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3)
後就當機立斷,直取皇位。""這……"多爾衮并沒有直接否決我的意見,他擡眼看着對面的窗棂,喟然道:"還是容我再加思量,考慮妥當才好。"沉寂了良久,我忍不住将一個已經成熟的想法提了出來,想必他不會不采納的,"那件大事,你若是要仔細思量,倒也沒有什麽。可是有一個關鍵之處千萬不可忽略。"多爾衮很感興趣,"哦?"
"這次出征,基本上随你前去的都是自己人,留守盛京的都是反對者,如果他們趁你不在京,又手握重兵極易引起主上疑忌之時,在兩宮皇太後面前煽風點火,語出離間,故意扯後腿怎麽辦?還有一個是出征将領們的家眷們在盛京的人身安全,怎麽能夠保證萬無一失?"我先将心底的憂慮一一道出,為引出後面的建議而鋪墊。
多爾衮略一考慮,不由得有些憂心忡忡,"是啊,這兩個問題确實不容忽視。不過他們應該掀不起多大的浪花,畢竟眼下兩黃旗的領侍衛內大臣,有一個是自己人,光憑索尼自己也無法控制宮禁戍守。""光這樣還不夠。"我搖了搖頭,"這還不是最關鍵的,一定要趕在你明日出征之前,再多添一道保證,将盛京的內城、外城總共八道城門權,全部收歸一個人管轄。而這個名目,以前沒有,咱們不妨新設立一個,但這個統領之人,必須是信得過的可靠之人。"我終于提出了這個審慎地思量了很久的建議。
多爾衮聽到這裏,眉毛微微一揚,然後擡眼問道:"你的意思是,凡是負有守衛京城之責的軍隊,不論旗營,漢軍,巡捕全部歸屬這個統領所管制?擔任這個職務,可相當于一旗之主啊!"接着他又提出了問題的關鍵所在:"那麽這些戍衛軍隊是聽自己本旗都統的號令,還是唯這個統領之命是從?這樣一來豈不是造成了指揮混亂,士卒無可适從的局面了嗎?""不然。"我搖了搖頭,"這是臨時的,比方說今天這支隊伍負責守城,那麽他們自然要聽從該統領的命令,即便本旗都統之令也沒有用。但是如果換防,這支軍隊被派往別的城池駐守或者出征打仗,則仍回歸本旗都統管轄。"多爾衮立即明白了我的意思,這是表面上加強京城防衛的控制,使指揮號令集中劃一的正确決定。實際上卻是針對留守京城的反對者們。
這樣一來,單憑以往的規矩,仍然繼續靠兩黃旗守衛京城九門以及皇城是絕對不夠的。而所有掌旗之主中,唯獨鄭親王濟爾哈朗留守,負責盛京的朝政事務,所以眼下守衛京城的軍隊,變成了鑲藍旗和兩黃旗的組合。如此看來,大軍出發之後的盛京局勢和勢力對比,多爾衮無疑占據上風。
然而我這個提議,卻可以起到非常有效的作用,以這個新的名目暫時控制一半以上的鑲藍旗軍隊,使他們不敢輕舉妄動。
多爾衮肯定了我的建議:"嗯,這個主意不錯,可以實行。只不過,這個新的名目,應該怎麽命名才合适呢?"我回憶着清朝後來設立的這個衙門和官職的名稱,邊做思索狀邊回答道:"我看就叫做'九門提督步軍巡捕三營統領衙門',而這個統領就叫做'步兵統領'好了。""那好,就這樣定下來吧。"接着多爾衮又考慮起這個新職位的人選問題來,"如此重權,絕對要派遣可信賴之人充任。況且此人必須有一定能耐,能夠壓制住手下的驕兵悍将才行,否則一個不小心,不明不白地被他旗之人謀害就麻煩了。"正在躊躇之間,多爾衮已經思慮妥當,做出了決定:"這樣吧,叫何洛會不必随征了,留下來當這個步兵統領好了。他是正黃旗的都統,并非無所依恃,諒那些人也不敢亂來的。"如今多爾衮大權在手,辦事效率果然就随之提高。眼下大清的中樞機構內三院幾乎所有的大臣、章京、筆帖式都在西院的值房裏處理各類政務事宜。多爾衮一個吩咐下去,不消一炷香的工夫就有寫好的谕旨呈遞上來,閱覽完畢,确認無誤,蓋上玉玺,一個新的衙門就此設立了。
二更鼓已過。忙碌異常的多爾衮仍然沒有回來,我獨自在他的卧房裏等了很久,實在閑得無聊,于是取過他那把戰刀,用巾帕一次又一次地擦拭着,直到鋒芒耀眼。然後輕輕地吹了吹,只聽見一陣铮然的金屬嗡鳴聲,餘音繞耳。
這時候他的一個侍女過來禀報道:"主子,王爺那邊派人來傳話,說是他那邊不知道什麽時候才能結束,叫您不必繼續等他,早些休息吧。""嗯,知道了,你下去吧。"
我的眼睛仍然不離手中的戰刀。如今多爾衮已經貴為三軍統帥,無冕之君,根本不需要親自上陣,疆場厮殺,所以這把戰刀也只能成為一件佩飾,一種象征,而再也沒有飲血殺戮的機會了。即便如此,我依然長久地凝視着它,眼前仿佛浮現出了萬馬奔騰,厮殺酷烈的場面,暗暗嘆息:這天下要徹底太平下來,究竟還要送掉多少人的性命啊!
"吱呀"一聲,外面的房門開了。等我轉頭回望時,多爾衮已經掀起了簾子,停住了腳步,臉上帶着微微的笑容,就那麽靜靜地望着我。
不得不承認,歲月真的對于他格外寬待,現在看起來還是當年初見時的身姿,并不見得時光給他留下任何痕跡。可惜那雙眼睛,卻是再也回不去了。雖然他的眼睛仍然像當年那麽的清澈,烏黑皎白裏隐隐地透出鋼藍色來,然而那種溫潤如碧玉,和煦如春風的感覺卻似一場百年之夢,一去不複返了。
"這麽晚還沒有睡啊,陪着我一起熬夜幹嗎?早些休息,我本來就比你覺少,不會耽誤明日起身的。"他的聲音很是寧靜、溫馨而暖和。
"呵呵,你明明知道我不肯先睡下,還故意派人來傳話,難得你有這份心思,還肯表示一下疼惜,就憑這個,我就算一夜不睡也值得了。"多爾衮緩步走了過來,"你明明心裏難過,就不要再強作歡顏了,這樣會讓我更加不是滋味。"我只是想把我現在所有的情愫和愁緒都一股腦兒地傾吐出來,也許能稍稍輕松些。然而,話到嘴邊,卻根本沒有那麽流暢,甚至連意思也很難表達全面:"你在前線時一定要保重身體,不可輕身涉險,凡事切勿操勞過度,畢竟有範文程和洪承疇那樣才識過人的幫手,該放手的地方就盡量放手讓他們去做吧。"說到這裏時,我的眼中漸漸蒙上一層水狀的迷霧,在燭光的映照下,似乎眼前的一切都影影綽綽,"只可惜我不能跟随在你身邊,時常照料你的飲食起居。這兩年來,你的身體比以前虛了很多,如果你覺得稍有不适,千萬不能麻痹大意,一定要讓随軍太醫幫你悉心診治才行。燕山那邊的初春,風沙很大,要注意多穿點衣服……"我的聲音忍不住哽咽起來。
"好了好了,你不要再說了,弄得我都快要六神無主,心頭難過了。"多爾衮攬過我的肩,将我輕輕地抱在懷裏,"熙貞,我聽你的話,會照顧好自己的,你放心吧。"他一手将我的下巴擡起,一手用袖子幫我擦拭着眼裏的淚花,溫柔地撫慰着我,就像哄一個不懂事的孩子。
眼淚擦幹,我的視線清晰許多,奇怪的是,此時他的眼睛比平時亮了許多,就像隔了一層水幕,燭光倒映其中,格外晶瑩明亮。然而他的嘴角,卻噙滿了溫和的笑意。
"瞧你的手,冰涼冰涼的,你這個小毛病總是改不了,為了漂亮不肯多穿衣服,萬一着了風寒怎麽辦?"多爾衮說到這裏,稍稍用力地握了握我的手,然後緩緩揉搓着。
他掌心裏很溫暖,雖然長年持握兵器和缰繩磨出了一些粗糙的老趼,然而這摩挲間帶給我的溫馨和惬意,卻絲毫沒有減淡,反而愈加濃烈起來。
我仰起頭來,同多爾衮的目光相對。不經意間,居然流露出了脈脈含情;而他的眼中,則由起先的柔情逐漸轉為了熱烈的欲火,愈燃愈烈,連我都禁不住欲望的誘惑。忘記了究竟是誰最先有了動作,也不知道到底是誰采取了主動,或者說是不約而同,兩個人緊緊地擁抱在了一起。
近乎意亂情迷的瘋狂,讓我們徹底釋放出了平日裏所隐藏着的激情,幾經輾轉,我們恰似兩條快樂的魚兒,雙雙躍入了大海;炕上本來整整齊齊的被垛,根本經不住我們體重和激烈的碰撞,悉數散落垮塌下來,落在地上、炕沿上,到處都是。
不知道過了多久,兩人終于精疲力竭,癱軟到一處,動彈不得。
等我從惬意的睡夢中醒來時,東方已經出現了魚肚白,多爾衮已經穿好了內衣,正坐在炕沿上,用一塊溫熱的濕巾幫我擦拭着身體。動作很是輕柔,好像生怕把我驚醒一樣。
"你這麽容易就醒啦?再睡一會兒吧,離我動身還有一個時辰的時間,不必着急。"他邊說着邊轉過身去,将巾帕浸泡在水中漂洗幾下,然後将水擰幹。
我起身一看,只見昨晚散落在地上的被子,眼下全部整整齊齊地折疊完畢,堆放在炕角上,不覺一陣臉紅,因為自己現在仍然赤裸着身子,"我睡得還真夠熟的,連屋子裏什麽時候進來下人們打掃整理過都不知道,要是你一聲不吭地走了,恐怕我還不知道呢。""馬上就要出發了,心裏的确舍不得。"他重新躺了下來,拉住我的一只手緊緊地握着,兩眼凝望着床帏,"想不到我也有這麽兒女情長的時候,看來耽于安樂的确是人的本性啊!"我也有些悵然,"要是我能一直陪在你身邊就好了。"接着嘆息一聲,話音又轉,"可是,你也許就是那海東青的化身,注定要在藍天上展翅翺翔,我又怎麽留得住你呢?""熙貞,你放心吧。不論我走多遠,走了多長時間,最終都會回到家裏,回到你身邊的。"我們就這樣安靜地躺了許久,終于時間差不多了,于是先後起身。我細心地幫他穿好出征的戎裝,綁好每一處帶子,系好每一顆盤扣,最後幫他披上披風,戴上頭盔。
剛剛邁出門檻時,他忽然問道:"不知道孩子們醒來了沒有?我想去看看他們。"我們先去了東莪卧房。她正睡得香甜,長長的睫毛,秀氣的小臉,讓我們越看越是憐愛。多爾衮俯身下來,雙手撐着炕沿,靜靜地凝視着熟睡中的女兒。眼見時間已經不多了,我正着急地想直接将東莪喚醒與父親道別,卻被多爾衮制止住了。
他輕聲道:"好了,不要把東莪弄醒了,小孩子本來就貪睡,現在剛過寅時。要是她醒來後知道我要出門這麽長時間,不傷心哭鬧才怪。"過了一會兒,東莪翻了個身,嘴巴裏含含糊糊地叨咕了幾句夢呓,就緊緊地抓着被角繼續呼呼大睡。
"阿瑪,你這就要走了嗎?"一個怯怯的聲音從後面傳了過來,我們連忙回頭,卻見東青正倚在門口,一雙烏黑明亮的眼睛正注視着我們,那眼神裏有着留戀和不舍,更多的則是希冀。
"咦,我的寶貝兒子這麽早就起來了,是不是知道阿瑪要走了,所以才不肯安穩睡覺呢?"東青回答道:"兒子想要起來同阿瑪說說道別的話,所以一直睡不着覺,又不敢吵醒妹妹,就在那邊一直悄悄地等着。今天,咱們的隊伍就要出征了嗎?"多爾衮直起身來,朝他走了過去。正想彎腰抱起兒子親昵一下,雙臂剛剛伸出一半,忽然想起了自己甲冑在身,金屬釘和那些堅硬的邊緣恐怕會碰痛了嬌兒細嫩的皮膚,于是改成了用手撫摸東青的臉頰,柔聲哄慰道:"是啊,阿瑪要出征了,帶着咱們大清的軍隊,去占據更多的地盤,更大的疆土。還有,如果能夠拿下北京的話,那裏有數不清的財富,一眼望不到邊的宮殿,到時候咱們就都搬到那裏去住,那裏要比盛京不知道大了多少……"東青非常懂事地說道:"兒子明白,阿瑪盡管放心,兒子一定聽額娘的話,努力讀書,照顧好妹妹。還希望您能早日贏得最大的勝利!"東青這一番遠比自己年齡成熟許多的話語,逗得多爾衮很是欣慰,他微笑着拍了拍東青的肩膀,贊揚道:"嗯,不愧是我的兒子。東青,你要記住,無論我打下多大的江山,置下多麽豐厚的一份家業,終究都得落在你們這一代人的肩膀上,可不要辜負了我的期望啊!""嗯,兒子知道了,一定會努力學習,勤于歷練,絕對不會讓阿瑪失望的。"東青堅定地回答道。
四月初九日上午,多爾衮率領多羅豫郡王多铎、多羅武英郡王阿濟格,還有漢軍三順王、續順公,滿洲貴族的貝勒、貝子,以及八旗的各位固山額真、梅勒章京等帶兵将領,朝鮮世子以及随征朝鮮官員們,在盛京皇宮的大政殿裏舉行了氣勢宏大、規格莊重的出征典禮。
在大殿行禮之後,又在殿外寬闊的廣場上向天行禮。
禮畢,多爾衮一聲令下,放炮三響,聲震大地,城內城外以及遠郊近郊的列隊等候的大清步騎兵一齊起程。
此後三百年間,不僅滿族的命運,實際是整個中國的命運,都從這震天動地的炮聲中開始了。此時代表明朝的崇祯皇帝已死,明朝已亡國,李自成的主力軍在十幾天後就要覆滅,他本人将走上無可挽救的大悲劇道路。在中國歷史上,作為大清實際統治者,屬于多爾衮的一個時代終于在炮聲中開始了。
這是十幾年來滿洲軍隊向長城以內進兵人數最多的一次,行軍序列和進入長城的路線都是計劃好了的。由于山海關沒法通過,所以按照原定計劃,大軍離開盛京後向正西方向走,然後再向西南,從薊州、密雲境內找一兩個口子進入長城,占領一座城池屯兵,稍作休息,再謀進攻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