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2)

竟這是頭一胎,要想順利生産,恐怕有點困難。

陳醫士為我診脈之後,對氣喘籲籲的助産嬷嬷們低聲地吩咐着。交代完畢,他準備退到外廳随時關注待命。

"陳醫士!"又是一陣疼痛過去,短暫的喘息空當,我叫住了陳醫士,略顯焦急和憂慮地問道,"你能不能保我們母子平安呢?"女人到了這個時候,的确是性命攸關,我不免有些慌亂。

"福晉請放心,小人必然竭盡全力,以保福晉母子吉祥太平!"陳醫士用不容置疑的口吻确鑿地回答着我,然後給了我一個鎮定的眼神,這讓我稍稍放了一半心。

在痛苦中煎熬了不知道多久,陣痛也記不清了次數,似乎過去了一兩個時辰,穩婆再次檢查時,才告訴我時候差不多了。她分開我因為痛苦而痙攣的兩腿,讓我保持一個最合适的生産姿勢,并且不停地鼓勵我,引導我如何正确用力。

一陣又一陣強烈的痛楚像潮水一般席卷而來,遍布我的全身,然後漸漸消退,過不了片刻,又會以一種更加猛烈的勢頭重新侵襲而上,周而複始,似乎沒有終結的時刻,時間在這個時候,過得比任何時候都艱難萬分,都緩慢異常,我整個人猶如在煉獄中煎熬,似乎永遠看不到黎明的曙光。

淚水都湧出眼眶,滑落在枕頭上。在這格外痛苦和無助的時候,我多麽希望我的男人能夠守候在我的身邊,讓我看一看他鼓勵我的眼神,抓一抓他堅實的臂膀啊!可是我的丈夫呢?他究竟要什麽時候才能回來?

"王爺,王爺……"我幾乎陷入半昏迷的狀态,喃喃地叫喚着孩子的父親,此時我不需要什麽英雄豪傑,什麽一代天驕,我只是想見到他,見到他平平安安地歸來,坐在我身邊就好了,我此時比任何時候都需要他。

"福晉,福晉!你在說什麽呢?"穩婆将耳朵湊近,仔細地聽着。

"王爺回來了嗎?什麽……什麽時候能,能回來啊……"我斷斷續續地說着。

"很快的,很快的!福晉您再用力啊!"我盡力使自己不會體力不支而昏厥過去,苦苦地支撐着,因為我在記挂着多爾衮的安危。我不能看着自己的丈夫因為女人而獲罪,盡管是他咎由自取,但我仍然繼續原諒他,繼續支持他,誰叫我愛上了這麽一個男子呢?

饒是如此,我還是漸漸地感覺耳畔的聲音一點一點地模糊下去,很快地,我失去了所有意識,終于昏厥過去。

等到再次醒來時,我沒有睜開眼睛,就聽到了炕前陳醫士和穩婆之間小聲的對話,漸漸清晰起來,"糟了,孩子已經隐約看見了,可惜是腳先露出來的,是倒胎啊!這可是要死人的,就怕是大人孩子都……""噓,別這麽大聲,誰說倒胎就一定要死人的?我可不信,待我先給福晉施針,再觀後效,不到最後不能說這種不吉利的話。"陳醫士口氣緊張而嚴峻,我知道,看來這次的确很危險了。

剛剛針灸過,我感覺我的體內又開始大量出血,周圍彌漫着濃烈的血腥氣,但是也掩蓋不了緊張異常的氣氛,我幾乎嗅到了死亡的氣息。

不行,我的丈夫還沒有回來,就算真的要走的話,也要等他回來啊!我的頭腦裏混亂地想着,想苦笑,卻發現連這個力氣都沒有了,我根本無力支撐到孩子出生的時候。

在我幾乎絕望的時候,終于聽到外面的通傳聲,遠遠地傳了進來,"王爺回府了!"我的身子猛地一顫,那一瞬間,喜悅的淚花湧了上來,我的多爾衮,他終于回來了!平安無恙地回來了!看來我的計劃終于有效了。

巨大的喜悅幾乎沖淡了分娩的痛苦,我用盡全力地喚着"王爺,王爺……"但是這聲音已經非常微弱了。

聽到外廳的大門被一下子撞開,橐橐的靴聲由遠及近,還伴着多爾衮的聲音,焦急而緊張:"福晉怎麽樣了?還要多久才能生出來?"陳醫士連忙起身,準備去外面彙報,我不知道從哪裏來的力氣,一把拉住了他的衣袖,喘息着說道:"你聽着,如果我和孩子不能全部保住的話,那麽你就,你就要竭盡全力……保住王爺的骨血,不要管我,知道嗎?"聽着我的囑咐,陳醫士用幾乎不敢置信的眼光看着我。

"你不要再猶豫了,快去,快去向王爺彙報吧,注意……不要讓王爺太過憂慮,就說,我沒事的……"陳醫士轉身到外廳,接下來就是一陣隐隐約約的說話聲,由于此時我整個人似乎都陷入了神志不清的半昏迷狀态,當然沒有精力和興趣去聽外面的對話,最後只聽到多爾衮訝異而震驚的聲音:"什麽?"接下來內室的門被"咣當"一聲踹開,吓得正在周圍忙碌的侍女和嬷嬷們渾身一哆嗦,連忙躲到一邊去,給多爾衮讓開一條路。

多爾衮站在炕前,我吃力地轉過頭來,正好遇上了他的目光,那雙眼睛裏正燃燒着震驚和悲怆的火光,他死死地盯着我。

"王爺,你終于……回來了,太好了,你沒有事……"我的話剛說到一半,就被他用顫抖的聲音打斷了,"熙貞,你別說了,你真的,真的是個傻女人……"一陣撕心裂肺的劇痛席卷上來,我猛地伸出雙手,緊緊地抓住他的手臂,完全顧不上是否會将他的皮膚掐破。

"啊--"這一次的呻吟幾乎耗盡了我全身的氣力,我只能勉強支撐着看到穩婆小心翼翼地捏着一雙小小的腳丫,捧出了一個周身沾滿血污的小小嬰兒,就徹底昏迷過去。

……

等我再一次有了知覺時,已經是第二天的清晨了。初升的旭日透過窗紙,将溫暖的光芒灑滿室內,照在人的臉上,暖洋洋的惬意,然而我卻仍然連動一下的力氣都沒有,只是恍恍惚惚地覺得,有人在扶着我,正一勺一勺地給我喂着苦澀的湯藥。

剛剛艱難地睜開眼睛,就聽到一聲清脆的響聲,原來是阿娣差點把手中的藥碗打翻。她驚喜地叫了起來:"王爺,福晉,福晉她醒了啊!"多爾衮瞪大眼睛看着我,喜出望外,激動得幾乎失态。他扳過我的臉來,看着我的眼睛,喃喃道:"熙貞,你終于醒了,真是太好了,天神保佑……"我渾身無力,勉強點點頭,用極輕微的聲音說道:"別擔心了,我沒事。""你真是個傻瓜,不,簡直是糊塗透頂!"多爾衮愠怒地"質問"着我,"連孰輕孰重都分不清,孩子沒有了還可以再生,你沒有了,我上哪兒再去找……再去找像你這樣一個笨得讓人又氣又憐的女人來?"他明面上在罵我,實際上語氣中透着無盡的後怕和憐惜,我苦笑着望着語無倫次的多爾衮,你也有離不開我的時候?那麽大玉兒呢?如果我們兩人只能留下一個的話,你選誰?

我沒有心情再去和他談這個話題,只要他心裏能夠因為這件事而受到震撼,感到愧疚就可以了,再說現在也不是讨論這個的時候。

我在他的臂彎裏依偎了良久,終于恢複了些許力氣,"王爺想要個孩子是千難萬難,好不容易可以有後嗣以續香火,這骨血是何等珍貴。不孝有三,無後為大,我雖然沒有見過父汗和額娘,但是做了一回你們家的媳婦,又怎麽能不盡這個孝道呢?"多爾衮的眼光柔和下來,他輕輕地擁着我,"以後不準你再這樣了,要是沒了你,我肯定比沒了孩子還悲痛,知道了嗎?"我現在心情大好,"那你就一萬個寬心吧。""呵呵,明白這些我就放心了。這次就夠心驚肉跳的了,可別再來一次了。"多爾衮也被我逗笑了,用粗糙的拇指輕輕刮了一下我的鼻尖。

我這才注意到他的手背上布滿深深的掐痕,還有凝固了的血痂,這一定是被我在那昏亂的一刻狠力掐的。

多爾衮的臉上洋溢着幸福的光彩,"熙貞,我叫嬷嬷把我們的孩子,不,應該說是孩子們抱來,你到現在還沒見到他們呢!"我頓時充滿了好奇和慈愛,急忙問道:"是男是女啊?""別着急嘛,一會兒你就知道了。"多爾衮詭秘地笑着。我這時才發現他一身白衣上沾滿了血污,已經呈現出暗褐色,想來是忙着抱孩子時弄上的。過去了一夜,他連髒衣服都沒有換。

"你還是先把這身衣服換了吧,不然一會兒有人來道喜的話,看到又要笑話了。"多爾衮剛剛換好一身幹淨的衣服回來,兩個嬷嬷一前一後地進來了,将襁褓裏的孩子一一抱給我看。多爾衮坐在我身後攬着我的肩頭,将下巴擱在我的肩膀上,在我耳邊輕輕地噓着溫濕的氣:"喏,看一看,不打開被子能不能猜出他們是男是女?"我懷着巨大的幸福,用幾乎顫抖的手溫柔地撫摸着兩個小小嬰兒的柔嫩臉蛋。盡管由于出生不久,小臉上還存留一些淡淡的粉紅痕跡,不過沒幾天就會消褪幹淨的。

左邊的一個腦袋上的胎發似乎稀疏一些,毛茸茸倒也很可愛,小家夥正甜甜地睡得舒服,我摸了他半天,這家夥居然沒有反應,依然呼呼大睡,我不禁莞爾,"這個小寶貝睡覺的樣子倒和你喝醉酒之後蒙頭大睡的模樣差不多,簡直連口水都要流出來了,肯定在做夢想着漂亮姑娘呢,這小家夥一定是個小貝勒。""咦?原來我長得就這模樣?鼻梁塌塌的,眉毛淡淡的,連頭發都稀稀拉拉的?看來你的眼光還真差,怎麽就找了這麽一個醜八怪做你男人呢?"多爾衮在後面壞壞地笑着,硌得我肩頭一陣酥癢。

"真是的,你以為你有多麽英俊潇灑,玉樹臨風啊?瞧瞧我們的女兒吧,這個小格格将來一定是個颠倒衆生的大美人。"我指着右邊那個嬌小俏美的小嬰兒,經過我的一番愛撫,她居然悄然地睜開了眼睛,用烏溜溜的黑眼珠定定地打量着我。精致的雙眼皮上長着濃密而纖長的睫毛,像個漂亮的芭比娃娃,所以我肯定她就是我的東莪格格。

"還是你的眼光厲害,這麽輕松就分辨出了我們的東青和東莪,我還覺得他們相貌很像,一時間分不清楚。"多爾衮說着,探過身來在東青的小臉上親了一口。

我一把将他推開了,嗔怪道:"瞧你這個大老粗,也不怕臉上的胡茬刺痛了東青,還有啊,你那一嘴煙草味,熏死人了,不怕把我們的孩子從小就培養成整日拿着煙袋的煙鬼?""呵呵,那樣才好啊,多有男子漢大丈夫的氣概!他能有我的一半英雄味兒就足夠了。"多爾衮将東青小心翼翼地抱過來,放在臂彎裏仔細地打量着,"東青啊,你阿瑪一定要把萬裏江山統統都打下來,然後親手交到你手裏,你可千萬要坐穩了,不能辜負我和你額娘的期望啊,一定要做個盛世之君,明白了嗎?"東青這下算是醒了,睜開小小的眼睛,小嘴一撇,哇哇地大哭起來,初為人母的我和他一樣手忙腳亂,"是不是餓了?我給他喂奶啊。"可我很快尴尬地發現,自己沒有任何給小家夥充饑的奶水,怎麽會這樣?

多爾衮解釋道:"你生産時失血太多,身子過于虛乏,不可能在短時間內有奶水的。我已經找了兩個乳娘,讓她們接過去吧。"古代宮廷和王侯府上有這樣的規矩,做母親的不能自己哺育孩子,滿月之後要從身邊抱走撫養,自己也只有想孩子的時候才過去看上一眼。為的就是防止孩子長大後過于依賴母親,或者導致後宮幹政。眼下我當然也不能例外,估計就是有了奶水也要用點退奶藥退去,想到這裏我一陣黯然。

兩個襁褓裏的嬰兒被乳母抱走,多爾衮擁着悵然若失的我安慰道:"熙貞,你放心吧,我這麽喜歡孩子,能不好好保護他們嗎?不會有人能傷害到東青和東莪的。"他說到這裏,我突然想起了幾乎遺忘的小玉兒,她到現在還沒露過面,究竟怎麽樣了?多爾衮既然可以平安地歸來,說明那個惡狀沒有告成,那麽她現在在哪裏?

"王爺,大福晉昨個打你一走,就馬上強行策馬朝宮門奔去了。我派阿蘇去找莊妃娘娘調解去了,不知道結果怎麽樣,她有沒有煩到皇上那邊去呢?"我試探着問道,當然不能讓多爾衮知道我已經了解那個秘密了。

想必阿蘇已經将事情的前後經過向多爾衮禀報了,所以他對我的發問并沒有意外,但是提到"結果"二字,他的眉頭微微地皺了起來,似乎有點陰郁,"我一直到回府前,也不知道小玉兒到宮裏去過。昨晚阿蘇把事情的前因後果給我說了個詳細,看來她的确想找皇上把事情捅出來。多虧了你及時派阿蘇去給莊妃送信,要不然怎麽會一切太平呢。看來很有可能莊妃娘娘已經趕在前頭說服了小玉兒。"看來一切都在我的預料之中,我不由得松了口氣,接着問道:"那大福晉想必已經回來了,不知道氣頭過去了沒有?"多爾衮的臉色像蒙上了一層寒霜,更加陰沉和凝重。他稍稍沉默了片刻,終于給了我一個驚愕不已的答案:"小玉兒自從回府後,就十分異常,整個人癡癡呆呆的,連自己的院子都不認識了,死活都不肯進去,說那是關她的牢獄。等我晚上去探視她,她又哭又笑的,披頭散發,把屋子裏的東西砸個稀爛,見到我居然要沖上來掐我的脖子……""啊?那大福晉這是……"我驚得連話都說不連貫了。

多爾衮冷冷地說了一聲:"我看她是鬼迷心竅,得了失心瘋了,只不過暫時看不出是真瘋假瘋罷了。""可是……可是她沒有理由裝瘋啊?那對她百害而無一利,她不會以為這樣王爺就不會休棄她了吧?怎麽可能……"小玉兒這次突然精神失常,大玉兒必然逃脫不了幹系,甚至極有可能就是她幹的。奇怪,莊妃究竟用了什麽手段居然能将小玉兒逼瘋呢?如果事實果然如此的話,那這個莊妃也實在太可怕了。

多爾衮冷哼一聲,回答道:"現在小玉兒是真瘋假瘋還沒弄明白,不能太早下結論。不過她如果是裝瘋的話,一定是有什麽致命的把柄握在別人手裏,受到那個人的威脅,才迫不得已出此下策的。"我不放心地問道:"王爺要不要悄悄地去她那邊察看一下,說不定能有什麽意外的收獲,畢竟要想把一個正常的人逼成失心瘋,不是那麽容易做到的,莫不是受到了什麽特別大的刺激?""嗯,我自然會去詳加察看的,不管她是真瘋假瘋,其中必然有陰謀,不得不防,這事兒實在來得蹊跷,連我也一時摸不清底細。"多爾衮起身下了炕,剪着手在窗下來回踱步,幾個來回之後,他停下了腳步。

"不管怎麽說,首先要将她嚴密地看守起來,否則她發瘋傷到了孩子怎麽辦?"他好像對小玉兒是真瘋假瘋,又因為什麽發瘋并沒有太大的興趣,也不準備究根問底。他最大的興趣就是如何把令他頭痛了多年,卻一直無可奈何的小玉兒趕回娘家去。

……

沒想到我剛剛坐完月子,宮裏就發生了一件大事:海蘭珠的兒子死了。

海蘭珠經受不了這麽大的打擊,變得精神恍惚,一天到晚不吃不喝,到處尋找孩子。而那個剛剛半歲,還沒有來得及取名字的八阿哥,好端端地生了一場風寒,高燒越來越厲害,太醫們用盡辦法也無法救治。到後來人開始嘔吐、抽搐,臉色發紫,好不容易挨到了第三天傍晚,就夭折了。

皇太極震怒,将照料皇子不力的乳母和侍女們全部處死,又将所有八阿哥用過的衣物和小玩具都收集起來悄悄燒掉,以免海蘭珠睹物思人,更加痛苦。可饒是如此,她還是從此憔悴了、枯萎了,再也不複昔日活力,整個人和丢了魂一樣。

入夜,我獨自坐在窗前,輕輕地哼着催眠曲哄着懷裏一直不肯老實睡覺的東青。大概他也實在困乏了,再加上剛剛在乳娘那裏吃足了奶水,于是在我溫柔的拍撫下,漸漸地進入了夢鄉。

看着他甜甜安睡的模樣,我心裏一陣嘆息,真羨慕不懂事的小孩子,無憂無慮的,每天吃飽了就睡,什麽心事也沒有,這是多麽快樂的日子,可為什麽人在童真之年,卻天天盼望着趕快長大呢?長大了究竟有什麽好?

宮廷之中,有這樣那樣的陰謀,也許真有什麽內情,是我這樣的外人無法知曉的。哲哲無子,海蘭珠榮寵正盛,俨然有取代中宮的勢頭。偏偏在八阿哥快要被立為太子的時候,她突然失去了這個孩子,對她的打擊無疑是非常殘酷的。

而哲哲和莊妃姑侄倆,此時應該躲在暗處露出得意的微笑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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