着,伸手摸了摸小姑娘的臉,正想說幾句誇獎的話。她就很羞澀地躲到一邊去了。門口的嬷嬷給了她和另一個女孩各一個紅包,她們立即蹦蹦跳跳地離開了。
"這裏面是稻米和銅錢,叫做寶瓶,福晉要抱在懷裏,一輩子豐衣足食。"侍女見我不解,輕聲解釋道。
在洞房裏,我等了足有兩個時辰,也不見多爾衮回來。晚上沒有吃什麽東西,早已經饑腸辘辘。桌子上已經擺放好了酒菜和點心,可是看她們的意思,應該是在等多爾衮回來之後,我們倆一起吃,所以我現在不敢輕舉妄動。沒辦法,我只好趁她們不注意,将周圍的紅棗和花生迅速往嘴裏塞。這樣偷吃了幾次,總算是半飽了。
夜半更深,我倚靠在炕頭的一大摞被褥上,再也架不住沉甸甸的眼皮,驅趕不了越來越濃的困意,索性不再等他,自己先睡了。
朦胧中隐約有着一點記憶,好像外面的侍女将酩酊大醉的多爾衮攙扶回來,幫他脫去外衣,擡到床上,他動也沒動,就在我旁邊安安靜靜地睡着了。我太困了,也懶得起來伺候他,就繼續睡了。
直到天色漸明,我終于睜開幾乎黏住的眼皮,扭頭看了看躺在旁邊的多爾衮。眼下這家夥正睡得香甜,發出輕微的鼾聲,酒氣雖然比昨晚淡了一點,可是仍然能聞得出來。
這就是我的新婚丈夫。這真是在現代時,我想也不敢想過的奇遇。以後,我就要在這個古代真真正正地生活下去,我的後半輩子,就要與這個男人休戚相關、榮辱與共了。
盡管我對他也不是很熟悉,可心中的愛慕卻是真實存在的。我看着他恬靜安寧的睡容,越看越是喜歡,越看越是看不夠。忍不住地,我伸手撫了撫他的面龐,他好像渾然不覺,一點反應也沒有,依舊打着輕微的鼾聲,看來不到正午他是醒不來的。
一對印着金色雙喜的紅燭不知道什麽時候熄滅了,矗立在燭臺上,身軀上挂着凝固了的燭淚。恍惚間,似乎它們也有了生命,正在無聲地注視着我們這一對新人,默默地祝福我們倆相依相愛,白頭到老。
這時候,他翻了個身,咳嗽了一聲。我以為他要醒來了,心中一陣緊張,趕緊躺好,假裝熟睡。
過了一會兒,眼前好像有影子晃過。接着,臉上有一陣微微的、麻酥酥的感覺,像是有什麽東西在上面游離着。漸漸地,感覺明顯了起來,是一只溫暖而寬闊的手在我臉上輕輕地摩挲着,仿佛是陽春三月的春風,溫柔而令人無比惬意。
我盡管心裏清楚,不過眼睛并沒有睜開,依舊保持着原來的姿勢,盡量讓呼吸均勻而悠長,仿佛正在甜蜜地睡覺。
漸漸地,一只手變成了兩只手,逐步從我的臉龐滑下,經過脖頸,一直向下緩緩地滑落,直到我微微敞開兩顆扣子的領口,似乎猶豫了一下,不過還是毅然地闖入了。我的心中猛地一顫,本想反抗一下,不過身體卻不聽頭腦的指揮,老老實實地任他的雙手一直在我胸前的肌膚上游走。
沒有多久,我就感到全身一陣怪異的酥麻,呼吸也禁不住沉重起來,心底裏似乎湧起一股無法言喻的渴求,再也無法保持平靜的心态,而是徹底陷入了慌亂之中。溫熱的唇印在了我的脖頸上,落下溫和細致的吻,輕輕地,似乎生怕我受到絲毫的傷害。吻着吻着,漸漸地到了我的耳垂邊。我終于忍不住,發出了輕微的呻吟。
我知道這下終于露餡了,卻只能繼續閉着眼睛,這時耳畔聽到多爾衮輕輕的調笑聲:"裝不下去了吧?見識到厲害了吧,還不睜開眼睛?"他越是讓我睜眼,我越是跟他作對,反而把雙眼閉得緊緊的。
多爾衮輕笑一聲,索性将我身上厚重煩瑣的吉服一件件脫去,随後,捧着我的臉頰,好像在端詳着、欣賞着。
我清楚他接下來要幹什麽,這是人生中必然的階段和經歷,現在真正來臨了。
我心慌意亂,呼吸也跟着急促了。本能地想逃,可是不知道是害怕還是怎麽的,手腳一齊發軟,根本動彈不得。他開始動手了,衣服的扣子被一顆顆解開,終于,最後一件貼身衣物也離開了我的身體,我的身體第一次暴露在男人的目光審視下,一覽無餘。
冷汗悄然滲出,我的全身繃得緊緊的。正當我的身體幾乎顫抖,慌亂地想掩護住自己時,他的手再次搭了上來,又開始新的一輪愛撫,這次覆蓋到了整個身體。
他的指尖每滑過我的一寸肌膚,我的心就是一陣戰栗,從來沒有過如此的感覺。一陣癢麻難耐,接着是一股惬意的暖流蔓延全身。我的體溫開始升高,呼吸更加沉重,只覺得燥熱難耐,身體不聽頭腦指揮地期望着什麽……聽到他寬衣解帶的聲音,我知道關鍵時刻即将降臨了。在他分開我的雙腿時,我的頭腦忽然一下子清醒了--我真的已經做好了準備,把自己完完全全交給這個只有幾面之緣的男人了嗎?
想到他的一堆妻妾,想到他壓伏在其他女人身上的畫面,我越想越是氣憤。我不知道在古代一夫多妻的制度下,這些可憐的女人作為男人的附屬品,是否有過反抗的想法,但眼下的我,卻一時間醋意大發,我難以忍受別的女人分享着我心愛的男人的愛。我強烈的占有欲,吝啬到不能容忍他人的介入和染指。盡管我在婚前已經一再提醒自己要忍耐,要随遇而安,不要介意這些,然而現在,我很是介意。
在他即将闖進我的身體時的那一瞬,我毅然推開了他,一個翻身坐了起來。
多爾衮終于第一次在我面前露出驚愕和詫異的眼神,他誤會了我的意思,于是溫言勸慰道:"你不必害怕,沒什麽的,我會很小心的,不會弄痛你的。""你誤會我的意思了,我問你,你是不是對別的女人也是這樣?"一時間,他愣住了,"你怎麽會想起這個?""我是說,你'寵幸'過多少個女人?有名分的,沒名分的,王府裏有幾分姿色的侍女,征戰結束後部下送上來的戰利品,你是不是都染指過?你恐怕根本記不清具體數目了吧?"他一陣默然,好像不知道該如何回答我。
我苦笑一聲,"謝謝你沒有欺騙我。"多爾衮長久地注視着我,終于,嘆了口氣,"你和我其他的女人不一樣,她們都是純粹的政治聯姻,我對她們沒有什麽感情,而對你不同。你是我見了第一面就喜歡上的女人,我慶幸我能夠擁有你。可能我和你沒有什麽交流,你對我還是有些不情願吧。"我凝視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問道:"你告訴我,我是你最喜歡的女人嗎?在你的心目中是否有排在我前頭,甚至占據着你心中的第一個位置的女人。以前是這樣,現在也沒有改變?"多爾衮沒有回避我的眼神,而是用清澈溫和的目光繼續注視着我,中間沒有一絲波瀾。
良久,他終于有了動作,只見他翻身下床,窸窸窣窣地穿着衣服,背對着我,淡淡說道:"你放心,只要你一天拒絕我,我就一天不會碰你,我不願強求別人,尤其是女人。"我微笑道:"但願有那一天吧,你要用實際行動來證明你的誠意。"這時候,門外傳來了侍女的禀告聲:"王爺,福晉,奴婢們前來伺候王爺和福晉洗漱。時辰已不早了,皇上和諸位王公正在清寧宮裏等你們過去奉茶呢!"多爾衮應了一聲,五六名侍女魚貫而入,伺候我們更衣洗漱。
他好像完全沒有不快,精神煥發的模樣和每一個新婚夜之後的丈夫一樣,看不出任何異樣。他對我小聲道:"待會兒你要去見我的那些兄弟侄兒,還有家族長輩。一大半人你昨天都見過了,不要怕,只過去奉茶認親就是了。""嗯,我明白。"
……
這是我平生第一次進現代的沈陽故宮,眼下的盛京皇宮,一路上我甚是好奇,想要仔細觀賞一下這裏的景物。可多爾衮走得很快,我也不方便停留下來欣賞風景,只好走馬觀花了。
他沒有穿朝服,而是穿了一身紅色的常服。穿着随便點,以顯得自家人之間的親密無間。從今天開始,我就算正式被卷入這個貌合神離的大家族裏,以及那看不見刀光劍影的鬥争旋渦中了,而這種争鬥,是永遠也不會停歇的。
我踩着高高的花盆鞋,跟在多爾衮身邊小心翼翼地走着,生怕不熟練的腳步會出差錯,扭了腳,摔了跤。
這盛京的皇宮并不大,穿過幾道宮門,轉過幾條永巷,就到了一座宮殿前,大門已經敞開,門框之上懸挂着一塊字牌,和我在電視裏見到的一樣,上面左邊用漢文書寫"清寧宮",右側是彎彎曲曲的我根本看不懂的滿文。
這就是皇後居住的地方了,這座宮殿也只住過一位皇後,就是皇太極的正室,科爾沁部莽古思貝勒之女博爾濟吉特哲哲,她是莊妃大玉兒的姑母。
我們在門口停下了,多爾衮輕聲說道:"一會兒你進去自然會有人給你介紹各位親貴的名號,到時候你只要行個禮請安,然後稱呼一聲,再奉上茶水,點上旱煙袋就可以了。"停頓一下,他看了看我,關切地說道:"不用緊張,反正昨日婚宴時你已經都見過了,今天只不過是走個過場而已,輕松點。"這時從宮殿裏急匆匆地趕來一名宮女,她見到我們後先請了個安,然後道:"睿親王和新福晉總算到了,皇上和幾位王公貝勒在裏面已經等待多時了,還是快些進去吧!"我和多爾衮并肩步入了清寧宮的門檻,一進正殿,就看到寬闊的廳堂上擺滿了椅子,正中的明黃坐榻上端坐的正是昨日見過的皇太極,表情很是溫和,像個和藹的長輩。
等我們行禮後,皇太極笑道:"眼下正是我們自家人聚滿一堂,敘敘親情,道道家事,搞得這樣隆重幹什麽?快點起來!"這時皇太極旁邊坐着的一位年約四十歲,雍容華貴、風韻猶存的貴婦人笑道:"十四爺今日來得好遲,我們在這裏等了足足半個時辰,是不是昨夜飲酒過量,一直起不來床?我早就對你這幾個兄弟子侄特別叮囑過,不要老是灌你的酒,要是醉倒了,豈不是耽誤了正事,冷落了這位漂亮的新福晉了嗎?"說到這裏她特地望了我一眼,眼光裏滿是贊許。
看到她頭上貴重繁複的鳳釵和身上繡着百鳥朝鳳圖案的旗裝,看來這的确是哲哲無疑了。我正要給她請安,旁邊分列兩排而坐的宗室親貴就開始拿我和多爾衮取笑:"呵呵,真醉假醉我們不知道,這小子一向酒量好得很,估計是酒不醉人人自醉!""就是,我們已經很照顧他了,只不過是一人和他喝一杯而已。""我看十四弟根本不是酒醉,而是跟這位弟妹洞房花燭時,那個……那個,反正是操勞過度,所以累得日上三竿還起不了身吧?""是啊,我看睿親王一向身體細瘦,從小就經常生個大病小疾的,現在也不見強壯到哪裏去,我這邊還有一個滋補益腎的秘方,我試過了,效果好得很哪,要不要送與你試試?"話音剛落就是一陣哄堂大笑,我有點羞忿地望了望取笑我們的那人。他四十多歲,一身深藍色的常服,颌下的短須修理得整整齊齊,正一臉和善地看着我和多爾衮。
我認出這人來了,他就是昨天在婚宴酒席中認識的清初赫赫有名的鐵帽子王,努爾哈赤的胞弟舒爾哈齊的次子,現封和碩鄭親王的濟爾哈朗。
當年和皇太極并肩的四大貝勒之一的阿敏,是他的哥哥。父兄先後被努爾哈赤和皇太極囚禁致死,他在逆境下不但保持屹立不倒,贏得現在的皇太極的信任,還有後來順治小皇帝的倚重。不但和順治合夥清算了多爾衮,還高官厚祿地榮耀了一輩子,的确是個厲害的政客,他是比豪格那武夫可怕許多的敵人。
我心裏暗暗地提醒自己道:"以後一定要注意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