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1)
崇德三年八月,注定将是一個多事之秋,盡管"胡天八月即飛雪",但是此時的盛京仍然沒有一絲飄雪的意思。
自打多爾衮率軍出征,繞道蒙古,從牆子嶺毀邊入關,轉戰山東河北諸省,已經過去了半年時間。在取得了輝煌勝利和累累戰果之後,他終于凱旋班師。今天,皇太極率王公貝勒出城二十裏相迎,入夜,則在宮內舉辦盛大的慶功宴席。不過這些盛況,我因為不能出席,也就無緣目睹了。
昨夜一場突如其來的冰雹打破了嚴嚴實實的窗紙,這大半天我都昏沉沉的,打不起一點精神,在不知不覺地睡着。睡夢中忽然身子一個痙攣,心悸不已,我睜開眼睛,眼見天色漸暗,奇怪的是,一股不祥的預感漸漸席卷了我的心頭,總覺得好像有什麽事情要發生一樣。
想到這裏我突然一個激靈,立即翻身下炕,連厚實一點的外衣都沒有披,就直接跑到阿娣的房裏,她正蹲在火爐前搓着雙手,因為方才蘭珠和她換班輪守了,所以我急匆匆出來時還把正在門口打呵欠的蘭珠吓了一大跳,急忙返回屋內幫我找衣服。
"小姐!您這是……"阿娣聞聲一轉頭,看到了一臉陰晴不定的我,着實吓了一大跳,還以為出了什麽大事。
"王爺還沒有回來嗎?天都這麽晚了。"我硬邦邦地問道。
"哦,奴婢聽說,本來下午的時候清寧宮的慶功宴會已經結束,但是好幾個王爺都拉着王爺,非要他去自己府上暢飲一番,王爺只得去了,恐怕要晚一些才能回來。"我不知道為什麽,總有一種孤獨無助的感覺,忽然間擔心起幾天沒有去看過的東青。小家夥剛剛滿了周歲,雖然爬得很是敏捷,也開始牙牙學語了,但是還不會走路。我這幾天染了風寒,為了怕傳給幼小嬌嫩的孩子,所以叫乳娘自己好生照看着,就不必每日到我這裏來了。難道是幾天沒見,我的思念之情越發濃烈,以至于東想西想嗎?
"你這就去乳娘的屋裏看看東青和東莪現在怎麽樣了,睡得可好,我總是放心不下,畢竟是自己的骨肉,自然比一般人在意得多。"這時蘭珠跑了過來,替我披上了外衣,我擺了擺手,"你回去守着去吧,我在這裏等阿娣探視過後的回話。""是,主子。"蘭珠退去了。
由于乳娘的屋子離我這邊有一段路程,所以一時半會兒阿娣回不來,我覺得溫熱的木炭烘烤得我全身燥熱,心底說不出的煩悶,于是推開門打算到外面透透氣。
可是怪異的事情發生了,我似乎聽到一陣若有若無的抽泣聲,一會兒高一會兒低,奇怪,這大晚上的,誰沒事在外面哭,這聲音又很像女人的,能是誰呢?我猶豫着一步步走出院子,可惜什麽也沒有看到,也許這根本就是貓叫?
忽然間,我看到遠處的黑暗中,隐約有一個人影一閃而過,我心下更加疑惑,于是擡步追了上去。很快,我就模糊地認出了那個熟悉的身影,是好久沒有見到的小玉兒,奇怪,她不是在自己的院子裏發瘋嗎?怎麽逃出來的?還是有人故意放她出來?
她似乎并沒有發覺我跟在她身後,自顧快步地向前走着,我一時間确定不了眼下她的精神狀态是否正常,懼于她突然發作的危險,我盡量保持着一段距離,但是仍然緊跟不舍,想看看她鬼鬼祟祟地幹什麽。
就這樣一前一後地走了一段不遠的路,我發現前方是黑燈瞎火的後花園。我本來想叫人來幫忙,但是生怕錯過了發現她陰謀的機會,只得硬着頭皮跟蹤下去。
在小玉兒的身影沒入後花園的一瞬間,我猛然看到她的懷裏似乎抱着一件東西,好像……好像是一個襁褓!
我在那一刻幾乎全身發顫,這王府裏沒有別的嬰孩,所以眼下她懷裏的孩子是……我的呼吸粗重起來,心裏一陣陣揪痛,不行,我一定要救出我的孩子!
盡管不知道小玉兒是如何偷走我的孩子的,但是眼下危急萬分,她這麽晚鬼鬼祟祟地到後花園來,莫非是想神不知鬼不覺地弄死他?這裏這麽多石頭,還有高高的假山……我想大聲呼人過來,又怕驚動了小玉兒,一時想不出更好的辦法,只得繼續悄無聲息地跟着她,走一步看一步了。
走到假山旁,小玉兒突然停下腳步,一動不動,不知道下一步準備做什麽。機會難得,我決定當機立斷,噼手奪下孩子。
我悄悄靠近,然後猛地一把扳着小玉兒的肩膀,從她懷中奪過襁褓,可是誰知道這襁褓一入手,明顯手感和分量不對,我心中一驚,糟了,中圈套了!
小玉兒突然無比敏捷地從腰間抽出一把鋒利的匕首來,狠狠地向猝不及防的我捅來,令我躲閃不及。
小玉兒這一刀捅下時,的确是用盡了全力,幸好我的反應還不算太慢,以至于她這兇狠無比的一刀正好戳入了我肩頭。
悶哼一聲,我向後倒去,正好在一瞬間避過了小玉兒第二次淩厲狠辣的襲擊。我在倒地的一剎那,猛然伸出右手,抓住她腳下的花盆底,一個用力,她就驚叫着被我拉得一個踉跄,仰面跌倒。
我一個翻身躍起,朝正掙紮着起身的小玉兒狠力地撲去,像被徹底激怒的猛獸一樣,幾乎紅着眼睛,開始了瘋狂的報複。我飛起一腳踢在她的手腕上,她慘叫一聲,接着就是金屬撞擊石板的脆響,那把匕首已經遠遠地飛了出去。
我不知道從哪裏來的一股巨大的力道,伸出左手一把抓住小玉兒的一只手,然後牢牢地扣住她的手腕,提起緊握的拳頭,狠狠地向她的臉部砸去,一面猛擂一面厲聲怒罵:"我打死這個惡婦!打死你……"聲音幾乎嘶啞。
我還沒來得及解恨消憤,就覺得手臂酸軟,原來是撕裂了肩膀的傷口。本來已經被我幾記重拳毆得七葷八素的小玉兒顯然看出了我體力不支的破綻,猛力将手從我的控制中抽脫出來,然後兩手并用扼住了我的頸部。我一個反應不及,被她掀了下來。
我們糾纏厮打成一團,一連翻了幾個跟頭,一心想将對方置于死地才肯罷休。在翻滾中,我恰好摸到一塊石頭,一把抓住,照着小玉兒的腦袋猛然一擊。
"啊!"小玉兒慘叫一聲,立刻松開了掐在我喉嚨處的雙手,身子一歪,就朝一邊俯身趴倒下去,一動不動了。
我終于可以恢複呼吸了,用手掩着難受異常的喉嚨,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捂着不斷流血的肩膀,趔趄前行。誰知道剛剛走出了十幾步遠,就覺得腦後一陣急掠而來的風聲。我一個敏捷的閃身,躲開了她在背後的偷襲。
回頭看時,只見發散鬓亂的小玉兒狀如瘋魔,揮舞着血跡未幹的匕首瘋狂地向我撲來。這一次我沒有選擇抵抗,而是立即拔腿逃跑,沒命地向園外狂奔着,小玉兒在後面緊追不舍,一路揮舞着匕首,一路尖聲嘶叫着:"我要殺了你!殺了你這個賤人!"這幾乎不像人發出的聲音在寂靜的夜裏顯得格外瘆人,我的頭皮不禁發麻,剛剛跑出了假山叢,就崴了一下腳,跌倒在冰凍的湖面上。求生的本能徹底激發出了我身體裏潛藏着的力量。我連滾帶爬地站起身來,在湖面上逃命,這輩子都沒有這麽狼狽過。
我眼看就要奔至冰湖的對岸,忽然聽到背後小玉兒雜亂的腳步聲戛然而止,緊接着就是"咔嚓"一聲,我的心猛然一悸,這好像是冰面破裂的聲響吧……還沒等我轉頭看,就聽到小玉兒一聲惶恐至極的尖叫,接着就是"撲通"一聲。
此時我感覺到自己腳底的冰面似乎微微動了起來,開始慢慢地向下傾斜,與此同時,我瞪大眼睛看着前面的冰面突然出現一道裂縫,越來越大。
我奮起全力向岸邊縱身躍去,兩腳剛剛離開冰面,那裏立即就被冰冷的湖水吞沒了。
等我重重地摔在湖岸邊堅硬的凍土上時,還沒來得及感受着身體上的痛苦,就聽到後面傳來水花激蕩聲,同時響起了小玉兒凄慘的呼救聲:"啊……救命啊……"轉頭一看,冰面上破裂的冰窟窿裏,小玉兒正拼命地掙紮着,一沉一浮間,已經漸漸向下沉沒了。
"救我……救我啊……"冰冷的湖水轉眼間就令她幾乎痙攣,在月光冷冷的映照下,她的臉似乎變得又青又紫。驚恐讓她睜大了眼睛,緊緊地盯着癱伏在岸上的我,乞求我能挽救她自己的性命。
"沒用了,不要白費氣力了。"我用寒冷的目光回望着她,"不要怪我無情,我也沒有任何辦法……"看看那裏與岸邊的距離,足有兩三米遠,如果我想死的話,大可以跳水去救她,可能嗎?
"你好狠!"小玉兒眼中浮現出最後的惡毒,話音未落,蕩漾着的冰水就徹底地吞沒了她,水面上出現了一個旋渦,很快就不見了。最後,一切都平靜了,似乎什麽也沒有發生過。
一陣寒風拂過,我全身一顫,打了個寒戰,似乎這北風中挾帶着一個若有若無,但是陰森無比的詛咒聲,不是響在我的耳畔,而是深深地滲入了我的嵴髓之中。
"……我變成厲鬼也不會放過你的,你等着,我要叫你不得好死!"我呆呆地注視着破裂的湖面,直到那平靜的水面上漸漸結起一層薄薄的冰霜。
為什麽方才我從那片冰面上跑過時還是好好的,可偏偏她追過來踏上時卻突然破裂了呢?難道是報應?她終于要為她之前所做的一切付出代價,雖然這個代價遲了些,不過終究還是來了。
我目光中的恨意漸消,奇怪的是不但沒有絲毫的快意和得志,卻漸漸浮上些許的憐憫和慘然。上天最終沒有給她悔過的機會,又或者,已經給過了,是她自己不屑于理睬罷了。
我失魂落魄地垂着頭,踉跄着回到了自己的院子,就像走在軟綿綿的雲端一樣,只有這副軀殼似乎還有存活着的神經,全身各種的大小痛楚時時刻刻地提醒着我,這不是在做夢。
正在院門口焦急地東張西望的蘭珠看到我回來了,頓時欣喜萬分,"主子您跑到哪裏去了?方才有人過來禀報說王爺已經回府了,我去阿娣的房裏找您,可是連個影子也不見,快要急死奴婢了……"我沙啞着嗓子,幹澀地說了一句:"沒事兒,這不是回來了嗎?"蘭珠急忙上前來攙扶我,驚叫道:"主子,您怎麽受傷了?"我做了一個噤聲的手勢,"小點聲,還怕整座王府裏的人聽不見嗎?"蘭珠立即明白了我不想聲張出去的意思,于是閉上了嘴巴。先是四處張望了一下,看周圍沒有旁人路過,這才小心翼翼地将我攙扶進院裏。
前所未有的疲憊和痛楚席卷着我的身體,我一面艱難地挪動着腳步,一面咳嗽着輕聲問道:"阿娣回來了嗎?孩子怎麽樣……"蘭珠剛要回答,就聽到正屋的大門一響,阿娣驚喜地跑出來:"小姐,您到哪裏去了?一回來就不見蹤影,我在裏面看着小貝勒,只好先叫蘭珠到外面尋尋您,如果實在找不到也只好……""東青怎麽樣了?"我擡頭打斷了她的唠叨。
"好好的呢,睡得很是香甜,奴婢怕小姐放心不下,所以特地把他抱過來讓小姐看看,小格格也在乳娘那邊睡得熟熟的呢。"我沒有說話,由蘭珠攙扶着進了屋,直奔暖閣,看到正在炕上發出均勻鼾聲的東青美美熟睡的模樣,我終于全身徹底地放松了,腳下一軟,癱伏在炕下,劇烈地咳嗽着。
阿娣吓了一大跳,她連忙掌燈過來一看,立即發現了我肩頭的傷口。她慌張地問着:"小姐,小姐,您怎麽了,誰膽子這麽大……"這時門外傳來一陣響動,很快院子裏的青磚地面上響起了一陣橐橐的靴聲,借着燈籠的火光映亮了窗紙,蘭珠急忙出去迎接,同時倉促地小聲說:"王爺怎麽這麽快就過來了?"門簾一掀,多爾衮大步邁了進來,我急忙轉過身來,勉強支撐着準備給他行禮,可是明晃晃的燭光讓目光敏銳的他一眼看到了我肩頭的傷口,頓時臉色一變。
"熙貞,怎麽會這樣?是誰把你弄傷的?!"我疲憊地看着一身酒氣,但雙眸依然明亮的多爾衮。"本來準備去外面迎接王爺的,可是不料事發突然……"說到這裏我又禁不住劇烈地咳嗽起來,牽動着肩膀上的傷口一陣陣抽痛,不得不中斷了話語。
多爾衮顯然明白了我的意思,一面伸手過來攙扶我起身,一面嚴厲地對庭院裏還沒有接令退去的侍從們吩咐道:"還愣在外面做什麽?福晉身子不适,速去傳陳醫士過來診脈!""喳!"
腳步聲伴着燈籠的火光遠去了,很快聽聞不見。阿娣對蘭珠使了個眼色,然後躬身道:"奴婢們這就去幫主子燒熱水過來洗漱更衣!"我微微颔首,于是兩個丫頭低着頭默默地退去了。
多爾衮輕手輕腳地将我扶上暖炕,自己也挨在我旁邊坐了下來,輕輕地剝開我肩頭破損的衣服,仔細地檢查着我的傷口。本來部分已經幹涸的血跡和布料粘在了一起,被他這麽一揭,頓時火辣辣的疼痛,我不由得一個顫抖,"啊"了一聲。
"怎麽,弄痛你了?我再輕點。"多爾衮緊鎖着眉頭,檢視着我傷口的深度,鮮血絲毫沒有止住的意思,不斷地從裏面湧出,沾染了他的衣袖,"這是用匕首刺的,究竟是誰?是不是……"他的視線又轉移到了我的頸部上,"是不是小玉兒幹的?""王爺猜得沒錯,這王府裏除了她還能有誰呢?倘若是一般刺客,恐怕這裏早已經雞飛狗跳了,我又怎麽會一直支吾掩飾呢?""果然是她,這個毒婦!她現在在哪裏?我不殺她難消心頭之恨!"多爾衮的目光一下子淩厲起來,"捅得這麽深,肯定是一門心思要取你的性命,只怕是一刀刺偏了才沒能得逞吧!"他騰地一下站起身來,準備出去找小玉兒算賬。
我将他的衣襟扯住,嘆了口氣:"王爺不必再動肝火了,因為她已經死了,就在剛才。""什麽?!"他猛地一怔,用不敢置信的眼光看着我。
"是真的。"
他微愣片刻,頹然地坐回了炕上,用聽不出任何語調的聲音說道:"也罷,具體是怎麽回事,你詳細道來吧。"多爾衮心不在焉地去取八仙桌上的茶杯,抿了一口涼透了的茶水。這一時半刻間的驚變,的确讓他感到心煩意亂,口幹舌燥。
于是我将事情的前前後後統統給他講述了一遍,每一個細節都沒有疏漏。
多爾衮默然不語地聽着,不時緊緊地攥一下手裏的茶杯,手背上的青筋凸顯。然而這個過程中,眼皮都沒有擡一下。
直到我徹底講完,他終于将茶杯重重地頓在桌幾上,濺出來的水花落了一桌面,"唉,你怎麽這般糊塗?東青東莪那邊平時不都是由我特別派去的侍衛守護嗎?何況我已經吩咐過,要是孩子少了一根毫毛,我就讓他們一齊抵命!難道你還擔心他們敢吃裏爬外,或者玩忽職守嗎?"我沒有直接回答,而是轉頭看了看熟睡中的東青,吃力地伸手過去幫他掖了掖被子。
多爾衮最終還是嘆息一聲,從袖子裏取出手帕,小心翼翼地幫我擦拭着傷口中不斷滲出的血液,"是我錯怪你了,熙貞。畢竟是母子連心,東青是你十月懷胎,九死一生才得到的骨血,能不格外珍視?我這個做阿瑪的,不是忙于公務就是長年在外征戰,對你和孩子都照顧不周,以至于讓那惡毒的女人差點要了你的性命,我一個七尺男兒,卻連自己心愛的女人都保護不了,想想實在是愧疚難當啊!"說到這裏時他的神情異常沉重,眼睛裏的光芒似乎更加明亮了。
"王爺不必自責了,這也怪我自己不小心,誰能想到大福晉居然能在軟禁中溜了出來呢?"多爾衮聞言陷入了沉默的思考中,過了一會兒,方才緩緩地說道:"這的确有些蹊跷,是應該詳細地調查一番,看看是不是侍衛們簡單的疏忽,還是有人另外圖謀。""不管怎樣,王爺派人過去一查便知,但是務必要秘密進行,不能鬧出動靜來,否則要平添麻煩。"多爾衮點了點頭,下地出門,大概是到外面吩咐布置去了。過了半晌,他重新入內,坐回暖炕,"你放心吧,我叫阿蘇帶上幾個得力的人手去查了,很快就有結果了。"醫官趕來了,給我肩頭的傷口清理縫合,又包紮完畢之後,開了方子下去了。
門關上以後,多爾衮扶着我的身子,小心翼翼地讓我平躺下來,然後解開我衣襟的紐扣,在微微搖曳的燭光下,他洇濕巾帕,仔仔細細地幫我擦拭着身體各處幹涸的血跡。動作輕輕柔柔的,生怕弄痛了我。
等到他轉身在水盆裏清洗完巾帕時,我終于忍不住抽泣出聲來。他急忙轉過身來,幫我抹去臉頰上的淚水,可是新的淚水再一次湧出。
他慌亂地問:"熙貞,是不是太痛?那就大聲哭出來吧,"接着又嘆息道:"都是我不好,沒有早一點處置掉那個蛇蠍心腸的女人,害得你幾乎送命,眼下還要吃這樣的苦頭……"我淚眼朦胧地望着多爾衮:"我不是因為身上疼,而是感激王爺對我的信任。按理說這事兒換到哪一家裏,做丈夫的怎麽會一點兒也不懷疑我是一心想要上位的兇手呢?""你瞎說些什麽?別說以你的為人和品格絕不會這樣做,況且小玉兒是個怎麽樣的人我還不清楚嗎?這麽多年,已經有好幾個被我沾過的侍女和名位低微的侍妾被她謀害過了,甚至有一次我出征回來,一個已經懷有我骨血的女人就被她害死了。我當時就想一刀宰了這個狠毒的女人,可礙于皇上和蒙古科爾沁的勢力,只得一直隐忍。想不到她總算是自己耐不住跑出來,上天也看不過去了,才讓她一跤跌到湖裏淹死,你說這不是報應是什麽?她是死有餘辜!"多爾衮說到這裏時眼睛裏燃燒着熊熊怒火。
本來我之前估算和預料了一堆關于小玉兒意外死亡之後的險惡複雜的後果,卻統統被多爾衮毋庸置疑地扼殺于萌芽之中了。
他密令阿蘇帶領心腹侍衛趁天色将明之時,悄無聲息地前往後花園,将一切昨晚打鬥過的痕跡統統清理幹淨;同時将小玉兒的屍體打撈出來,換回她自己的衣服,轉移回她的院子裏,放回原來的炕上;接着很快傳出了"大福晉病重"的消息;最後,又傳出了她因搶救無效而死亡的壞消息。
為了表示喪妻之痛,多爾衮白天接待應付前來祭奠和哀悼的王公貴族,晚上就獨自一人宿在卧房裏,給整個朝廷的王公貴戚們結結實實地做了個好榜樣。連皇太極在和重臣議事中都會偶爾提一下,說這個十四弟在忠孝仁悌的各個方面都值得作為表率,其實他心底裏才是真的言不由衷。
小玉兒的确死得蹊跷,可她手下的奴才們統統殉葬,一切秘密都永遠地埋入地下,就算他懷疑,也拿不出證據。就算有證據,他一時之間也不能動多爾衮,只能暫時裝糊塗了。
還有一個就是科爾沁方面。皇太極一直對博爾濟吉特氏的女人不薄,這多爾衮的福晉一死,不管是不是多爾衮暗地裏害死的,都要堅持病死一說。大清皇帝及和碩親王都如此鄭重其事地表示哀悼了,葬禮也風風光光的,科爾沁那邊的人還有什麽好說的?
一年之後,按照哲哲的意思,多爾衮要立一位繼妃做填房,畢竟他身份高貴,後院的正福晉之位不能長久懸置。
皇太極這次也無可奈何了,眼見靠女人監視多爾衮已經收不到任何效果,況且科爾沁的博爾濟吉特家族已經差不多把女人統統嫁給愛新覺羅的男人了,姻親所成的勢力已經牢固,即使少了一個多爾衮的福晉也無所謂。
再者我的身後畢竟代表了朝鮮,雖然那只是一個小小的屬國,但每年向大清的進貢也是非常豐厚的,尤其是很多大清緊缺的糧食,所以自然要給點好臉色看;再加上哲哲也說我為多爾衮誕下子嗣,功勞不小,理應扶正。
在崇德五年的元旦這一天,我終于盛裝朝服地高坐堂上,接受着下面幾個側妃的參拜和行家禮。王府衆人跪在地上恭恭敬敬地呼着"大福晉萬安"時,我微微颔首,臉上只有自己方能感覺到的微笑,轉瞬而過……
七月盛夏,悶熱難耐,我一動不動地坐在荷塘邊的石凳上,盡管夏季的微風拂面,稍稍帶來一絲池塘水氣的涼意,然而我的心頭仍然煩悶不止。
一名多爾衮從錦州派回來的侍衛半跪在我面前,向我禀報:"皇上已經天威震怒,下旨令鄭親王火速趕往寧遠前線,替回王爺,并責令王爺與肅親王,豫親王,阿巴泰、岳托、碩托三位貝勒立即返回盛京,等待旨意發落……"崇德六年冬,皇太極下定決心拿下遼東境內的最後一座由大明控制的重鎮錦州。錦州作為橫亘在山海關前最後堅實的屏障,讓皇太極猶如骨鲠在喉,晝夜難以安枕。要想直抵山海關下,必先控制錦州。無論皇太極多少次去書招降祖大壽,都沒有任何結果,一怒之下,下定了武力解決錦州的決心。
祖大壽在寧遠內外修建了無數堡壘工事,壕溝陷坑,還把本來就十分堅固的內外城牆一再加高加厚,還在城內囤積了充足的糧草軍械,擺開了一副嚴防死守,絕不妥協的架勢。
皇太極終于琢磨出來了一個可行性策略,就是邊移動駐防邊屯田,一點一點地蠶食錦州周圍的大小據點和衛城,最後進逼錦州城下,将其團團合圍起來。斷絕它與外界的一切聯系,保持長期對峙,直到逐漸消耗盡明軍所儲備的實力。
崇德七年春,駐紮在寧遠外圍的滿清八旗人數衆多,已經達到七萬之衆。士兵的口糧不愁,但是馬匹的草料卻緊俏起來。方圓十裏的野草基本上被消滅殆盡,眼見腳下的地皮漸漸荒蕪,萬一大明的援軍飛襲而至,那麽餓得腿軟的戰馬如何馱載将士們拒敵?
多爾衮和大家一商量,最後一致通過讓各旗每牛錄裏各抽十人,各由一名将校率領,輪流去更遠的地方牧馬休整,以備軍需。
這個計劃看起來似乎沒有什麽破綻,可是誰能想到,具體實施起來卻遇到了意想不到的變故和麻煩。
原來這些士兵們動了僥幸心理,眼見遠離大營和将領的看守,便趁着無人知曉,溜回盛京和家人團聚。很快,大家競相效尤。起先三五個還不被人發現,到後來變成數十上百了。消息最終傳到盛京城的皇宮裏。皇太極勃然大怒,大罵各路将帥昏聩麻痹,治軍無方,罪無可恕。
皇太極的谕旨中先是一番雷霆萬鈞的痛罵,但奇怪的是,他并沒有立即宣布哪些人要被嚴厲懲罰,而是讓每個被參的将領們各自拟定各自應得的責罰,這一招無疑是咄咄逼人的。
從侍衛的口中得知:多爾衮自己拟定,并上交給皇太極的"認罪狀"上,赫然寫着一個"死"字!
"怎麽會這樣?"我接過侍衛呈上來的奏折抄件,展開一看,只見上面工工整整地寫着簡短的幾句話:"臣以敵兵在寧遠城中,皆就他處牧馬。若來犯,可更番抵禦。是以遣人歸牧,治甲械。舊駐地草盡,臣倡議移營就牧,罪實在臣,是以當死!"原來這份請罪折只不過是虛晃一槍,他真正的目的是拉上所有參與此事的将帥們一起下水,誰都撇不清幹系。皇太極要是想處置他的話,勢必也要處置所有人,而這些人占了目前朝廷一半以上的勢力,甚至包括皇太極自己的勢力,這讓皇太極如何是好?
"但願能夠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我伸手撷取了一片看起來色澤最為翠綠的柳葉,擱置在唇邊,輕輕地吹起來,一陣悠揚悅耳的曲調柔和地飄逸着,在熏熱的微風中彌散而去。
……
剛剛回到自己的院裏,宮中就來了太監,原來是哲哲找我去宮裏聊天敘話。
步入清寧宮的內院,只見到哲哲正倚靠在一張藤椅上,由幾個宮女幫她打着扇子,後面的大樹上,幾個太監正爬在梯子上,手持粘竿,在仔仔細細地清除每一只鳴叫吵人的知了。
哲哲并不像往常一樣滿頭珠翠,而是随意地绾了個海螺髻,斜插了一支鳳釵,渾圓明亮的珠子穿成一串,微微地搖蕩在臉頰旁,少了些雍容華貴,但是顯得青春不少,然而與此不相配的是,她的臉色略微猶豫和煩悶。
對面正坐了一位身材豐腴、夏裝涼薄的女人,背對着我,但我不看她的臉也知道她是莊妃。
"給皇後娘娘、莊妃娘娘請安!"我正對着哲哲矮身行禮,她見到我來了,臉上總算有了些笑容,陰霾漸漸散去,"哦,熙貞來了,快起來吧!"大玉兒聞聲也欠了下身子,等我走到跟前,在哲哲指給我的椅子上坐下來的時候,她平和的神色中帶着溫煦的笑意,"妹妹總算來了,我和姑姑也等了好久呢!"幾個月沒見,大玉兒似乎又豐滿了一些,一臉富貴模樣,好像皮膚更白皙了,眉毛顯然精心地修飾過,彎彎的煞是好看。她明亮的眼睛裏絲毫看不出敵意和陰險,反而是友善占據了更多,我也用同樣的眼神看着她,"許久沒見姐姐,今日一見,只覺得漂亮更勝往日啊,肯定是保養有方,不知道能否透露一點,也好讓妹妹沾沾光。""這是哪裏話啊,我眼見就是奔三十的人了,再怎麽保養也及不上妹妹青春貌美啊。"她伸手從桌子上的銀盤裏取了一捧紅潤亮澤的櫻桃,送到我的手中,"快點嘗嘗吧,這還是前年我們幾個一起在清寧宮的後院裏栽下的果樹,想不到今年結了這麽多果子,吃都吃不過來,你要是不過來幫幫忙的話,恐怕都要浪費了。""唔,果然好吃,酸甜适中,又格外新鮮,看來以後要多往這裏跑了。"我邊吐櫻桃核邊望着苦着臉的哲哲,難道她也在為眼下的局勢擔心?
"我看娘娘的臉色不大好,是不是身子不舒服啊?這天氣太過悶熱,應該多喝點金銀花或者菊花茶,不然會上火生病的。"我關心地問道,并不提她的男人和我的男人之間的矛盾和眼下的僵局,讓她自己提起來是再好不過了。
"唉。"哲哲嘆了口氣,掩飾不住眉宇間的憂愁,"皇上這段時間脾氣很是不好,每天看這個不順眼看那個不舒心的,不知道有多少個奴才倒了黴,現在誰看到他都吓得直哆嗦。我勸了好多次,卻沒有一點用,你說這可怎生是好?""是啊,姑姑都不敢勸皇上了,我就更加插不上嘴,現在整個宮裏都人心惶惶的,大家走路都蹑手蹑腳,大氣不敢出,生怕惹着了皇上腦袋搬家呢。"大玉兒附和道,一臉憂國憂民的無奈狀。
"是嗎,哪個不知好歹,惹皇上生氣了?"我明知故問。
還沒等哲哲回答,一個小小的身影就從影壁後面蹦蹦跳跳地出來,看到莊妃,立即張開雙臂奔了過來:"額娘!"接着一頭紮入了莊妃的懷中。
莊妃一只手憐愛地撫摸着福臨小小的腦瓜,另一只手取下前襟的帕子,幫他擦試着額頭上的汗珠,埋怨道:"你瞧你,跑得一頭大汗的,摔倒了怎麽辦?"福臨轉過臉來,一雙烏溜溜的小眼睛看到了我,頓時光彩熠熠,他今年五歲了,個頭長得挺快,說話的聲音蠻清脆的,白白淨淨,很招人喜歡,我看着他笑了笑,福臨欣喜地叫道:"十四嬸!您怎麽在這裏?""快過來!讓我看看九阿哥又長高了多少?半年多沒見了,又會背幾首詩詞了?"我招了招手,親切地招喚他過來。
小福臨立即從大玉兒的膝蓋下溜了下來,小跑着蹿到了我的懷裏,笑得咯咯響:"十四嬸,我那裏還有剩下的奶卷,你餓了沒有,我叫人拿過來給你吃!"莊妃和哲哲都笑了起來,大玉兒笑着嗔道:"真是孩子話,哪有你吃剩下的東西再送人的?也不嫌丢人,快點下來,這三伏天的,別熱着你十四嬸!""沒事兒,九阿哥願意待多久就待多久吧,我喜歡這孩子,你看看,剛一見到我就急着送我吃的,我高興還來不及呢。"我正摸着福臨胖胖的小手,準備問他最近又學會什麽,他忽然像想起了什麽,一臉好奇地望着我,"咦?十四嬸,為什麽你在這裏的樹蔭裏和額娘母後說話,而十四叔卻在太陽底下跪着呢?他不怕熱嗎?""什麽?!"我和哲哲、大玉兒頓時一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