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1)
多爾衮帶着十四萬大軍出發之後,平日裏熙熙攘攘的盛京似乎空蕩起來。平時滿人居住的內城差不多只剩下了老幼婦孺,而漢人聚居地外城也少了一半入了漢軍旗當兵的壯丁,一下子清靜了許多。
清晨,東方升起的日頭映亮了晴朗的天空,這是一個春光明媚的好天氣,于是按照前幾天的安排,我帶了宗族裏的那些沒有成年的孩子們前去郊外的山林間放鷹。
這種獵鷹,就是頗負盛名的海東青。成長于白山黑水間的男人們大多癡迷于圍鷹、熬鷹、放鷹。每年臨近冬天,他們就上山拉開大網圍鷹;圍到鷹,他們就歡喜地帶回家,不分白天黑夜地熬鷹,待把它馴服後,再帶上山圍獵;很快,冬去春來,再把和他們朝夕相處了一冬天的鷹放歸山林,讓它們飛回故鄉繁衍生息。
當周圍的孩子們三五成群地嬉鬧,不斷傳來歡笑聲時,我站在稍稍僻靜點的地方看着即将放歸山林的獵鷹。我呆呆地望着它,它也同時轉着小腦袋來盯着我,眼神犀利敏銳。不知怎麽,我覺得它似乎通了人性,那雙眼睛所流露出的神采,竟像能夠窺透我的心思一般。
多爾衮走了才不過五天,我卻如此想念他,就像他已經走了五年一樣。
正愣神間,東青不知道什麽時候來到了我的身邊,扯了扯我的衣角,仰頭問道:"額娘,你是不是想我阿瑪了?"我從沉思中清醒過來,和煦地笑着,反問道:"那麽你想不想你阿瑪呢?"東青點了點頭,用稚嫩的童音回答道:"當然想了。雖然阿瑪平時在家的時候,經常從早忙到晚,我好幾天都見不到他的面,可我心裏很踏實,知道阿瑪是疼愛我的,對額娘也很好。他這一走,也不知道什麽時候才能回來,我心裏面很難過。""呵呵,既然東青都這麽想念阿瑪,那麽我自然也同樣想念我的丈夫了。"我将手臂一揚,吹了一聲口哨,于是那只海東青立即"呼啦"一聲,振翅沖上天空。
"額娘,您好像是在對大人說話一樣,是不是兒子也快要長成大人了?就像這獵鷹,翅膀上的羽毛越來越堅硬,可以越飛越高,再也不用受人束縛?"東青踮起腳尖來,好奇地觀看着籠子裏的獵鷹,好奇地問道。
我俯下身,撫摩着東青柔嫩的小臉,笑道:"我想也就是七八年的光景吧。你知道你的名字為什麽叫東青嗎?就是因為我和你阿瑪希望你能夠像海東青一樣,擁有可畏的力量、以小勝大的精神和高強的本領,搏擊九天而不知疲倦,越是嚴寒風雪,就越是無畏向前。"東青似懂非懂地問道:"額娘,你說的那麽多大道理兒子不能全部聽懂,不過兒子知道,您是希望兒子将來能做一個頂天立地的大英雄,是不是?"我點了點頭,贊許道:"我的東青能夠懂得這個就足夠了,如果你将來能做到讓每個人一聽到你的名字時就肅然起敬,令每一個敵人都膽寒畏懼,每一個對手都不敢小觑,這樣你就是個大英雄了。""可是,為什麽兒子看史書,每朝每代的帝王們卻沒有一個稱之為英雄的呢?為什麽他們會被稱為枭雄呢?兒子問過師傅,他告訴我枭雄不是好人,這麽說要想當皇帝就不可能做個好人,要想當英雄就做不成皇帝嗎?"東青疑惑着問道。
我驚訝于東青這小小的腦袋裏怎麽裝了這麽多複雜思想,但是既然他如此發問,我卻不能敷衍了事,于是我将英雄和枭雄的區別詳細解釋了一遍。
"哦,那這麽說的話,要想當皇帝就不能當好人了?無論是阿瑪額娘,還是師傅,都教導兒子要做好人,然而做了好人卻當不了皇帝又有什麽用?"東青刨根究底、非常認真地問道。與此同時,一張小臉上似乎滿是失落和沮喪的情緒。
我壓低聲音反問:"那麽我問問你,你是不是也想當皇帝?"東青點了點頭,毫不避諱地直接回答道:"那是當然了。只要當了皇帝,就能想幹什麽幹什麽,可以把黑的說成白的。把鹿說成馬,也沒有人敢說半個'不'字,那該有多好。等我将來長大了,就當皇帝!"說到這裏,他一雙烏黑明亮的眼睛裏閃耀着奇異的光芒。
我心中一悚,連忙朝周圍東張西望一番,然後低聲道:"這種念頭你在心裏面想想就算了,可千萬不要在外人面前提起,這可是天大的罪過啊。"然而東青的反诘卻着實令我汗顏不已,只聽他不服氣地問道:"明明是額娘先問兒子想不想當皇帝的,兒子照實說了出來,并沒有撒謊,可額娘為什麽要反過來責備兒子的錯呢?"有時候大人确實會被小孩子天真無邪的問題和他們所執拗的道理噎住,無法回答,我愣了愣,只得硬着頭皮回答道:"你對阿瑪額娘,還有真心對你好的人說實話是沒錯的,可實話卻不能随便對每個人都說。比如要是有壞人故意套你的話,你若是就此上當了,豈不是要吃大虧?""哦,兒子明白了,以後這樣關于想不想做皇帝的話,絕對不能在外人面前說起,不然會招來大麻煩的。"接着,東青裝模作樣地,故意模仿着方才我的警惕模樣,四處觀望了一番,這才小聲問道:"為什麽我阿瑪不自己當皇帝呢?只要他當了皇帝,那麽兒子将來不就可以當皇帝了嗎?"我正躊躇着不知道該如何解釋時,突然聽到一陣急促的馬蹄聲,由遠及近。我擡頭望去,只見一名身穿正白旗巴牙喇服的侍衛正快馬加鞭,火急火燎地向這邊趕來。
詫異間,那馳馬而至的親兵在距離這裏大約五六丈的地方躍下馬背,三步并作兩步地朝我這邊趕來。與此同時,附近的大批侍衛們立即朝我這邊聚集,因為在未能确定來人身份之前,警戒确實是必要的。
"福晉,福晉,奴才剛從軍中趕回,有緊急要事禀報!"親兵的聲音很是焦急,連帶着氣喘籲籲,顯然這一路奔波甚為緊迫。
我心中一悚,頓時驚疑不已,難不成軍中真的出了什麽變故?不可能啊。我連忙擺手示意周圍的侍衛讓開,等他們退開之後,我一看,這趕來報訊的親兵是自己府上的,倒也認識。
"究竟出了什麽事情?莫非王爺身體不适……"我第一個念頭就是這個,這也是我這幾日來最為擔憂的。
親兵好不容易壓制住了粗重的喘息,回答道:"回福晉的話,王爺前日下午在林間行獵時受了傷,被擡回中軍帳內醫治,也不知傷勢究竟如何……"聽到這裏時,我的身子猛地一個戰栗,只覺得此時的山風格外寒冷,透徹骨髓一般。尤其是他用的是一個"擡"字而不是"扶"字,可見受傷嚴重。
我聲音幹澀地問道:"狩獵怎麽會受傷?王爺的騎術一向不錯,是不是有什麽人在搞鬼?"不知道為什麽,我的第一個反應就是其中必有陰謀。
"王爺狩獵時,奴才正護衛在身邊,看得一清二楚,王爺是被豫王爺誤傷。豫王爺追趕一群麋鹿,有頭大的突然一個拐彎到他側面去了,他就跟着轉身一射。不料王爺正巧從那個方向趕來,躲閃不及,就中了一箭。"親兵将事發的經過簡略地講述了一遍,我只聽得全身發寒,心頭像被緊緊地揪住了一般,如同一片枯黃的樹葉在秋風中瑟瑟發抖。
"這麽說,王爺的傷情究竟如何,你在趕來報訊之前也尚未得知?"我勉勵支撐着問道,在衆多侍衛面前,我還不想輕易地顯露自己虛弱的一面。
親兵回答道:"王爺被送進大帳之後,周圍就嚴密地守衛起來,所有王公大臣都不能入內。英大人見事情嚴重,就令奴才星夜趕回盛京,報與福晉知曉。至于別的,奴才就不知道了。"我深吸一口氣,緊緊攥了一下拳頭,用幾近沙啞的聲音吩咐道:"你一路趕來,奔波辛苦,先下去休息吧。""嗻,奴才告退!"
他剛剛後退幾步,準備轉身時,被我叫住了:"等一等!""福晉有何吩咐?"
"這件事畢竟未明結果,還是不要張揚出去了。你先回去候命,別人問起也不要亂說。"我現在只覺得心亂如麻,無法冷靜下來考慮,也只得先把這個消息封鎖住,再另作打算。
"奴才明白!"親兵諾了一聲,這才謹慎地退了下去。
我怔怔地僵立了片刻,然後背過身去,伸手捂住了臉,顫抖着,在心中無聲抽泣。
"額娘,阿瑪不會有事吧?"東青過來牽住我的衣襟,仰起小臉來怯怯地問道,一雙烏黑明亮的眼眸裏,已經有淚花在打轉。
我心頭的痛楚愈加劇烈,為了不要吓到小孩子,我只能強作鎮定,從斜襟上抽出手帕,替東青擦拭着漫過眼眶的淚水,柔聲安慰着:"不要怕,你阿瑪是天生的貴人,注定要成就一番大業的,自然有上天庇佑,可以逢兇化吉。"東青用懷疑的眼神看着我,他顯然不會輕易被我哄騙過去,"額娘,你在騙我,阿瑪絕對不是皮肉之傷那麽簡單。不知道會不會,會不會死啊……"說到這裏又禁不住哽咽起來,大滴大滴的淚水滑落下來。
我本來就已經五內俱焚,六神無主了,被東青這麽一鬧,只覺得天昏地旋,恍惚了一下,幾乎一個支撐不住倒下去。
東青終于停止了哽咽,拉着我的手,一臉惶急地問道:"額娘,阿瑪要是真的出事了,我們豈不是性命難保?"我彎下腰,伸手将東青抱了起來,用自己的臉頰蹭了蹭他的小臉,用堅定的語調說道:"你放心,不論如何,額娘都不會讓你受到任何傷害的!"……
"小姐,您還是不要去了吧,畢竟這一路艱辛,再說府裏也不能沒人看着。如果王爺沒有事的話,下一次報訊很快就會來的,就先等等吧!"阿娣一面幫我收拾行囊,準備随身攜帶的幹糧,一面小心翼翼地勸說道。
我自己動手,将一身行裝換上,然後彎下腰脫掉鞋子,換上一雙軟靴。聽到阿娣這樣勸說,我并沒有任何猶豫動搖,"不行,我只要一刻得不到王爺平安的消息,就一刻不能安心。我一定要盡快趕去,親眼瞧着王爺的傷勢究竟如何才行。"她看我是鐵了心要走,只好建議道:"要不要帶上陳醫士一道趕去,畢竟他醫術高明……""好,你叫人趕快把老陳找來。"我點了點頭,手底下并沒有停止忙活。
不一會兒工夫,陳醫士就趕到了,顯然阿娣已經告訴了他事情的大概原委,因此他也直截了當地問道:"小人是否也要一道前去?請容小人馬上回去準備所需藥材,以備不時之需。"我正要應允,卻忽然想到,多爾衮的軍中已經帶了最好的軍醫,治療外傷應該不成問題,倘若果真傷到要害,這個時代也沒有輸血或者手術的救治辦法,那就只有聽天由命,就算是扁鵲華佗去了也是無濟于事。
我伸手指了指自己的右肋,問道:"這個地方應該是肺吧,沒有傷到肝脾之憂吧?"陳醫士回答道:"只要傷口不在氣門附近就不至于立時身亡。如果醫治及時,能夠盡快止血的話,就可以漸漸恢複痊愈。"我默默地聽着,終于拿定了主意,于是吩咐道:"先生不必随我同去了,可以先準備一些藥材。我不在時,一定要每日守護在世子身邊,他的飲食方面一定要謹慎勘驗,确定無任何危險才行。""是,小人明白。"陳醫士鄭重回答道。
陳醫士退下之後,我又喚來了阿蘇與王府的侍衛佐領,對他們鄭重囑咐道:"我離京這段時間,你們一定要加強府內守衛,千萬要警惕有心懷不軌的奸人混入,同時也要留神府內是否埋藏奸細,切不可有一絲麻痹松懈!""嗻!奴才等謹遵主子之命,不敢有任何大意渎職,請主子放心!"兩人齊聲回答道。
一切都在最短的時間內準備妥當,五十名侍衛已經在大門外備馬等候了。我在臨出門之前,又瞟到了牆壁上挂着的那張字幅。這是七年前我剛剛來到府裏時多爾衮親筆寫來送與我的,盡管時間流逝,然而上面的墨跡卻沒有絲毫褪色,依然鋒芒內蘊,氣勢俨然。
我緩步走上前去,伸出手來輕輕地撫摸着,低聲念道:"金鳳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漸漸地,眼前已經恍恍惚惚地浮現出他的影子來,我想象着他現在的情形,想象着最糟糕的結果,仿佛大量的血液正一點點地蔓延開來,充斥了我的視野,殷紅殷紅的,讓我的腦子裏嗡嗡鳴響。一陣眩暈襲來,我趕快扶住了牆壁。
過了好一陣子,眼前的陰影方才淡去。我直起身來,長長地噓了口氣,"多爾衮,無論如何你也不能有事啊!"由于事出緊急,我根本沒有工夫找來負責九門戍守的何洛會當面叮囑,只能派人前去告知。揚鞭驅馬出了承天門之後,我由侍衛護衛着,策馬在京城外的官道上疾馳,一路行色匆匆。到了黃昏時,已經出城将近百裏。
此時逐漸進入遼西平原,仍然略有寒意的春風席卷來漫天的黃沙,刮得臉頰生痛,讓人幾乎睜不開眼睛,喉嚨裏像是塞了一團硬物,非常不适。饒是如此,我們這一行也絲毫沒有放慢馬蹄,仍然以最快的速度疾馳行進着。等到深夜時分,月色暗淡,看不清前面的道路,坐騎也因為體力消耗過大,速度明顯變緩。我只得下令大家暫時停止行進,下馬來就地休憩,等到天亮再行趕路。
就這樣風餐露宿,一路疾馳,我終于在五天後追上多爾衮大軍的後續部隊,等我終于抵達大軍營地時,已經是明月初上了。我逐漸放慢了馬蹄,踏着滿地銀霜般的清秋,向那燈火通明的大營行去。
守衛軍士看到我突然出現在營門口,頓時驚愕不已,得知我的身份之後,急忙跑進去通報。不一會兒工夫,只見一位高大魁梧的中年将領匆匆迎了出來,我借着月色和周圍的燈火一看,原來是前番派人向我報訊的英鄂爾岱。
他顯然沒能料到我會這麽快就趕來,連忙趕來施禮道:"福晉怎麽如此匆忙地趕來了?這……"我心中焦急惦念,于是免去了繁文缛節,直截了當地問道:"王爺現在怎麽樣了?我這就過去看看他,否則放心不下。"英鄂爾岱馬上回答道:"王爺的傷勢并沒有起初擔心得那麽嚴重,今日天明之後就下令繼續行軍了。王爺正在中軍帳內與衆位王公商議事情,不知福晉現在是否打算前去?奴才這就給福晉帶路。"我心頭大喜,由他引路,穿過一座座營帳,終于到達一片開闊地,當一座巨大的黃色帳殿出現在眼前時,一種熟悉的氣息迎面而來,只一瞬間,我就全身心地放松下來。
英鄂爾岱正要進去通報,被我低聲制止住了,"大人不必前去通報了,以免耽誤王爺商議大事,我就在這裏看看,确定王爺沒事就好了。"他點了點頭,悄然地退下了。同時揮了揮手,示意所有侍衛向後退開一段距離。
我快步走到近前,停住腳步,緊緊咬着下唇,一點一點,無聲無息地,将帳簾掀開了一道縫隙。
裏面的燈光立即露了出來,此時帳內的情景也盡顯無餘。紅色地氈兩側的十餘把椅子都空着,衆位戎裝在身的王公大将正圍着一張偌大的方桌,俯身在察看着什麽。一幅巨大的軍事地圖懸挂在後面的帳壁上,在巨大的蠟燭映照下,忽明忽暗。
然而我卻沒有看到多爾衮,哪怕一個背影都沒看到。站立一陣後,我終于掀起帳簾走了進去。
聽到背後的腳步聲,衆人紛紛詫異地轉過身來,當看清我的臉之後,全部驚愕異常,個個僵住了。
多爾衮正坐在一張寬大的椅子上,斜倚着厚厚的靠墊,低頭察看着眼前的沙盤,很是聚精會神,當我隔着桌子站在他面前時,方才發覺。他擡起頭來,由是一愣。
他的臉色憔悴晦暗,只有一雙眼睛仍然明亮,就像此時夜幕中最為璀璨的星辰。
"熙貞?你怎麽來這裏了?都沒有通報一聲,我也好派人去接你……"他的聲音喑啞而乏力,愕然之餘,也有幾分掩飾不住的驚喜。
"我趕來這裏,想看看王爺傷勢如何,身子是否并無大恙,現在總算是稍稍安心一些。"我盡量控制着情緒的穩定,用輕松的語氣繼續道,"不想正好遇到王爺與衆位大人商議軍務要事,我還是先行回避為好。"多爾衮顯然已經會意,撐着扶手直起身來,點了點頭,"好,那你先下去休息一下吧,待會兒我這邊商議完畢再會話也不遲。"我出帳之後,特地找了英鄂爾岱,向他打聽了多爾衮的傷勢和受傷時的具體情形,聽他的說法,雖然受傷不輕,卻不至于有太嚴重的後果,假以時日就會痊愈。聽完這些,我才稍稍松了口氣。
這時候,帳簾一掀,走進一位高大壯碩的将領,不是別人,正是此番闖下了不小禍事的多铎。
英鄂爾岱見到多铎突然入帳來訪,連忙站起身來行禮問候,接着頗為識趣地借口去辦自己的分內差事而退去了,給我們留下了單獨相對的空間。
等他走後,我終于放松了表情,打量着多铎臉上的淤青:"十五爺這一臉的傷痕是怎麽來的,不會是因為自己騎術不精,所以摔跌所致吧?"多铎黯然,嘆息一聲,難得正兒八經地回答道:"唉,我這實在也是咎由自取,當天誤傷我哥哥之後,剛出營帳就被十二哥狠狠地教訓了一頓。不過這也活該,誰叫我闖下那麽大的禍事來呢?""好了,你也不是故意的,要是換成別人,此事定然沒有這麽輕描淡寫就過去……還好傷得不太嚴重,否則還不知道要出多大的亂子來呢,真是天神庇護。"多铎的愧疚不但沒有因為我的開導寬慰而稍稍緩解,反而越發強烈了,"要是他也像我十二哥一樣,狠狠地打我一頓,罵我一通,甚至給我革職降爵,我也沒有半句怨言,心裏面反倒舒暢一點。現如今連你都這樣,我就不明白了,你們是不是都把我當成不懂事的孩子,一味遷就着寬容着?"一連串反問之後,他的情緒漸漸激動起來,語調近乎顫抖,"我從記事來就一直蒙受父汗和母妃的恩寵溺愛。父汗去後,如果不是十四哥,我和阿濟格也許早就被那些大貝勒們排擠掉了,說不定連自身的性命都難以保全。可我不但沒有領這些情分,還故意同他對着幹。即便如此,十四哥也從沒有怨恨過我,連這次都輕輕巧巧地大事化小了,叫我如何再……再……"說到這裏時,多铎的聲音已然哽咽起來,根本無法繼續下去了,他幹脆蹲下來,雙手捂着臉頰,抽搐着哭泣起來。
我頓時慌了神,連忙過去俯下身來扶着他,一面輕輕地拍着他的後背一面柔聲安慰着:"還說叫大家不要把你當成小孩子一樣寵着呢,瞧你現在的模樣,傳了出去還不得被外人笑話死?""可是,你不知道我心裏難受得慌……你們越是這麽對我好,就越是加深我的愧疚……嫂子,我也就躲在這裏哭兩聲,也好讓心裏舒坦點,這幾日來憋得,憋得那叫一個難受。你可千萬不要對我哥哥說起啊!"多铎似乎想勉強收住自己的淚水,卻發現根本徒勞,索性倚靠在我的肩膀上,痛痛快快地發洩一下自己的情緒。
"你有這個心思就足夠了,只要你們兄弟和和睦睦的,不起一點生分就比什麽都好。你要知道,在你哥的想法裏,是要把你培養成一個最值得信賴和倚重的幫手的……"這時,我聽到了背後帳簾掀起的聲響,與此同時就是一陣晚風吹拂在身上,連忙轉過身一看,正好對上了多爾衮微微詫異的臉,頓時一個激靈,"啊,王爺來了。"正倚在我肩頭上哭泣的多铎終于醒悟過來,忙不疊地用袖口抹了幾把臉上的淚水,幾乎和我不約而同地站立起來,轉過身與多爾衮面面相觑。
"多铎也在這裏啊,是不是前幾天被你十二哥打了,所以你嫂子到了,你就趕緊過來傾訴委屈了?"多爾衮臉上愕然的神色在瞬間就消逝了,取而代之的是善意的玩笑,"瞧瞧你,都是八個孩子的阿瑪了,還是沒個正經樣,怎麽說你好呢!""咳,我本來想過來找罵的,結果罵沒挨成,我自己倒是不争氣地哭了。"多铎羞赧得幾乎無地自容。
我趕忙上前将多爾衮扶住,攙扶着他緩步走到床榻前,小心翼翼地安置他坐了下來,同時不免滿心憂慮地埋怨着:"你怎麽不讓人扶着,就自己走進來了呢?你現在的身體……""好了,別這麽大驚小怪的,用不着這麽擔心,你看我自己走路不也好端端的嗎?不過是這段時間不能再策馬奔馳了而已,只希望可別耽誤了進關的時間。"多爾衮頗顯疲憊地挪了挪身子,倚着我替他墊好的枕頭,半躺下來。
"哥,你還瞞着嫂子幹嗎?嫂子剛一聽說你受傷了就日夜兼程地趕來,不是過來受你瞞騙的。你要是再這樣的話不就是把嫂子當外人了?"多铎走上前來幫哥哥脫去了靴子,順便替他蓋上被子。
"我就知道瞞不過你,不過難道連試一試也不行?還不是怕你擔心嘛。"多爾衮方才不知道召開了多久的軍事會議,接着又行了一段路,虛弱的身子禁不住勞累,因此話講得很是簡短。
說到一半,他突然咳嗽起來。我頓時一驚,趕忙斂容坐到床邊,扶着多爾衮的肩頭,安慰着:"你千萬別再多說話了,身體要緊。"只見他眉頭緊蹙,臉色在搖曳的燭光下越發顯得難看。由于現在肺部受傷,每咳一聲都牽動到傷處,帶來極大的痛楚,所以他只能強自忍耐着,咳嗽聲越發壓抑模糊起來。
多铎也着實吃驚不小,連忙手忙腳亂地四處尋找茶水,好不容易找到一杯,誰知打開來卻是冷的,不由怒火,沖着帳外大喊道:"快傳太醫,再送熱茶上來,快!"很快,一位随軍太醫匆匆忙忙地趕來,從藥箱裏翻出針袋,取了一根細長的銀針在多爾衮的手背近虎口處刺了進去,反複撚轉,終于止住了咳嗽。
這陣突如其來的咳嗽令他一度呼吸困難,好不容易針灸起了效果,漸漸平緩下來,然而臉色卻難以恢複,泛着一絲病态的潮紅。
面對我們緊張的眼神,多爾衮用手捂着胸口,喘息稍緩之後,方才勉強說道:"不要害怕,只不過是方才說話快了點,所以,所以不小心嗆到了……沒什麽大事兒。"看到他這個樣子,我們哪裏會有稍許的放松,只會更加緊張惶急,多铎更是一臉痛心之色,"哥,你就別再多說話了,現在最關鍵就是要養好身體,這比什麽都重要。""呵呵,還不是看到你們高興,才……"多爾衮說到這裏時,聲音低了下去,顯然體力不支,只能疲憊不堪地倚靠在我的懷裏。
我看着太醫診脈完畢,心急如焚地問道:"怎麽樣了?傷勢究竟是好轉了還是惡化了?你直接說來就是!"太醫低着頭,謹慎小心地回答道:"回福晉的話,王爺的傷勢倒是并無大礙,只消悉心調理,不出月餘,即可盡行痊愈。不過以脈象觀之,王爺體質虛弱,又兼并發了風寒,所以必須數症并治。"說到這裏他看了看我們憂急的神色,總算說了點令我們稍稍寬心的話來,"無須太過憂慮,畢竟傷口不深,恢複起來并不困難。但務必請王爺要減少煩勞,避免震蕩颠簸,方可平安無恙。"聽到太醫這樣回話,我和多铎的心情總算是勉強踏實了,藥煎好送上來之後,我服侍着多爾衮将這一大碗湯藥服盡,然後扶着他重新躺好。
回頭看了一眼多铎,只見他的雙眼裏已經布滿了紅紅的血絲,可見由于極度的愧疚和着急,他一連幾日都沒有睡一個安穩覺了。
他站起身,握了一下多爾衮的手,"哥,你好生靜養,不要跟嫂子說太多話了,早點休息才是要緊,我回去啦!"多爾衮點了點頭,沖他笑了笑,"嗯,你放心地去睡覺吧,我現在好多了。"多铎走到帳門邊,仍然不放心地回頭望了一眼,這才掀開帳簾走了。
我将周圍的燈燭一一吹熄,然後返回床前,坐在椅子上,并沒有上床同他一道就寝的意思。黑暗中,多爾衮問道:"熙貞,你怎麽不上來,難不成就這麽坐一個晚上?""我要看着你入睡,你要睡不着,我就坐一個晚上。"我借着微弱的月光,模模糊糊地看到了周圍景物的輪廓,幫他掖了掖被角,"從現在開始,不準你開口講話,否則我明天一整天都不理睬你。""呃……"多爾衮似乎想說什麽,不過突然想起自己不能違反這條"規矩",于是老老實實地緘口不言了。
在一片寂靜中,不知道過去了多久。我終于聽到他的呼吸聲逐漸平穩而悠長。心頭一松,眼皮終于沉了下來,由于這兩日奔波勞累,只覺得一陣睡意襲來,我斜倚着床頭上的被垛,漸漸進入了夢鄉。
正沉沉入睡時,突然感覺自己的外衣和靴子被人輕輕地脫去,然後一雙手伸過來抱住我,似乎想要把我放到床上去。我頓時一個激靈,睜開了眼睛,與此同時傳來了一聲低沉的悶哼。
"王爺,你怎麽沒有睡?"我立即明白了是怎麽回事。原來他看我睡着了,就悄悄下地來準備将我抱上床,以便安穩休憩,然而他卻忽略了自己氣力不濟的事實,這猛一用力反倒是扯痛了傷口。
"你趕快躺回去,哪裏禁得起這樣折騰,你這不是存心跟自己的身子過不去嗎?"在我的幫扶下,多爾衮無奈地躺下,苦笑一聲道:"咳,我還不是怕你這麽睡覺會受風寒,所以想把你抱到床上去,誰知道自己竟然這麽不中用,連這點力氣都沒有,還害得你擔驚受怕。""王爺,你別說了……"我勉強說到這裏,已經哽住了,根本無法繼續說下去。黑暗中,我凄然地咧着嘴,想哭又不敢哭出聲來,生怕被他覺察。
他伸手過來,聲音低沉而虛弱,"好啦,就不要我請你了吧。聽話,趕快自己上來,咱們躺在一道。""嗯。"我鑽進被窩,和他肩并肩地躺在一起。
我的手被他緊緊握着,只覺得一陣冰冷,完全沒有了以往的溫暖。我的心在微微地顫抖,無聲地哭泣着。過了片刻,他嘆了一聲,就如同講着故事,娓娓道來,平靜中帶着些許的悵然。
"總算又能和你躺在一道了,這幾日來,每次睡不着覺時,我腦子裏就滿是你的影子,趕也趕不掉。我覺得,自己陪在你和孩子身邊的時間實在太少了。不知道為什麽,以前征戰的時候,很少會想這些事情;可是這次受傷之後就完全不同了。唉,可惜我直到現在才發覺,更不知道,這一直以來究竟虧負了你多少……"我終于忍不住開口了,"不,你沒有虧負過我什麽,你對我已經夠好了。人生苦短,知足常樂,只要你能夠平平安安的,我就別無他求了。"說到這裏時,我的淚水終于湧出眼眶,順着臉頰流淌下來,浸濕了枕頭。
當清晨的魚肚白終于出現時,我再次醒來,輕輕掀起被子,蹑手蹑腳地下了地,只見多爾衮仍然在熟睡當中,臉色蒼白如雪,幾乎沒有一絲血色,但比起昨晚來總算是淡去了青灰,似乎好了許多,這讓我總算是稍稍地放下心來。
我走出帳外,長長地伸了個懶腰,呼吸着這個仲春時節的清新空氣。遠遠地,已經看到袅袅的炊煙升起,随軍夥夫正在為将士們準備早飯,一隊隊巡邏的士兵們正步伐整齊地持着兵器在各個營帳間經過,一切都是那樣的井然有序。
這時忽然有一位在轅門專管傳事的官員匆匆地趕來,在我面前單膝跪地打了個千兒,禀報道:"啓禀福晉,前明平西伯吳三桂派使者攜帶密書一封,從山海衛趕來,求見攝政王。""吳三桂派來的使者是什麽人?"
"奴才已經問過,一位是吳三桂手下的副将,姓楊名坤;一位是個游擊,叫做郭雲龍。都是寧遠人。""那麽他們帶來的書信在哪裏?"
傳事官員趕快将吳三桂的書信呈上。我捏在手中,卻并沒有直接拆開來,畢竟如此重要的文書,我不能擅作主張。眼下多爾衮好不容易睡個好覺,如果現在喚醒他實在不忍心,但是要是繼續等他自己醒來,恐怕又會耽誤大事。
心下猶豫,我只得先吩咐道:"你好生款待吳三桂派來的使者,對了,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