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2)

我清楚地看到大玉兒手裏的一捧櫻桃掉了幾顆下來,而她似乎并沒有注意。

"我沒有騙你們呀,剛才我悄悄地去前院裏玩耍,就看見十四叔、十五叔、大哥,還有二伯家的兩個哥哥正在十王亭前面的空地上跪着,天這麽熱,是不是他們惹禍了,所以皇阿瑪才罰他們曬太陽啊?"福臨稚聲稚氣地問道。

"他們在那裏跪了多久了?"哲哲神色憂急地問道。

"回主子的話,已經有将近兩個時辰了。"剛剛去打探了個大概的祺兒小心翼翼地回答道。

幾個王公貝勒剛剛一路颠簸地趕回盛京,盔甲未卸,連口水都來不及喝,就在烈日下滾燙滾燙的石板地面上跪了足足兩個時辰。他們又不是鐵打的身子,怎麽能吃得消啊?

"皇上這究竟是怎麽了?該處罰就處罰,該訓斥就訓斥嘛,這待在書房裏一直不出來,難道叫十四爺他們就這樣跪下去嗎?"哲哲顯然很不滿皇太極的這種作為,"不行,就算現在皇上餘怒未消,我也要去勸勸他,這天熱得如下火一般,若是幾位王爺都因此壞了身子,誰還為皇上領兵打仗去?"哲哲在祺兒的攙扶下,腳步匆匆地出去了,顯然是要去上書房裏找皇太極。

大玉兒好不容易哄着福臨,讓蘇茉兒把他領走了,這才僵硬地轉過頭來。

我看到她的眼中寫滿了憂色,似乎她對于多爾衮的關心是出于本性,不全是裝出來的。看到她這個樣子,我不禁黯然地嘆息着:"看來皇上這一次不會輕易地放過我家王爺了。""我想皇上對十四爺他們幾個的懲處應該不會太重,畢竟他們是手握兵權的領旗王爺,要想拿他們開刀,先要看看自己手裏的刀子夠不夠鋒利,皇上不可能不考慮這一點。""姐姐說得很有道理,看來是我過于懷疑和擔心了。"可是過去了半個時辰,也不見有半點回音,莫非皇太極根本不理會哲哲的勸解?那麽現在皇太極需要什麽呢?我想在一時拿不掉多爾衮的情況下,皇太極迫切需要一個可以體面退下的臺階,這樣他才可以暫時收手,那麽這個臺階應該由誰鋪設呢?

不管怎麽說,我還是決定先去前院看看多爾衮等人的狀況。

剛剛轉過了大政殿的牆根兒,低着頭匆匆走路的我就差點撞在一個迎面而來的人身上,擡頭一看,兩個人同時一愣,"範大學士?""睿王福晉?"範文程顯然一眼認出了我,連忙一拍袖子,準備跪下給我請安,我一把将他拉住,小聲說道:"範先生行色匆匆,莫非是皇上召見?欲與您商議如何處置睿親王和肅親王的怠慢玩忽之罪?"範文程左右看看無人,這才收回了驚疑的目光,小聲回答道:"正是,不知福晉為何也在此處?要是皇上知道了恐怕……""我也知道這樣不妥,可是我家王爺此番獲罪不輕。"說到這裏我不禁對自己嘲諷一下,"唉,我一介婦人,不得幹預政事,能幫得上什麽忙?只是我家王爺身子一向不好,我真怕他有個……有個什麽三長兩短的……"說到這裏我的眼圈都紅了,聲音也漸漸哽咽起來。

範文程顯然也被我的一把眼淚打動,"請福晉放心,下官知道分寸,在皇上面前如何回話,早已有了計較,下官會在皇上面前替睿親王美言的。皇上要是知道了睿親王對他一片忠心,又怎麽忍心自折臂膀呢?""如此這般,便是再好不過了,有勞範先生了,我想我家王爺日後定然會記得先生功勞的。"我摘下手帕,擦了擦眼角的淚痕。

範文程連忙自謙道:"睿親王一向待人寬厚,尤其重視我們漢臣,下官豈有受恩不報之理?還望福晉不要記挂心上,為外人道起。""謝大人提醒,我自有分寸。"

"福晉小心吧。"範文程轉身往上書房而去,身影很快消失不見了。

我一時間不想就此打道回府,想繼續留下來看看皇太極究竟會如何處置。顯然直接去前院看望他們是大大不妥,最好的辦法是暫時躲在可以看清形勢的角落,冷眼旁觀便是。

盛京的皇宮狹小簡陋,房舍并不算多,後宮和前院都是緊緊相連的,站在十王亭前的廣場上都可以清楚地看到後宮的鳳凰樓。

這"十王亭",是十間屋子,是各旗旗主辦理公務和處理本旗事務的衙門。為了随時召見這些王公貴戚,皇太極當年修建皇宮時特地安排将旗主們的辦事衙門和他自己的辦事處連接起來,彼此之間步行,擡腳即到,有點像後來紫禁城中養心殿和軍機處的聯系。

離這裏最近的正好是正白旗亭,我看看周圍沒人,悄悄地從牆根溜到房後,伸手推開窗子,躍了進去。

裏面的滿漢章京和筆帖式等人此時正紛紛趴在前面的門縫和窗縫前,朝外面窺望着。

我落地還是發出了一些聲響,有人轉頭一看,頓時吓了一大跳。

"你們不必驚慌,我對王爺放心不下,過來瞧一瞧,你們繼續各自手裏的事情,不用在意,不過……"我話鋒一轉,"你們可別讓外面的人知道我在這裏啊。""嗻!"衆人齊聲應諾道,等我擡手之後,這才小心翼翼地各回各位,繼續處理公務,誰也不敢再趴在窗縫門縫上窺探前院的情景了。

這下趴門縫的人換成我了。跪在院中的幾位王公貝勒離我這裏也不過有三四丈的距離,甚至連他們臉上的汗水都可以清晰地看到。正當我焦急地窺探着多爾衮的情況如何時,上書房的大門一下子敞開了,臉色鐵青的皇太極負着手緩緩地走了出來。

"罪臣惶恐,叩請聖安!"

多爾衮首先拜了下去,給皇太極行了三叩大禮,我聽到他的嗓音略顯沙啞,完全沒有了平時的意氣風發和卓然爽朗,顯得格外黯然愧疚。

皇太極從鼻子裏冷冷地哼了一聲,并沒有理睬多爾衮,而是用鋒芒般銳利的目光在每一個人的臉上巡視着。

"臣等罪該萬死,還望皇上賜罪!"緊随多爾衮之後,豪格、多铎、岳托、碩托四人連忙作誠惶誠恐狀,忙不疊地叩首稱罪。

伸手不打笑臉人,這幾位兄弟子侄各個一副誠心認錯的姿态,弄得一腔怒火的皇太極一時也不知道如何是好。

"就你們幾個嗎?阿濟格和杜度呢?難道我的谕旨中沒有令他二人也一起回來議罪嗎?"皇太極緩緩地走到多爾衮面前,冷冷地問道。

"回皇上的話,今晨有探子回報,大明皇帝為解錦州之圍,已經将督師洪承疇從山西前線換回,同時征調七鎮大軍十三萬、馬四萬,已于今晨集結完畢,只待出關。罪臣等正在商議如何部署應對之策,正值皇上令鄭親王偕阿巴泰趕來替換罪臣之職,罪臣等遵旨返京議罪,無奈阿濟格正帶領鑲紅旗部前往松山布置,一時間無法趕回,于是罪臣等只得先行趕回面君謝罪。"皇太極的臉色猛然一變,"什麽?如此重要軍情,為何現在才行奏報?"多爾衮微微擡起頭來,一臉疑惑道:"罪臣等萬萬不敢耽擱如此緊要軍情,已經在接報之後就立即拟好奏折,令快馬急奔盛京,火速奏報。"皇太極的手忽然一顫,臉上青一陣白一陣,似乎想起了什麽,急忙扭頭對站立一旁的筆帖式吩咐道:"速去書房案頭将那封封了火印的奏折取來!"筆帖式匆忙地轉身回書房,不一會兒就将一封密封奏折取來,跪地雙手交到皇太極手中。皇太極撕開封套,取出一本淡青色的折子,展開來凝神細看,等他再次擡起頭來時,臉上的表情說不出來的古怪。

不過,慌亂也只是一瞬之間,他很快就恢複了鎮靜。負着手踱了幾個來回,他突然停下腳步,狠狠地盯着多爾衮,嚴厲地訓斥道:"你近來是不是讀書讀昏了頭,竟然迂腐昏聩至此!我問你,既然早上就已得知明軍集結完畢,随時有可能出關援助錦州,為何只派出阿濟格一支孤軍?你指望着他憑一萬多人阻截住洪承疇的十三萬大軍?"多爾衮剛剛叩首,"臣有罪"說到一半,就被義憤填膺的多铎截去了話頭。

"臣弟有話要說!"

皇太極顯然一愣,然後一臉不耐煩狀:"我還沒問你呢,你急什麽?你的罪一會兒再問,朕現在只要多爾衮回話!""臣弟自知有罪,不過也請皇上先聽臣弟把話說完,再行定罪也不算遲!"多铎擡起頭來略顯激憤地說道,"早上我們幾個研究對策之後,睿親王剛剛把武英郡王派出去,還沒等繼續安排布置,鄭親王就大搖大擺地帶着親兵入帳來宣讀谕旨接收大軍了。臣弟鬥膽請皇上明察,鄭親王如此雷厲風行,試問睿親王如何能來得及繼續布置?我等轉眼之間成了手無兵權的戴罪之身,有何權力號令三軍?"皇太極板着臉聽完,臉色越發陰沉了,眼見髒水沾到了這位寵臣的身上,他即便想為濟爾哈朗開脫,也尋不到合适的理由。一口氣憋在心頭,頓時一陣顫抖。

"你們幾個怎麽說?"皇太極緩了口氣,詢問着岳托、豪格和碩托。

"回皇上的話,具體經過确實如此!"幾個人叩首答道,連一向和多爾衮作對的豪格居然都是一個口徑,這讓皇太極徹底啞口無言。

但是就此放過多爾衮,皇太極還是一百個不情願,怎麽着也要先出一口惡氣再說,"範文程!""臣在!"一旁小心翼翼地陪侍良久的範文程聽到皇上突然叫他,連忙趕過來跪下,"不知皇上有何吩咐?"皇太極手一伸:"你起來吧,折子呢?"範文程躬着身子站起來,将一疊奏折恭恭敬敬地交到皇太極手中,皇太極冷哼一聲,低頭掀了掀,然後一本一本地擲到每個人的面前。

"這就是你們寫的好文章,個個都是勇于承擔的,以朕看來,這正是你們的狡猾之處!分明就是存心狡辯,還冠冕堂皇地自請死罪,難道真以為朕不敢殺你們嗎?"幾個人誰都不吭聲,靜靜地等着皇太極降罪,也不再争辯。

皇太極微微地嘆了口氣,站在多爾衮面前,語重心長道:"朕一向最看重于你,欣賞你,每次你立功回來,朕對你的賞賜都要遠遠厚于諸位兄弟子侄。可你今番卻犯下如此大錯,确實讓朕失望萬分,若不嚴歷懲處,其他人就要議論朕有意偏袒于你,這着實讓朕左右為難啊!"多爾衮沙啞着嗓子黯然道:"臣弟有負皇上厚愛,實在愧疚萬分,還請皇上治罪!""這樣吧,就削去你的親王之爵,降為郡王,剝奪兩牛錄,罰銀一萬兩。暫時在家閉門思過,待來日再戴罪立功。""臣弟叩謝皇上不殺之恩!此番回去定然閉門思過,只盼再有機會替皇上效犬馬之勞。"多爾衮"感激涕零"地連連叩頭謝恩。

"嗯,你明白了就好。"皇太極點了點頭,将目光移向其他幾個罪臣,"你們幾個身為副帥參領,主帥有了過錯不但不出言提醒,反而附和贊同,也應一并治罪。和多爾衮一樣,降爵一級,罰銀萬兩,奪兩牛錄!"說到這裏沉吟了一下,"就先不要回府思過了,直接返回錦州前線,協助鄭親王設伏阻截大明援軍,至于你們原來的職位……就暫時革職留任,戴罪立功吧。"幾個人忙不疊地叩頭謝恩,雖然是同樣的降一級罰銀,但是好歹他們幾個可以立即返回前線立功,可多爾衮的位置卻被濟爾哈朗取代,暫時無所作為了,比較起來,他們能不慶幸萬分嗎?

皇太極最後看了多爾衮一眼,淡淡地說道:"睿郡王可以回去歇息了。""臣遵旨。"多爾衮低頭應諾道,聲音中聽不出任何情緒。

"豪格、多铎、岳托、碩托,你們幾個不必急于趕往寧遠,先随朕回上書房商議應敵之策。""嗻!"幾個人異口同聲道。

皇太極轉身走了,幾個人趕忙爬起來,一瘸一拐地勉強支撐着跟在皇太極身後。多铎邊走邊回頭,對多爾衮投以同情和擔憂的眼神。但是礙于皇太極,他也不敢說什麽話,只得轉過頭去,随着衆人進入大門,消失不見了。

……

多爾衮被衆人護送回來之後,有些輕微的中暑,病倒了。我憂愁不已,在他跟前悉心伺候了好幾天,他終于沒事了。

剛剛恢複了精神,他就爬起來又繼續處理公務了。我笑道:"你呀,就是一刻也閑不住,還不趁這個難得的機會好好休養休養?要不就到外面溜達溜達散散步,又批閱這些東西,我看你是不是上瘾了?""咳,雖然皇上免了我前線的差事,可是吏部的活兒還是要照辦不誤啊,即使要閉門思過,可是你沒見這些折子每天都往書房裏送嗎?"多爾衮看了看堆積如山的公文,撿出一份來閱視着。

等到掌燈時分,所有公務處理完畢,他又開始翻閱起明廷邸報來。

我平時給多爾衮整理案頭時,經常會發現那堆公文中摻雜着大明朝廷的邸報,那是大明內部流通的官場消息,國家頒令,皇上聖谕,臣子奏折之類的內部新聞抄件。多爾衮早在兩年前就派他潛伏在北京的細作想方設法替他弄回這些明廷邸報,希望能夠從這些文件中發現一些有價值的東西,作為知己知彼的一個途徑。

可是今天,多爾衮再次閱讀這些邸報時終于忍俊不禁地笑出來,"哈哈哈……"我很是奇怪:"王爺笑什麽呢?"多爾衮回答:"我看大明現在的朝政可以說是腐朽透頂了,看這些臣子的奏章,無不是虛報戰功,誇耀政績,隐瞞天災人禍的謊話;而皇帝的禦旨,又無不是哭窮喊貧,想方設法讓臣子們孝敬銀子,或者虛飾文武功勳之類的表面文章。那些手握實權的大太監們,又忙不疊地對下假傳聖旨,對上謊報軍情。

"上次那兵部尚書陳新甲明明看着我攻掠濟南,卻遠遠地縮頭躲避。等到我和阿濟格北上天津衛,取道出關之際,他居然率領二十萬大軍,跑到冀南一帶把老百姓中的壯丁殺了許多,順便飽掠一番,最後向朝廷彙報,說是殲滅清軍三萬。你說說,他要給那掌權宦官多少銀子的賄賂?這樣滿紙謊話,粉飾太平的邸報,我還費那個心思研讀,豈不是自找麻煩?"

這幾天來的戰報如同雪花一樣地傳來,今天已經是多爾衮被免去差事的第七天了。窗外下着綿綿細雨,給這個炎熱的夏天帶來一絲難得的涼爽,多爾衮負着手站在窗口的竹簾前,擡頭仰望着陰霾密布的模糊蒼穹,沉默不語。

"王爺,如果我沒猜錯的話,皇上調你重回錦州的旨意恐怕最遲就在晚間。"我手裏捏着方才他閱畢的一份戰報,在他背後悠悠地說道。

"皇上不是有鄭親王這位大将之才嗎?就饒了我吧,讓我好好地在家陪陪媳婦孩子。"多爾衮轉過身來,臉上帶着戲谑的笑容,盯着我問道。

"呵呵,皇上的用人之道,就是把手下能臣幹将的才華和本領一點一點地榨幹。在你還沒有完全失去用處之前,他是不會讓你安生享樂的,我說得對不對?""那我們打個賭吧,看你猜得對不對。"……

果不其然,日落時分,皇太極的谕旨就到了王府,急召多爾衮重掌帥印,前往松山城外統領各旗,指揮作戰。

由于濟爾哈朗沒能阻止住明軍的前進,加上犯了一系列不大不小的錯誤,導致明軍幾乎完好無損地逃脫,占據地勢險要的松山城相拒,由于此時包圍松山城的清軍及時趕到的只有四萬餘人,如果洪承疇來個奮力突圍的話,恐怕再強悍的八旗軍隊也阻止不了十萬困獸脫籠。

關鍵時刻皇太極再一次想起了多爾衮,于是只得把他推上前沿。

接令後的多爾衮連夜起程,我幫他穿戴好盔甲之後,院子裏等候的燈籠火光已經映紅了窗紙。他最後整了整披風的帶子,走了幾步又猶豫着停下腳步,回頭望着我:"你覺得我此去松山,最先做的應該是什麽呢?""我想王爺應該心裏早已有數了吧?"我看着多爾衮明亮清澈的眼睛,即使大戰在即,他的目光中也看不到任何殺氣,更多的是從容和淡定。"如此發問,似乎是想考驗考驗我的見識,那麽不妨我們再學一次赤壁大戰前的周瑜諸葛之對吧!""如此甚好,那就試一試,看看是否'英雄所見略同'吧!"我微笑着從桌案上取來了兩支蘸滿了墨汁的筆,于是兩個人背對着身子,分別寫下了各自心中的謀算。

在燭光下,兩只手掌對在了一起,只見上面分別寫着同樣的三個字:絕糧道。

墨跡未幹,我和多爾衮的手就緊緊地握在一起,兩人相視而笑……

轉眼間,五天過去,松山大捷的消息傳遍了盛京上下,朝野為之沸騰。洪承疇被困松山城中,斷絕了糧道,堅守幾日後士兵嘩變,又傳有人要獻城門。他半夜裏和衆将商議突圍,卻不成想有人在半夜裏提前行動,擅自突圍,導致全局崩潰,各路大軍亂成一團,争相逃命。在清軍剿滅大半突圍明軍,殺入松山城之時,洪承疇無路可走,只得自殺,被部将攔住,獻給了多爾衮。

而苦守錦州兩年的祖大壽在援軍覆滅,糧草和退路悉數斷絕的情況下,只得棄城投降,從此這座固若金湯的遼東重鎮,歸于清國版圖,為清軍日後入關打通了必經之路,戰略意義非常巨大。

幾路大軍得勝凱旋,最大的戰俘洪承疇,被皇太極派人牢牢地看管起來,又怕這位鐵骨铮铮的大明忠臣自盡,派了多少個漢臣和文官前往勸降,統統都被洪承疇大義凜然地痛斥,個個灰溜溜地回來了皇太極想出了一個禍水東引的辦法來,那就是勸降洪承疇的難辦差事,悉數地落在了多爾衮的肩上,"解鈴還須系鈴人啊,既然是十四弟俘獲了洪承疇,那麽索性就盡了全功,把他說服,為我大清效力吧!"傍晚時分,我正在多爾衮的書房裏整理着案牍堆積的公文。一陣微風吹來,燭光搖曳,回頭一看,只見多爾衮和範文程一前一後地邁進了院,雖然沒有說話,但可以看得出來兩個人垂頭喪氣,一臉無奈。

"怎麽,範先生也有空涉足寒舍?最近我軍剛逢大勝,朝野上下無不大加慶賀,恐怕論功行賞,評定等級之類的繁雜事務,也要範先生忙得連飯都吃不上了吧?"我從桌案邊抽身出來,給範文程讓着座位。

他一看我也在,連忙給我施禮,然後在多爾衮的禮讓下,他力辭不得,只好斜欠着身子坐下,恭恭敬敬地回答着:"皇上為了勸服洪承疇投降,算是用盡了辦法,今天微臣陪同祖大壽前往羁押他的住所,沒想到那麽快就被他罵了出來,唉……"範文程說到這裏嘆了口氣。

"怎麽,那洪承疇把大學士您也連帶着罵了?""是啊,老臣苦口婆心,竭力勸說,甚至拿出當年袁崇煥的例子,都不能打動洪承疇,難道這人是鐵石心腸?"多爾衮嘆息道:"我這幾日也去了兩三次,洪承疇幹脆絕食,連水都不肯喝一口。我耗費了多少唇舌,他就是一聲不吭,一動不動,你說我該如何是好?""這個洪承疇,難道是多麽厲害的人物,讓你們二位都費盡思量,莫非他的骨頭是鐵打的?""是不是鐵打的且不說,總之眼下是非常棘手,他都已經絕食三日了,如果再過個一兩日還說服不了,真讓他死在我這裏,皇上那邊如何交代?""你們盡管放心吧,洪承疇絕對不想死的,他只不過是礙于面子,正忍饑挨餓,等待着一個合适的臺階下呢!"我一語驚人,兩個男人一齊盯着我,很想知道答案。

"自盡的辦法有很多,為什麽他偏偏要選擇絕食這種漫長而痛苦的法子呢?他根本就是在拖延時間,等着那個能給他十足面子的臺階下。而給他這個臺階的,不是範大學士,也不是王爺,而是皇上本人。"一語驚醒夢中人。範文程突然被我啓發,想起了什麽:"對了,想必王爺還記得,方才我們勸說洪承疇之時,不知不覺間梁上落下一些灰土,他居然伸手将那些落在身上的灰土拂了個幹淨。一個連衣衫都如此愛惜的人,怎麽會視自己的性命如草芥呢?可見福晉所出之法,确實可以一試,不妨就請皇上屈尊降貴,親自來這裏走一趟吧。"多爾衮沉吟片刻,點了點頭:"我看也只有這個法子了,如果還不成的話,那也算是仁至義盡了。"果然不出所料,皇太極終于到王府裏走了一遭,一進關押洪承疇的屋子,立即一臉痛惜不忍狀,聲情并茂地問候道:"先生衣衫如此單薄,難道不冷嗎?"說罷就脫下自己身上的裘衣,親手給洪承疇披在身上。

洪承疇先是茫然地望着皇太極,良久,方才嘆息了一聲:"真命之主也!"這才叩頭請降。

皇太極自然是高興得不得了,當天就賞賜他很多東西,在皇宮之中陳百戲以表示慶賀。衆多親貴們很不高興,都覺得優待過分,紛紛說:"洪承疇是被捉的一名囚犯,皇上為何待他這樣優厚?"皇太極呵呵一笑,回答道:"我們這些人栉風沐雨,究竟為了什麽?"衆人不假思索地說:"想得中原啊!""咱們現在就好比是走夜路的行人,你們都是瞎子,現在得到一個引路的,朕怎麽不快樂呢!"衆将聽到這裏,都心悅誠服。

崇德七年,臘月。

松錦之戰結束後不久,海蘭珠病故了,皇太極悲痛欲絕,一連數日不吃不喝,日夜哭泣,後來又将海蘭珠追封為正宮元妃,以彌補在她生前未能讓她當上皇後的缺憾。

自從海蘭珠死後,皇太極一直郁郁寡歡,崇德八年的大半年時間裏都是病恹恹的,身體一天不如一天。可是最近卻突然好轉起來,精神奕奕,似乎已經把那些哀痛忘得一幹二淨了,這着實讓人覺得蹊跷,不明白他是真的病愈了,還是在強打精神,怕有些人會有什麽不安分的舉動。

四月,阿巴泰被任命為奉命大将軍統軍征明。清軍自長城黃崖口南下,急風暴雨般沖入內地,縱貫直隸、山東,并蹂躏江蘇一部。攻克城鎮九十座,俘虜三十六萬人,掠獲黃金十二萬兩,銀兩一百二十萬兩。十二月,阿巴泰才率軍返回遼東。皇太極對戰果很滿意,獎賞阿巴泰白銀萬兩,并敕谕朝鮮國王李倧,炫耀這次遠征"所向無敵"。

當晚,在清寧宮裏舉行了一場慶功宴,這次宴會規模不大,邀請的都是宗室王公,相當于一次家宴了。

宴席上,皇太極興致很高,凡是來敬酒的,他一概來者不拒。喝到後來,滿面紅光,大概是燥熱的緣故,身上的衣服也被汗水浸濕了,于是他起身回去更衣,暫時離場了。

我其實一直悄悄觀察着他的氣色和動作,想看看有什麽不對勁的地方。因為我算算年份和月份,知道歷史上的他應該就是在不久之後死掉的。可現在他看起來不像是病重的模樣,難道歷史會發生一些細微的變化?

就譬如我現在是多爾衮的福晉,這已經改變了歷史。要是有一連串的蝴蝶效應,倒也沒有什麽好奇怪的。

我出門到庭院裏想透透風,借着傍晚的涼風好好考慮考慮接下來的事情發展。要是能在皇太極死後我們搶得先機,那麽多爾衮接下來的命運就截然不同了。

我的思考太過認真,不知道過去了多少時間,以至于背後來了人都不知道,直到他輕輕拍了一下我的肩膀,我這才緩過神來。"你怎麽也出來了?""你出來這麽久也不見回去,我出來找找。"多爾衮喝得也不算少,身上有着濃重的酒味,好在還沒有到醉的地步,"你在這裏發呆幹嗎,想什麽呢?""我在想,皇上的身體有點反常。"多爾衮也不和我兜圈子,他點了點頭:"嗯,我也注意到了,外強中幹之相,要不了多久就沒法撐下去了。"我看看四周無人,壓低聲音說出了我的猜測:"只怕是回光返照。"他一驚,也連忙左右四顧,确定沒人偷聽,這才小聲道:"這裏耳目衆多,別胡說,要說的話就等咱們晚上回去在被窩裏慢慢說。"說話間,臉上的嚴峻神色也消失了,換上戲谑的笑容,伸手攬住了我的肩膀。我也知道這裏不是議論機密的地方,況且不急于一時,索性和他調笑逗趣了一陣,這才手拉着手回去了。

當我們一道返回大殿時,一幫王公貴族依舊是推杯換盞,開懷暢飲。幾杯酒下肚,習慣了豪爽的男人們免不了飄飄然起來。随着酒意漸濃,眼見皇帝離席,大家也開始肆無忌憚地說起粗話,交流起葷段子來了。

"咦?你們兩個跑到哪裏去了?才一會兒沒注意,你們的座位上就空了,我還奇怪來着。"阿濟格轉過略顯醉意、微微泛紅的臉來,不甚在意地問道,好在口齒還算清晰,估計也就是六七分醉。

面對毫不知情的哥哥,多爾衮輕松一笑,并沒有回答,只是朝空空蕩蕩的禦座掃了一眼,一臉詫異道:"莫非皇上'出恭'去了?"多铎優哉游哉地晃蕩着二郎腿,哈哈一笑,"什麽'出恭'去了,哪裏需要這麽久?說句不中聽的話,也許皇上這工夫已經摸到莊妃娘娘的宮裏了吧?方才不是喝了一整碗虎丹羹了嗎?聽說那玩意兒的效用可是神奇得很啊!"他這大剌剌的話立即引來了一旁滿洲貴族們的放聲大笑,"哈哈哈……皇上英明神武,龍體強健,我等怎敢企及啊!""就是就是,喝點老酒進被窩,給個神仙也不做,興許這會兒工夫皇上正在那邊快活着呢!"多爾衮瞪了一眼肆無忌憚的多铎,絲毫不留情面地訓斥道:"你這張經常惹禍的嘴巴就不能閉一閉,安靜一會兒還能死人啊?"忽然間,一個正黃旗服色的侍衛驚慌失措地沖入大殿,那神情仿佛外面的天要塌下來了一樣。

還沒等王爺貝勒們轉頭向這個冒冒失失的侍衛大喝,他就雙膝一軟,連滾帶爬地伏在地上,語不成調地禀報着:"不好了!皇上,皇上駕崩啦!""啊?"衆位貴賓均是一愣,随即大驚失色:"怎麽回事?你再說一遍!"侍衛氣喘籲籲,顫抖着回答道:"奴才不敢有半句虛言,不敢……敢欺瞞各位王爺,皇上确實……确實已經駕崩!才不久的事兒……"話音甫落,頓時一陣器具翻倒的雜亂響聲,衆人幾乎一起猛然起身,"怎麽可能?剛才還好好的?""你這奴才,再瞎說八道爺就撕爛了你的嘴!""莫非是突發急病了?那也不至于這麽快就駕崩了吧?"……

正站在當中的多爾衮也是臉色勃然一變,一個跨步上前,伸手揪住了侍衛的衣領,厲聲問道:"你仔細說來,皇上是怎麽'駕崩'的?是不是有刺客行刺?""回,回王爺的話,"侍衛突然遭逢如此大變,未免有些亂了方寸,"方才莊妃娘娘突然光着腳跑出來喊人傳太醫,說是皇上突然風疾發作,眼見就那麽過去了,吓得奴才們趕快把太醫喊了去,結果……結果太醫們進去沒多久,就說皇上已經龍馭歸天了……"還沒等多爾衮将侍衛的領口松開,方才那幫酒氣熏天的王公貝勒們已經紛紛推開桌幾,搶步出了大殿。

大家一陣火急火燎地趕路,前後腳工夫進入了莊妃的永福宮。剛一入內,就聽到內帳傳出莊妃凄慘的悲泣之聲:"皇上啊,皇上,您醒一醒,就睜開眼睛瞧瞧臣妾吧……天啊,這到底是怎麽回事啊……"多爾衮走到卧房門口,稍稍停頓了一下腳步,似乎有點猶豫。他回頭給大家遞了個眼神,示意暫且緩步,随後,掀開簾子進去了,垂下的門簾阻隔住了衆人的視線。

在短暫的沉寂中,衆人面面相觑,誰都沒有說話,顯然他們已經大致推測出皇上究竟死于何種病症。

片刻之後,裏面忽然傳出了一聲悲痛欲絕的呼聲:"皇上!"多铎一個箭步沖了進去,後面衆人也緊随其後,三步并作兩步,一起搶入卧房之中。我被挾帶而入,只見旁邊已然跪了一地回天乏術的太醫,他們在默默等待着不可預知的命運。

多爾衮僵硬地站在榻前,掀着被角,朝裏面呆呆地望着。身後所有的兄弟子侄們的表情也和他差不多。每個人肯定了這個事實之後,都呆若木雞,一時做聲不得。畢竟小半個時辰前還開懷暢飲的皇帝,一向龍體強健的皇帝,居然以這種出乎意料的方式歸天了。

難耐的沉寂只持續了片刻,多爾衮撲通一聲雙膝跪地,連連叩頭,痛哭失聲:"天不假年,天不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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