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1)

第二天一大早,所有在盛京或者剛剛接報晝夜兼程趕回盛京的王公貝勒、文武重臣、各旗統領全部聚集在崇政殿的靈堂之中,所有王公大臣的福晉、命婦均偕同而來。大殿之內聚集不下,外頭的靈棚正在搭建,很多人只能跪在寒風料峭的殿外廊下跟着祭拜哭靈。

衆人按照品級和爵位的順序依次排好,一一前往皇太極的靈位前上香祭祀,誦念悼文,其餘的人則整整齊齊地跪伏在冰冷的地面上聲情并茂地哭泣。這哭聲格外震耳,響徹內外,營造出了愁雲慘淡,舉朝同哀的氣氛來。

白天哭喪完畢,晚上安排少數人守夜,其餘的人各回各家,沒有一個人閑着,沒有一個人真正地休息。在這個關鍵時刻,沒有幾個人是真心為大行皇帝的駕崩而悲痛的,擺在眼前的是個異常嚴峻的事實,那就是接下來誰即位。這就像賭博,一旦壓錯寶了,就連老本也賠個幹淨。誰也不敢在這種時候當出頭鳥,只能各自在私下搞秘密活動。

這個暴風驟雨的前夜,烏雲也悄悄地遮住了月亮。我端了一些點心進來,走到茶幾前一一擺放整齊,然後轉臉對正仰躺在卧椅上,看不出任何表情的多爾衮勸慰道:"王爺,還是起來吃點東西吧。你身子本來就不好,總不能這麽糟蹋啊?還有那麽多大事等在那裏呢。"多爾衮"嗯"了一聲,撐着身子坐了起來。在燭光的搖曳下,他的臉色反而沒有那麽蒼白了,眉頭雖然沒有舒展開來,然而眼眸卻依然明亮。他并沒有看那些點心,而是直接望向我,問道:"他們還在外面等着嗎?"自他從三官廟裏回府,阿濟格和多铎以及衆多這個陣營裏的人就陸陸續續地趕來,已經在外廳等候了一個時辰,但是多爾衮遲遲沒有露面,他在怕什麽?

我有點急了:"你總不能繼續将他們晾在那裏吧?興許這會兒肅親王的府上正是燈火通明,高朋滿座,正在緊鑼密鼓地籌劃着呢。""我并非是故意晾着他們,而是事關重大,這手裏的所有棋子,都要謀慮再三,才能下出去。""他們的爵位富貴,甚至是身家性命全都系在你一個人身上了,難道都到了這個時候,你還猶豫嗎?"我不解地問道。

"唉,這你就不能明白了。"多爾衮的手輕輕地拂過我的鬓發,微微嘆息一聲,"現在他們跑來懇請我繼承大統,那都是因為我很有希望明日獲勝,成為大清的主子,到時候他們就可以收回一切成本了。可要是我一旦争權不成,敗落下來,他們還會繼續死心塌地嗎?"我想起了歷史上豪格失勢之後,他的部下和支持者哪一個不是"趁你命,要你命",落井下石,一個比一個見機得快。

"正因如此,我才不能輕易表态,以免将來給別人抓住了把柄,後患無窮啊!"多爾衮輕聲嘆道,"現在我能完全信任的,恐怕就只有自己家的人了……"

殘月西沉,衆人陸續散去,阿濟格和碩托、阿達禮一道告辭離去了,多铎單獨留了下來,和多爾衮一路商議着回到了正屋之中,我令侍女們将茶點一一擺好,然後揮手示意她們全部退下,這才招呼着多铎:"十五爺還沒用過晚飯吧?先吃點東西墊墊肚子,今晚就不要回去了,我已經令人在旁邊的客房裏收拾整齊,一會兒十五爺身子乏了就到那裏去安歇吧!""多謝嫂子安排,是得要養好精神預備明天的衆王議會,畢竟是頭等大事,可一刻松懈不得啊!"多铎顯然也腹中饑餓,随手拿起一塊羊奶酥皮大口大口地吞咽下去,然後捧起溫熱的茶杯喝了幾口,這才恢複了平日慣有的風趣:"好久沒在哥哥這裏住了。十多年前我們在宮裏住着的時候,每逢夜晚電閃雷鳴的時候,我就跑到哥哥那裏去睡。半夜要是做了噩夢醒來,他就抱着我一個勁兒地安慰……唉,那時候的往事,确實讓人格外懷念啊!""原來堂堂豫親王小時候竟然害怕打雷啊。""那是,要不是我哥護着我,讓我躲在他的被窩裏睡覺,我不吓得哭爹喊娘才怪。"說話間,多铎放下茶杯,不再笑了,抱怨道:"我哥現在是越來越膽小了,剛才碩托和阿達禮臨走時候說,要調遣自己的手下過來,和我們合并一處,直接攆走豪格,奪了皇位,可我哥說什麽也不答應。一會兒說怕大清分裂,一會兒說怕自己變成千古罪人,慢條斯理的一點都不着急,你說氣人不氣人?"我聽着不禁皺起了眉頭,憂心忡忡地向多爾衮問道:"你這處處留後路的,未免太謹慎了些吧?你和他們講理,可他們不同你講理,到時候他們一下子揮刀揮槍地殺将進來,你就算是有三頭六臂也抵擋不了!""其實兩黃旗也未必有那個膽子。"多爾衮話鋒一轉,"他們真的要動武,我們也沒辦法。除兩黃旗外,任何一旗的甲士未經皇上宣召,不可入宮半步。如果按照阿達禮他們的設計,那麽我就是公然調兵逼宮了。即使僥幸成功,也會引來極大的怨怒,我這個皇位能不能坐得穩都難說了。""但是總比等兩黃旗的刀鋒擱在你的脖子上要強吧?你別忘記了李世民的'玄武門之變'。只要你将來這個皇帝做得好,讓大清基業穩固,江山一統,又在乎那些身後之名幹什麽?"多爾衮無奈地苦笑着:"想快刀斬亂麻也沒這麽容易。我進崇政殿,手下的人絕對不能跟入,即便和兩紅旗合并後對兩黃旗來個反包圍,殿內的正黃旗巴牙喇們肯定會立即将我們幾個全部拿下,用來要挾外面的人撤兵。到時候就算他們不撤,豪格等人也一定會下令将我們悉數殺掉,這一點不用懷疑。

"而我不入崇政殿而直接揮軍殺進去的話,固然可以僥幸成功,那麽我等區區數千人如何對付外面将近三萬的兩黃旗精銳之師?到時候宮廷內外,盛京內外,就會陷入一片混戰。滿洲八旗一共只有十二萬人,怎麽經得起如此內耗?"我算是徹底無語了,片刻間,我的心裏已經權衡了數次,最後終于妥協了。多爾衮無疑是正确的,眼下确實不是個時候啊!

如果一定要他現在做皇帝的話,毫無疑問整個遼東會陷入血雨腥風之中。雖然我相信以他的能力,一定會取得最終的勝利,然而那要等到什麽時候?當年燕王朱棣為奪位而發起的戰争,一共持續了幾年才最終得以入主南京。現在算來,離明清之交最為關鍵的甲申年,只有一年的時間了。

在微微搖曳的燭影下,三個人的臉明暗不定,最後,我嘆了口氣,輕輕地咬了咬嘴唇,"畢竟,我們還有一個後招。"……

一夜無眠,一直計議到清晨時分,方才告一段落。眼見着入朝的時間快到了,多爾衮穿好朝服,在外面罩了缟素孝服,戴上取掉了紅纓的涼帽,準備出發了。

阿濟格和多铎各自帶了少量護衛,在庭院裏等他。我透過窗縫看了看,一顆心揪得更緊了,這将是決定命運的一天,只要一個步驟出錯,以後就難以收拾了。

多爾衮倒是沒有什麽緊張的情緒和神情,依舊和日常上朝前的準備一樣,按部就班,不疾不徐。只是經過一夜的不眠,他的眼睛裏浮現出了些許紅血絲,看上去有幾分吓人。

"王爺,不到山窮水盡,萬不可自己放棄啊!"在他出門前,我忍不住再次叮囑道。

"好了,知道。"他的回答很簡短,只是輕輕捏了一下我的手,就頭也不回地出去了。

我追出去,對阿濟格和多铎喊道:"二位叔伯,你們一定要保護好十四爺,不能讓他出事啊!"兩人已經遠去,顯然沒有聽到。在一群人的護衛下,他們出了院門,步履急促地走遠了。遙遙地,還能聽到王府門口的馬蹄聲。

等衆人走後,王府裏一下子變得空落落了。不過這只是表象,因為我有另外一手準備,那就是一旦多爾衮沒有通過正常的推舉當上皇帝,那麽就武力逼宮,強行奪位。

多爾衮很想通過正常推舉的方式當皇帝,但我知道這個推舉的結果,就是多爾衮和豪格相持不下,兩黃旗的人堅持要立皇太極的兒子,最後多爾衮只得退讓,和濟爾哈朗當輔政王,輔佐順治小皇帝。這個結果,是我無論如何都不想看到的。現在,我顧不得多爾衮的保守策略了,到了該铤而走險的時候了。

我沒有多等待,我怕時間不等人,來不及。

"據奴才等派往各處城門探察的探子回報,盛京外城門各處共有正黃、鑲黃兵力共計兩萬七千人,而拱衛皇城的兵力絕對不超過三千。"天色陰陰沉沉,烏雲籠罩,糊了窗紙的室內只得燃起蠟燭,這樣才能看清那張碩大的盛京布防圖上面的每一個細節。我仔細地聽着正白旗梅勒章京譚拜的彙報,盯着盛京城外的每一處駐軍點。

本來盛京外郊是不準其他旗駐軍的,但是由于皇太極突然駕崩,各旗旗主均以提防非常時期京城有變的名義紛紛率軍趕回,由于大部分軍馬無法直接進入城內,于是只得先在城外駐營,以便随時觀察動靜。

"兩黃旗的膽子再大,也不敢在後宮內院裏部署兵力,我們只需從禦花園的角門秘密進入,繞東西五宮而過,最後到達與崇政殿最為接近的清寧宮,分派弓弩手登上清寧宮的門樓鳳凰樓,控制全局。主力自鳳凰門而出,從崇政殿的後面繞過去,就可以與兩黃旗的一千護軍短兵相接了。"我将心中早已籌劃好的步驟簡略地對幾位将領講述一遍,這時有人質疑道:"此策雖好,可萬一到時兩黃旗的護軍已經将崇政殿團團圍住了呢?他們看到我們殺入,定然會立即環衛住大殿拼力相抗,并且還會挾持住殿內的各位王公,到那時我們該如何是好?""沒辦法,眼下形勢緊急,必須铤而走險。"我沉吟着說道,"殿內的各位王公個個都是馬上步下,功夫精湛之人,哪那麽容易被他們挾持?況且到時候我們一下子殺入,等他們反應過來,裏面的王公們已然同我們裏應外合了。我們将近三千人解決殿外的一千人,一定要速戰速決!"幾位大臣紛紛颔首贊同,于是我深深地呼一口氣,鄭重道:"事不宜遲,我們這就過去吧!""喳!"

看着衆将出去調遣軍隊準備開拔,我吩咐阿娣進來幫我穿上戎服,阿娣一面在我身前身後忙活着,一面憂形于色地勸道:"小姐,您一定要親自去嗎?那可是很危險的,萬一刀箭無眼,傷到了可怎麽辦?"我低頭将彎刀挂在腰間,輕輕地咬了咬嘴唇:"你不必擔心,我一向是福大命大,不會有事的,事後王爺怪罪起來,我一個人承擔好了!"言罷推門而出,頭也不回地上馬而去。

百花凋零的禦花園在國喪之際人跡罕至,從一扇不起眼的角門破門而入後,迅速行進的隊伍并沒有被任何宮人發現。穿過禦花園,從最後面的關雎宮而入,一路向南,依次經過永福、麟趾、衍慶各宮,一直奔向可以望見鳳凰樓的清寧宮。

不消片刻,大批喬裝打扮後的軍隊已經悉數進入清寧宮,這裏的鳳凰門是後宮與前庭之間唯一的通道,所以必須要經過這裏。很快清寧宮那并不算小的院子統統被甲士們擠滿,手持硬弓強弩的射手們已經開始一步幾級臺階地登上鳳凰樓,沉重而急促的腳步聲落在木制的臺階上格外震耳。而其餘甲士則如同洶湧潮水一般向鳳凰門湧去。

我正準備登上鳳凰樓俯瞰局勢全景時,後面一間屋子的大門"吱呀"一聲打開,我下意識地回頭一看,不偏不倚,正好對上了哲哲驚詫不已的目光。

她起先滿眼怒氣,但她很快一眼從人群中認出了我,"熙貞,怎麽是你?你帶這麽多人過來做什麽!"我硬着頭皮分開人群,出來行了個禮:"臣妾恭請娘娘金安!"接着環顧一下四周,用恭敬的口吻道:"眼下局勢混雜,還望娘娘暫且還宮歇息!"哲哲望了望正在急速行進的"兩黃旗護軍",又看了看我,頓時明白了一大半,"你,你竟然私自帶兵入宮,還有這些人,是不是兩白旗裝扮的?"接着她不敢置信地喃喃道:"怎麽可能,睿親王怎麽可能這樣……"我盡量回避着她的目光,用刻板的語氣回答道:"回娘娘的話,不關睿親王的事,是臣妾聽說有人在前院意圖不軌,企圖逼宮甚至脅迫衆王公就範,萬不得已方出此下策的,還望娘娘見諒!""什麽?是誰膽子這麽大,膽敢在大行皇帝靈前圖謀不軌,強行逼宮?"哲哲更不敢相信了。

"此事千真萬确,不是誰的膽子大不大,而是他們确實已經這樣做了!"情急之下,我的語氣也沒有平常那麽柔和了。

哲哲連連搖頭,"不可能,不可能,豪格雖然一向粗莽,但也不敢如此亂來吧?也許兩黃旗只不過是想在此非常時期加強戒備罷了,逼宮叛亂的事情還是萬萬不敢做的。""娘娘若是不相信,就請随我上樓一觀,究竟形勢如何,一目了然,就不用我再加解釋了吧!"我說着便做了一個請的手勢,哲哲稍微猶豫了一下,半信半疑地登上了臺階。我緊随其後到達了最頂層,這時前方大殿以及廣場上的情形已經是一覽無餘。

"啊!"哲哲看清下面的一切後,禁不住輕呼一聲,然後倒吸一口冷氣,"我的天,那殿前起碼也有三個牛錄的護軍吧,他們難道真想造反?""造反雖然未必,但是單純護靈的話也不需要這麽大的架勢吧?"我在旁邊悠悠地添油加醋道,"兩黃旗的人妄圖用武力脅迫衆位王公,眼下他們将大殿團團圍住,想必裏面的各位王公們正如坐針氈吧?"說罷,我指了指宮牆外的大批正持刀張弓、盛氣淩人的巴牙喇兵們。果然不出我所料,索尼和鳌拜确實開始行動了。

"這……這可怎生是好?"哲哲顯然有些委決不下。

"娘娘,時間緊急,恐怕我沒有辦法對您詳加解釋了。"眼見樓下的隊伍已然全部趕到,潛伏布置完畢,只要我一聲令下,他們就會以雷霆之速打開鳳凰門,來個神兵天降,到時候猝不及防,人數又占劣勢的兩黃旗就要遭遇滅頂之災了。

我正準備擡手下令,哲哲急忙按住了我的手,緊張惶急道:"大行皇帝屍骨未寒,你們就要束甲厮殺,這可怎麽得了,就沒有更好的辦法了嗎?""要想不流血,不死人,只有一個辦法,就是讓索尼和鳌拜下令撤軍。因為眼下國無君主,各旗自行其是,屬下将士除了他們的命令,其他一概不管,我能怎麽辦?"我一臉無奈地回答道。

哲哲此時完全沒有了平時的雍容穩重,沒了主張,"那我這就下懿旨,令他們立即撤軍,或者将索尼、鳌拜他們叫來,親自命令他們撤出宮禁不行嗎?""索尼、鳌拜他們既然附從肅親王逼宮,協助其謀取皇位,就是開弓沒有回頭箭,怎麽可能未達目的就提前收手?"正說到這裏,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在樓梯上響起,很快一名侍衛趕來,附在我的耳邊禀報數句,我立時變了臉色,面對樓下已經箭在弦上,只待令下的武士們,毫不猶豫地做了一個手勢。

立即,門闩早已經被撤掉的鳳凰門被"咣當"一聲打開,兩白旗的精銳護軍們紛紛扯掉身上的黃甲,露出裏面的白色铠甲,猶如沖破了閘門的洪水一般,洶湧而出,吶喊着向近在咫尺的崇政殿沖殺而去,立即将大殿周圍的兩黃旗士兵們團團圍住。

由于黃旗兵猝不及防,倉促應戰,人數又占了劣勢,很快被三倍于他們的白旗兵們砍倒了一片,并且一步步逼向一處,層層包圍起來。刀刃撞擊聲,肢體被刺穿聲,厮殺吶喊聲,垂死慘叫聲交集在一起,格外驚心動魄。

哲哲探頭望了一眼宮牆外的慘烈景象,頓時眉頭一蹙,顯然不敢再看,立即将目光收了回來,她憤怒地盯着我:"你,你怎麽就真的下令了?你知道你這麽做将會是什麽後果,你能承擔得起嗎?"我轉過頭來,"不行,來不及了,剛才來人禀報,索尼、鳌拜他們已經快要将刀刃架在各位王爺的脖子上了,您難道願意看到他們把愛新覺羅家的男人們都殺光嗎?這樣才叫慈悲?"哲哲噎了一下,無語了,過了一會兒才緩緩說道:"也許,也許不是沒有別的解決辦法啊!""再猶豫片刻,恐怕主意想出來了,那邊肅親王已經登基了,呵呵……"我冷笑着望着崇政殿的飛檐鬥拱,"這皇位,确實是個好東西,這麽多人都不惜撕破臉皮來争啊!只可惜,勝利者只能有一個!"

這時,遠處的其餘兩黃旗護軍們已經倉促地趕來救援。眼見離雙方正在厮殺的戰圈越來越近了,若是讓他們彙入格鬥的大軍中,敵我難分,這個居高臨下的俯射點就失去作用了。我對周圍的弓弩手下令:"快開弓!不可讓他們接近!""嗻!"衆弓弩手早已迫不及待,聽到我一聲令下,立即結束潛伏,從窗口探出頭來開弓射箭。頓時一支支箭簇離弦而出,構織成一大片極具殺傷力的箭雨,将倒黴的黃旗兵當頭籠罩,頓時倒下一大片,慘叫聲不絕于耳。

随後趕來的黃旗兵盡管被射倒了不少,但他們立即敏捷地隐藏躲避在欄杆、石獅等可以遮擋箭矢的後面,開始射箭還擊。由于大殿周圍已經是魚龍混雜,雙方戰作一團,為了避免傷到自己人,他們只得向我這邊所在的鳳凰樓仰射。

這時已經不斷有從下面射上來的箭嗖嗖地鳴響着急速掠來,雜亂無章地釘在窗棂上、柱子上,哲哲頓時面如土色,吓得不輕:"熙貞,咱們還是快點下去躲躲吧!這箭畢竟不長眼睛,萬一……""娘娘鳳體金貴,不能有絲毫差池,臣妾還是扶您下樓暫行躲避吧!"哲哲忙不疊地點頭,伸出胳膊,任我在旁邊扶着向樓梯走去。剛剛轉過二樓的樓梯角後,我忽然側着耳朵聽着,疑惑道:"奇怪,我剛剛似乎聽到外面有人高呼了一聲,可是他喊了什麽我卻沒有聽清,娘娘您呢?""我也好像聽到了,但是和你一樣什麽都沒聽清楚,這是怎麽回事?"哲哲仔細地傾聽着牆外的動靜,接着疑惑更大了,"怎麽,好像外面的厮殺聲也沒有了?莫非有人出來制止了?"剛才那麽嘈雜的厮殺聲,一瞬間戛然而止,以至于現在死一般地寂靜。一種不妙的預感漸漸湧上心頭,我輕聲叫道:"不好!"随即三步并作兩步沖上樓梯,再次返回了三樓,扶着窗棂向宮牆之外的大殿門前眺望着。

"究竟是怎麽回事了?"哲哲也緊跟在後面趕來,站在我身邊急不可待地探頭向下望去。

在看清一切的瞬間,我的身子如遭電擊般地僵硬住了。

崇政殿門口的金龍柱下,已經站滿了身份貴重的王公貝勒們,而最當中那個熟悉的身影正是多爾衮。此時他在衆人的簇擁下,正擡頭向我這邊眺望,由于距離尚遠,我看不清他臉部的任何表情。

"難道剛才那一聲是他喊的?他為什麽要下令雙方住手呢?莫非已經……"我惴惴不安,兩黃旗憑什麽也聽了號令,難道索尼和鳌拜已經和多爾衮達成了和議?

……

"禀福晉,輔政王令奴才趕來傳話,請您将所有軍士撤去,然後前去叩拜新君!"盡管心裏已經做好了最壞的打算,但是事實發生後,我扶着窗棂的雙手仍然微微一抖,沒有說話,也沒有回頭,而是繼續死死地盯着遠處的多爾衮。

哲哲連忙問道:"新君已經議定了?"侍衛躬身回答道:"回母後皇太後的話,是永福宮莊妃娘娘的九阿哥,方才衆位王公已經在大殿之內寫下誓書,靈前宣誓過了,由于新君年幼,所以衆人議定睿親王與鄭親王并列為輔政王!""謝天謝地!"哲哲的聲音中透着極大的欣喜。

我的嘴唇已經咬破,滲出腥鹹的血來,在"九阿哥"三字入耳的一剎那,我只覺得一陣氣悶填胸,似乎天旋地轉。這一刻,我不得不承認,自己确實是輸給了莊妃,又或者說是多爾衮輸給了命運。不過這也不能全怪他,畢竟他不是神人,不能先知先覺,假如他能夠看到自己死後的待遇,今日絕對就是另外一種選擇了。

還是以後伺機再動吧!畢竟多爾衮以後篡位的機會多得是,只不過是名聲不好聽罷了,可是事到如今又能怎麽辦呢?胸中長長地嘆息了一聲,似乎這種無奈和痛心是前所未有的,希望只此一次,否則這種打擊實在不是我所能承受的。

我暗暗地舔淨了唇上的血液,轉過身來,勉強擠出一絲微笑,這已經用了最大的氣力,"恭喜母後皇太後了,科爾沁家的外孫繼承大統,着實讓人欣喜萬分啊!莊妃姐姐還真有福分啊!不,待會兒應該稱她為聖母皇太後了。"輸了就是輸了,總歸也要保持風度,總不能撒潑打滾,一副輸不起的模樣讓人鄙視吧?就算是打算耍賴不認賬,也不能是現在。

我在侍衛的引領下,出了鳳凰門,沿着前院的甬道一路向大殿正門走去。周圍所有将士紛紛主動讓出一條道路來,我目不轉睛,一步步走向大殿。刺骨的寒風中,地面上的灘灘積血已經漸漸凍結,靴子踩在上面,每擡一步都會帶出瞬間冰碎的聲音。

當我走上臺階後,已經被議為新君的福臨從裏面蹦跳着出來,他看到我後,小臉上立即滿是驚喜,"十四嬸,你也來啦,福臨好久沒見到你啦!"接着竟然要當着衆人的面撲到我懷裏撒嬌,不過他這種荒唐的行為立即被代善制止住了,"皇上,您即将登基,馬上就是一國之君了,不可再像以前一樣毫不顧忌了!""為什麽?難道做了皇帝就不能玩了嗎?就不能跟十四嬸親近了嗎?"福臨好奇地問道,小小的眼睛裏滿是不快和疑惑。

我心中嘆了口氣,這個孩子,他現在懂得什麽?只不過是大人們争權奪利而被意外地推到臺前做擺設的。皇位真是個極具危險的誘惑,又同時是一柄雙刃劍,它可以令人在一夕之間從親人變成仇敵,甚至是不共戴天,這個矛盾是永遠不可調和的,最終要拼個你死我活。

"臣妾拜見皇上,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在額頭觸地時,我的嘴角彎出一抹冷笑,只有我自己才能感覺出來的冷笑。

周圍所有王公大臣全部抖了抖袖子,雙膝跪地,對着一臉惘然的五歲孩童行了三跪九叩的君臣大禮,齊聲山呼:"萬歲萬歲萬萬歲!"前院上所有的将士也紛紛跪地叩首,高呼"萬歲"聲響徹整個宮禁,似乎連陰雲密布的老天都在傾聽着,竟然逐漸有片片雪花飄落下來,很快漫天飛舞,紛紛揚揚,如同梨花飄零,無邊無際。

在衆人沒有注意,無暇顧及的時候,多铎提前起身,撣了撣膝蓋上的雪花,一臉愠怒地拂袖而去。自從鳳凰樓上下來之後,我始終沒有再正視多爾衮一眼,哪怕他離我如此之近,不知道是不忍心看到他眼神中隐藏着的悲哀,還是出于對他最終選擇福臨的怨憤,我也随即起身,緊随多铎之後提前離場了。

陰霾密布的老天正在靜靜地凝視着眼下的一切,不知它是否也有喜怒哀樂?天若有情天亦老,人間正道是滄桑。不論世間的人如何悲歡離合,照樣影響不了日月旋轉,四季交替,大雪依然洋洋灑灑地飄落着,似乎沒有結束的念頭……

自從中午從皇城回來,我就直接躺在炕上,蓋了一條厚厚的被子,一句話也不說,身體一動不動,就那麽愣愣地盯着床帏頂上的絲綢看,也不知道究竟這麽仰躺了幾個時辰。

在回來的路上,多铎将崇政殿裏發生的一切大致地講述給我聽。他很生氣,一路上罵罵咧咧,好像一個恨自家孩子不争氣的家長。他還說,多爾衮被鬼迷了心竅,該為自己争取的時候一句話不說,為老情人的兒子争皇位倒是積極主動,将來一定會後悔的。

原來,早在前天,兩黃旗的八個大臣在三官廟裏秘密聚集盟誓,一定要立豪格。到了今天早上,衆王公剛剛進入崇政殿,就被兩黃旗的巴牙喇兵給包圍住了,足足有一千多人,個個劍拔弩張。索尼和鳌拜還進殿裏說要立豪格,被多爾衮以他們沒有資格議政為由斥退。衆人分成泾渭分明的兩派,各執己見,嚷嚷了半天也沒有個結果。

這時候豪格忍無可忍,站起來說他福小德薄,擔當不了大任,就拂袖而去了。阿濟格害怕他出去搬救兵,也跟着出去了。多铎提議說立多爾衮,多爾衮卻沒有說話。代善說,要是睿親王得立,就是社稷之福。這時候索尼和鳌拜再次佩劍沖入,說要是不立先皇之子,他們就寧願自殺去地下跟從先皇。

在這時候,雙方僵持不下,多爾衮因為沒有兵将保護而岌岌可危。最後沒辦法,只好提議立先皇之子,只不過不立豪格,而是立莊妃的兒子福臨。皇帝年幼無法處理朝政,他和濟爾哈朗為輔政王代為處理軍政大事。待皇帝成年,再歸還權柄。

他們剛剛商定此事,我帶去的人就和兩黃旗的人打起來了。眼看着兩白旗的勢力取得了絕對優勢,人人都害怕多爾衮反悔,重新争奪皇位,因此代善等人讓多爾衮出面制止我的行為,叫我過來臣服新君。

我在鳳凰樓上所看到的一幕,也正是如此。其實,只要我早到半刻,或者多爾衮再拖延半刻,不那麽早早地議定新君,那麽今天的勝利者,基本就是他了。

天予弗取,反受其累。也不知道我該恨自己明明知道結果還無法改變,還是該恨他謹慎過頭不敢冒險。也許,更多的是一種忌恨,忌恨莊妃,忌恨多爾衮立的小皇帝是她的兒子。

"小姐,小姐!您就起來吃點東西吧,喝口茶也行啊!再這樣下去恐怕真的要生病的。"我長長地噓了口氣,将臉轉向窗口,這個寒冷的冬日根本見不到太陽露臉,陰沉沉地隔着一層厚厚的窗紙,室內顯得更加陰暗,正如我此時的心情,沒有一點陽光的影子,寒冷而陰郁。

"現在是幾時了?外面的雪停了沒有?""已經快到申時了,雪已經停了。"阿娣的聲音稍稍停頓了一下,似乎有點猶豫,不過最終還是說了出來,"小姐,王爺已經回府了,現在正在他那邊的書房裏,奴婢看……看王爺的臉色好像不太好,小姐要不要過去……"我沒有說話,沉默了一陣,輕聲地自言自語道:"沒有當上皇帝當然心情不好,活該,這是他自作自受!我上竿子去找他幹嗎?""小姐,您剛才吩咐奴婢什麽?"阿娣不解地問道。

我忽然像想起了什麽,翻身坐起,擁着被子沉思了片刻,終于有了動作,開始穿衣着履,然後下地掀起簾子,正好迎面對上了端着一托盤茶點的阿娣,"你先下去吧!我去王爺那邊看看,你就不用跟着了。""是,奴婢告退了。"阿娣諾了一聲後,悄無聲息地退去了。

我緩步走到暖閣的門口,伸手掀起了湖綢的簾子。裏面早已燃起了燈燭,燭影忽明忽暗地照在燈下那人毫無表情的臉上,寂靜而莫測。多爾衮正仰面躺在一張寬大的紫檀躺椅上,馬蹄袖一絲不茍地翻起,修長的手指間,捏着一串素色東珠攢紅珊瑚佛像的朝珠,似乎已經保持這個靜止的姿勢很久了。

多爾衮聽到聲響,轉過頭來看到是我,顯然一愣,但是他什麽話也沒有說,不知道是無話可說還是躊躇着沒能開口。

"熙貞,想不到你會主動過來看我,我……"他的聲音幹澀而沙啞,說到一半似乎有點艱難,他用幽深的眼睛看着我,"我不知道該怎麽回答你的疑問,你一定有很多不解的地方,所以你才會來,就是想尋求到一個合理的答案,是不是?"我的目光轉移到多爾衮手中的那串朝珠上,因為這個式樣的朝珠,只有大清國的君主在正式朝會時才可以用,此時多爾衮久久地捏着它,心裏究竟轉過多少個複雜的念頭和百味俱全的感慨?

"你是在為你的命運而悲哀,還是在對你遠在天上的父汗愧疚忏悔?"我的言語中隐隐透着些許憤然,我不想繼續僞裝下去了,長久的壓抑讓我很累。

多爾衮捏着朝珠的手不易覺察地顫了一下,他沉默良久,方才黯然地回答道:"我悲哀的不是我的命運,而是我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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