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2)

随行的人有多少?""回福晉的話,共有十人。奴才已經吩咐下去,給他們安排座好帳篷,盡快預備酒飯。他們想明天就回去向平西伯複命,問攝政王何時可以接見他們。""這樣吧,你回去對他們說,攝政王會鄭重對待此事的,等大家商讨完畢,最多不超過中午。"我回答道,接着轉念一想,補充道,"你再通知各位王公貝勒、各旗統領,令他們前往中軍大帳聚集,等待攝政王到達之後商議緊急軍務,至于駐紮太遠的就不必趕來了。""嗻!"他諾了一聲,匆匆退下了。

我轉身入帳,來到床前正琢磨着要不要現在就喚醒多爾衮時,他已經睜開了眼睛,用睡意蒙眬的聲音問道:"你怎麽不多睡一會兒,時間還早。"說到這裏他注意到了我手上的那封漆了火印的信件,眼中光芒一閃,頓時打起了精神,"是不是有什麽緊急軍情?"我将信封拆開來,抽出裏面的書信,遞交給他,"是吳三桂派人送來的,想必是被李自成逼得緊迫,豁出面子求上門來了!"多爾衮低下頭來,将書信匆匆過目一遍,臉上露出了一絲淺笑:"這個吳三桂,還真是來信借兵的,你猜得還真準。"我接過信來,緩慢翻着,因為這個時代的文字書寫沒有标點符號,所以閱讀起來不可馬虎,否則很容易會錯意思。

"這書信的擡頭有意思,吳三桂念念不忘他的頭銜,顯然是有意提醒王爺,他是以兩國之間平等身份和立場來信借兵的,王爺如果答應借兵,那麽等他恢複大明的宗廟社稷,成為複國功臣之後,就和大清互約為友好之國,饋贈于大清的好處可着實不薄啊!"多爾衮重新接過信來,指點着其中一段說道:"此人果然善于做無本買賣啊!不過聽說李自成已經收獲了七千多萬兩銀子,正急着運送到西安,只是不知道等我軍趕到之時,還能不能揀到些殘羹剩飯?"我也禁不住粲然一笑,"看來這吳三桂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還不忘貪戀複國之功的勳名,王爺如果輕易答應了他,那才是怪事。"多爾衮點了點頭,答道:"是啊,以往我們出兵入關。也的确是為了些財物。不過今時已經不同往日,明朝已亡,我們要的是整個中原,豈能被區區小利驅使?"我略一思索,建議道:"王爺應趁此時機,迫使吳三桂降順大清。此乃千載難逢的時機,王爺萬萬不可遲疑耽誤。"多爾衮用贊許的目光望着我,點了點頭:"我這就去召集所有王公貝勒、統軍大将們商議,相信結果應該很快出來的。"我點了點頭,看着他的背影在帳門口消失,心中不知道是悵然多一些,還是感慨更多,思緒間潮湧澎湃--大丈夫功成名就,正在此時。眼下的多爾衮,究竟是重任在肩的壓力多一些,還是成就大業的激情更多呢?

形勢變于瞬息之間,昨天的敵人變成了朋友,更強的敵人出現了。多爾衮并不會理會吳三桂要他走喜峰口和牆子嶺的要求,如今時機天降,這個時候來不得丁點猶豫,他決心在山海關與李自成軍做正面戰鬥。

決定改變行軍路線之後,大軍開拔,繼續行軍。我坐在車裏,掀起杏黃色的帳簾,向外面看了看,轉過頭來對正在閉目沉思的多爾衮問道:"王爺為何不下令加快行軍速度呢?我看眼下的速度,最多也不過每日六十裏,實在太過緩慢,等到了下一站西拉塔拉城,恐怕就要黃昏時分了。"多爾衮微微蹙着眉頭,并沒有睜開眼睛,淡淡地回答道:"我雖然決定改變計劃,卻始終不能對吳三桂真正放心,畢竟眼下只要一步走錯,就極有可能滿盤皆輸。"我也清楚,無論是多爾衮,還是衆多王公大臣們,眼下都無法确認吳三桂的真實意圖。明清兩國長期處于交戰狀态,雙方積怨甚深,很難取得相互信任。所以在決定改變行軍路線的同時,多爾衮還做了兩手準備,采取慎重戒備态度,先搞清虛實再說。

因此大半日過去,多爾衮仍然沒有直接給吳三桂一個明确答複,他在心裏面權衡利弊,左右比對着,生怕一個不慎,讓父兄兩代人入主中原的夢想化為泡影。

"我不想做大清的千古罪人啊!"多爾衮輕輕地喟嘆一聲,巨大的心理壓力和每時每刻的殚精竭慮讓他虛弱的身體難以支撐,卻不敢有絲毫的松懈。

看着他疲憊的模樣,我心中一陣擔憂,忍不住關切地問:"你頭暈目眩的病症有沒有再犯?""還好,這幾日休養得還算不錯,倒也沒有再發這些舊疾,你不必擔心。"多爾衮終于睜開眼睛,即便如此,他的目光一如既往,仍然是炯炯有神的,讓人感到極大的踏實與信賴。

到了十九日的晚上,多爾衮接到吳三桂的第二封求救書信,再按照平常的行軍速度,恐怕等到了山海關下,擡頭看城頭的旗幟早就換成大順軍的了,這将令他陷入最為尴尬的境地。

五更時分,夜幕中的軍營裏突然響起了集結出發的號角聲,此起彼伏,頓時遠近各處的營帳間開始逐漸騷動起來,由于清軍一貫的軍紀嚴明,所以衆多将士都在最短的時間內集結完畢。

此時天色尚黑,黎明前的曙光還沒有一絲透露出來的跡象。我剛剛在大帳中和衣打了個盹,就被外面的號角聲猛然驚醒,只見帳內已經重新點燃了蠟燭,多爾衮正背對着我更換衣裝。我連忙一骨碌翻身坐起,穿好靴子下地,幫他系着行裝上的紐扣。

"你是不是打算急行軍,輕騎疾馳,在明天晚上抵達山海關外?"我替他系好披風的帶子,關切地問道。

多爾衮回頭望了一眼那張懸挂在帳壁上還沒有收起來的地圖。"嗯,這次必須要以最快的急行軍速度趕往山海衛,争取在後天上午到達歡喜嶺。我屆時會駐軍威遠堡,等待吳三桂來投降的。""既然是急行軍,你不會準備舍車騎馬吧?"我知道這段路程足有兩百餘裏。如果按照他的預計時間計算。那麽這一晝夜的工夫,就必須疾行兩百裏,不騎馬怎麽行?可是他眼下的身體……多爾衮剛要點頭,卻很快注意到了我眼中深深的憂色,不禁沉吟起來,并沒有立即回答。

見他猶豫,我立即勸說道:"太醫囑咐你在傷愈之前萬萬不可騎馬。任何劇烈的颠簸都足以讓你傷勢複發,難以收拾的。你現在是三軍統帥,一旦有個閃失,豈不是耽誤了軍國大事?""好。我聽你的,不再騎馬就是。"這時外面的傳事官隔着帳簾請示道:"禀王爺,前鋒營、巴牙喇營均已集結完畢,請王爺傳令開拔!""替我傳令給各營将士,今日流寇到山海城外,明日将與我朝新封的平西王吳三桂在山海關下大戰。我南征大軍,務須不辭勞苦,明日趕到山海關,與流寇決戰!建立功勳,就在此時!""嗻!"

"再傳令前鋒營的譚泰和圖賴,令他們務必率領麾下騎兵,不許中途休憩,一路疾馳行進,必須趕在明日上午抵達歡喜嶺,稍有延誤,必以軍法懲治!""嗻!"

入夜,大風刮得很猛,塵土蔽天,夜色如漆,睜不開眼,咫尺不辨。由于軍情緊急,大家都是餓着肚子趕路,雖然饑渴,卻也咬牙強忍着,繼續連夜疾行。

到半夜時,經寧遠城又飛馳而過。拂曉,至沙河所城外,此處距山海關僅一百裏左右。多爾衮伸手掀起窗簾,望了望已經隐隐出現于東方的魚肚白,終于下令大軍在這離開寧遠十幾裏遠的曠野中稍作休息。

自從吳三桂投降以後,對目前的軍情軍機,多爾衮了如指掌。他從最新戰報中得知,李自成今日到山海衛的西郊,駐軍石河西岸,明日要與吳三桂的關寧兵進行大戰。而他率領的南征大軍,明日下午就會抵達山海關外。只要吳三桂能頂住李自成的進攻,一天之後,他的八旗兵就會突然在戰場殺出,擊敗李自成,然後不日即可進入北京。恐怕人生最為得意的,就是此時。

到了二十一日中午,我再次從車窗口向外查看時,歡喜嶺上的威遠堡已經近在咫尺了。深灰色的長城在山脈上蜿蜒起伏,一直蔓延向東邊,根本望不到盡頭。

統帥前鋒營的譚泰、圖賴兩人率領最精銳的騎兵早就在幾個時辰前抵達,他們派人來請示過多爾衮的指令之後,分頭派兵向山海關西側的九門口,也就是着名的"一片石"方向偵測前方兩軍交戰的狀況。而奉命趕到歡喜嶺駐紮的阿濟格和多铎也早已将各色龍旗插在威遠堡的城頭了。

一夜等待,山海關方向的炮擊聲不斷傳來,每個人都無心入睡,等待着吳三桂方面的消息。

終于,吳三桂實在招架不住農民軍了,在前兩天的交戰中,他損失慘重。山海關已經被李自成軍圍困住,日夜炮擊不停。若再無法得到多爾衮的援軍,他只怕要戰死在石河灘上了。

更要命的是,他在拂曉時分得到了更壞的消息--唐通已經率兵繞到關後,在背面開始進攻了。退路徹底斷絕,他再也沒有任何選擇的餘地了。

決心一定,他立即挑選最精悍的兵丁,随同自己殺出重圍。在清晨時分,帶着渾身的硝煙血跡,終于趕到了歡喜嶺上的清軍大營,向多爾衮投降。

在莊嚴雄壯的軍樂聲中,多爾衮和吳三桂端正神色,跪在祭壇下向神靈叩拜,同時宰殺白馬祭天,以烏牛祭地,最後各取一支雕翎箭,同時折斷,兩人一道宣誓:"今日盟約,永不相背。若違此誓,必遭天譴,萬劫不複!"由于軍情緊急,宣誓完畢之後吳三桂當即率随從将士疾馳,返回關城,而多爾衮也令統領前鋒營的譚泰和圖賴率領一萬騎兵協助吳三桂,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撲向一片石。僅僅半個時辰就徹底擊潰了唐通部隊,将李自成的包圍圈撕裂了一個足足有三四裏寬的大口子。

多爾衮進入山海關後并沒有在城中停留,而是穿城而過,到了西羅城。如今西羅城成了一座堅固的兵營。吳三桂的關寧兵一部分駐在西羅城外,修築了炮臺、營壘,一部分駐在西羅城中。多爾衮帶來的兩千精銳騎兵也到了西羅城中。

四月二十三日清晨,我站在歡喜嶺上的最高處,朝山海關方向眺望着。雖然看不清戰場,卻能見到山海關城頭彌漫的硝煙戰火。我的丈夫,将在那裏與大順軍進行一場決定中國命運的大戰,我不能身臨前線,只得懷着緊張期待的心情,為他默默地祈禱着。

中午時分,本來晴朗的天氣突然大變,狂風大作,天昏地暗。大風順着燕山一路卷向海邊。戰場上一片石四處飛沙走石。與關寧軍厮殺了半日的大順軍在大風中艱難地後撤,個個都睜不開眼睛。關寧軍個個一頭霧水,對大順軍這般舉動感到莫名其妙。

突然間,整個石河灘的大地,都微微顫動起來,與此同時,一種奇異的號角聲在遠處吹響,只聽得無數馬蹄聲轟隆隆由遠而近,伴随着成千上萬的吶喊聲,盡管這種語言對于他們來說極為陌生,但也可以從氣勢上聽出這是喊殺之聲,直奔戰場,漫天蓋地,席卷而來。

大風漸止,厮殺疲憊的大順軍見清軍驟至,猝不及防,陣腳漸亂,傷亡慘重,劉宗敏中箭傷。戰至午後,李自成見無法挽回頹勢,急令餘部且戰且向永平方向撤退。

約有一頓飯的工夫,這一戰就結束了。随着塵沙遠去,石河戰場頃刻變得空曠寥廓,清軍與關寧軍跟在大順軍之後,一直追擊四十裏才收兵。有一部分大順軍跑到城東海口處,被清軍追上逐一斬殺,臨近岸邊的海面幾乎被血液染紅,漂浮的屍體和殘肢斷臂難以計數,猶如陷入了阿鼻地獄。

李自成率大順軍餘部自山海關向永平撤退,于當天傍晚退到永平。為了贏得撤退的時間,緩解兩軍的追擊,他派明降官張若麒赴吳三桂軍中議和,許諾将崇祯的太子送到吳三桂的軍中。吳三桂當即同意,便停止了對大順軍的追擊,率部返回山海關。

黃昏時分,其餘駐紮歡喜嶺的十萬大軍已經陸續開到了山海關附近,多爾衮嚴令後續部隊不得進入城裏,特地選了離山海關五裏靠近戰場的地方宿營。他一意要收攬人心,寧可讓麾下大軍在城外住宿,也唯恐清軍入城而驚吓了百姓。

石河灘大戰後,清軍繳獲了大量戰利品,多爾衮因此大賞諸将士。吳三桂獲得了最高獎賞,封王爵,賞賜玉帶、蟒袍、貂裘、鞍馬、玲珑、撒帶、弓矢等物;又令吳三桂以下各将領,以及山海關城內關寧軍皆剃發。吳三桂正式受封為平西王,從此做了大清的臣子。

五天後,休整完畢的清軍和關寧軍正式出發,多爾衮調給吳三桂馬步兵一萬,作為先鋒,追擊大順軍。

李自成眼見北京守不住了,匆忙登基稱帝,大封百官。登基大典剛一結束就下令焚燒紫禁城的三大殿,同時自己率領殘餘部隊,帶着搜刮來的金銀財物連夜從西門撤出,向西安方向而去。

熊熊大火中,只在京師享受了四十一天富貴生活的大順皇帝趁夜遁去,那支數年來席卷中原大地,"吃他娘,穿他娘,打開大門迎闖王!闖王來了不納糧!"的歌謠也随着一縷清風散去,就如同曾經籠罩在他頭頂上的光環一樣,從此煙消雲散。

五月初一,清晨。

多爾衮坐在車裏,似乎對外面的一切都漠不關心,仍然閉目養神,看不出絲毫的心緒,而旁邊的我已經是心潮澎湃了,正悄悄地将車門開啓一道小小的縫隙,觀察着外面的景象和官民們的反應。

一直來到朝陽門,多爾衮終于睜開眼睛,傳令道:"留一千護軍随我進城就行了,其餘人馬留在城外,未奉命不得走進城門。"這時車門已經打開,前面的情形一覽無餘。我和多爾衮都禁不住定睛觀看,只見朝陽門內陳列着明朝皇帝的龍辇、鹵簿,華美非凡,好不氣派,這是我們從來沒有見過的,甚至想都不曾想過。

"這皇帝的龍辇好像是三十六人擡的,大清的龍辇也不過是二十八人擡,兩相對比,這……"我話到一半,咽了回去。

"這些善于拍馬屁的前明官員們可準備得真充分哪,看樣子是準備讓我使用這套天子銮儀進皇城了。"說到這裏時,多爾衮的臉上露出了躊躇的神色。

這時外面的前明官員們紛紛朗聲恭請多爾衮乘龍辇。他略微思索一下,起身說道:"我不是皇帝,是攝政王,這皇帝的儀仗我不能用。"溜須拍馬、阿谀逢迎之輩在官場中永遠不缺乏,立即就有一個官員在地上直起身子說道:"周公不稱王,也是南面受禮,不妨乘辇。"多爾衮看到前明的臣子,很平靜地說道:"我是來定天下的,不可不受你們衆位的禮,好吧,我就乘辇吧!"于是他下了車,乘上龍辇,仍然以攝政王的儀仗開道,不用鹵簿,向皇城南門走去。我目送着他的背影最後消失,心中豪情萬丈,深深為我的丈夫能有今天的成就而高興。只可惜更盛大的場面,我是不能親自目睹了,只好在心裏想一想,聊以慰藉。

我在紫禁城轉了一大圈,回來時已經是兩個時辰之後了,邁入大殿門檻,只見到多爾衮正背對着殿門,伫立在禦座前,似乎在沉思着什麽。我正準備蹑手蹑腳地返回暖閣去将那些他閱覽之後做下記號的奏折一一批示時,他已覺察到了背後的動靜,回頭看到是我,臉色輕松了許多,"怎麽,都去看過了?"我面帶憂色地回答道:"想不到李自成臨走時燒得這麽徹底,整個紫禁城除了後宮和這座武英殿之外,皇極、保和、建極等極其重要的大殿幹脆只剩下了一片廢墟,幾乎連根完整的木頭都找不到了。"多爾衮似乎在估算着什麽,片刻之後說道:"我雖然沒有見過這幾座大殿原本的模樣,不過以這座武英殿為參照,那座相當于盛京大政殿的皇極殿,倘若要徹底重建起來,恐怕需要五六百萬兩黃金吧?""要想把三座大殿全部修起來,恐怕把大清現在的家底都拿出來也不夠,只是這麽恢弘壯麗的宮殿修建完畢,終究還是讓別人來住,還有這把華貴異常的龍椅,也照樣要拱手讓人。"我說到這裏,仰着頭,打量着那張純金打造,鑲嵌無數寶石的寶座。

他沉默了一陣,終于伸出手來,輕聲道:"來,熙貞,你上來吧。""為什麽?"我看了看那象征至高皇權的寶座臺基,心中突然升出了一陣惶恐之感,此時這裏絕不是我那個時代可以買票參觀的景點,而是至高無上的君權之地,逾越雷池半步,就是天大的罪過。

他用鼓勵的目光注視着我,"因為我不想再這樣居高臨下地同你對話。"我再也沒有拒絕的理由,如同無法抗拒他的命令一樣,一步一步,平生第一次踏上了禦階,雖然只有幾級,卻似乎每一步都戰戰兢兢,如履薄冰。

我被他攜着手,與他并肩坐在了禦座之上。這禦座非常寬敞,并坐兩人都不嫌擁擠。望着腳下的大殿,我心中生出一種神聖感,好像站在了群山之巅。

正心神激蕩間,多爾衮在旁邊幽幽說道:"你說得對,十八年前我失去的一切,到現在都找回來了嗎?如今我要輔佐他的兒子,給他修建帝王陵墓。我想報複,可卻不敢報複,我……"說到這裏時,他的神色疲憊而黯然。此時他不再是那個意氣風發的統帥,也不再是那個神采卓然的攝政王,卻更像是受傷離群之後的孤狼。

"你剛過而立之年,正是銳意進取之時,只要你肯再向前一步,就可以達到輝煌的頂點了。"我用滿含期望的眼神注視着多爾衮,真的希望他能夠點一下頭,下定這個決心,絕不回頭。

"我明白,歷來皇家争鬥,都是成者王侯敗者賊,況且我身處這樣的位置,是很難全身而退的。我絕不能容忍将來我歸政給皇帝之後,落到那任人宰割的悲慘地步。這個位置,我終究是要拿回來的。"言畢,他一掌擊在禦座的黃金扶手上,眉目間的悵然一掃而光,取而代之的是本該屬于他的霸氣。

我并沒有大喜過望,因為多爾衮最後一句話,帶了"終究"二字。"終究?難不成你不打算現在就做這個皇帝?"多爾衮既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而是沉寂在緘默之中。夕陽從敞開的窗子和殿門斜斜地映照進來,給他的側面輪廓鍍上了一層金黃,卻更使得他的眼眸深邃難測。

"你在顧慮什麽,八旗分裂?眼下還有幾個人敢同你做對?相信你真的狠下心來,那麽鏟除他們絕非難事。"他回答道:"制住他們,我倒也不是沒有辦法。""那麽,就是因為皇太後了?"我話問到一半,突然停了下來。果不其然,他的身子微微一震,側過臉來,看着我,卻并沒有說話。

多爾衮的沉默令我的心頭在一瞬間突然像被狠狠地揉搓了一下似的,極其壓抑的隐痛。然而我的臉上仍然保持着正常的神色,像根本沒有任何情緒波動一般,繼續說道:"因為兩宮皇太後所代表的蒙古勢力?那只不過是科爾沁一族而已。大清正值國勢蒸蒸日上之時,不消多久就可以空前強大,屆時南有中原的廣袤土地,充足的兵員;東有朝鮮可以提供大量的糧食物資。就算是科爾沁聯合幾個蒙古部族,也照樣沒有辦法對大清構成什麽威脅。""我并非是因為皇太後才猶豫,只是擔憂,倘若此時我貿然稱帝,那麽蒙古方面很有可能占據關外,我手頭就這麽點軍隊,沒有精力去和他們厮殺。"原來他是生怕此時稱帝耽誤了大清統一全國的機會。和這個國家利益比起來,一個大玉兒又算得了什麽?也許他确實對大玉兒顧及一點當年情分,卻絕不會為了這點兒女私情而放棄他平生的夢想。

想到他并非是顧慮大玉兒,我的心緒稍許安寧了一些,"皇太後充其量也只代表了一個科爾沁部。蒙古人不講道義只講利益,王爺完全可以采取遠交近攻的策略,拉攏其他的蒙古部族,孤立科爾沁部,相信到時候科爾沁孤掌難鳴,斷然不敢進犯,王爺只需放心經略中原就是了。""嗯,看來我确實多慮了,如此想來,這蒙古的确只不過是藓芥之患罷了。朝中大臣,就算是不支持我登基,也沒有膽量和實力來反對;至于接下來歸順大清的前明舊臣,他們根本不敢參與這些事情。"多爾衮終于下定了決心,緊緊地攥了一下我的手,堅定地說道:"好,這件事,我已經定下了。你放心好了,就算是為了你和兒子,我也要真真正正地搏上一把。"看到他終于肯點這個頭了,我一時間百感交集,如釋重負,斜倚在他的肩上,心裏說不清究竟是什麽滋味,欣喜還是釋然?

"你能這樣決定,我算是徹底放心了。"多爾衮溫煦地笑着,輕柔地摩挲着我的臉頰,"那麽有我這樣的男人,是不是你最大的幸福?"我羞郝地朝他懷裏縮了縮,卻并沒有像以前一樣出言揶揄,而是不好意思地老實承認了:"嗯,是啊。"接着就沒聲了,發現自己在卿卿我我,甜言蜜語方面确實缺乏天賦,索性也就不那麽刻意做作了。

"好了,我不逗你了。如果我将來能成為唐太宗那樣偉大的君主,那麽你就是我的長孫皇後,大清最為賢能的女人。興許千百年以後,咱們的故事還會被編成戲曲評書,到處傳頌呢。"說到這裏,他将我摟得更緊了些。

我的整個身心都沉浸在了柔情蜜意之中,即使不照鏡子,也知道自己此時的臉頰上肯定飛起了兩朵紅雲。"什麽軍國大事,都不是我願意操心的,只要你能夠對得起你自己,實現作為一個英雄的夢想,我就足夠欣喜的了,但願你我能相濡以沫,長相厮守。"我轉過臉來,目不轉睛地凝望着他的眼睛,心潮澎湃。

"一定會的。你是我這輩子遇到的最好的女人,又怎麽能不去愛惜,忍心虧欠你呢?"多爾衮說到這裏,低下頭來,凝視着我的眼睛,漸漸地湊近,我甚至能夠清楚地感受到他的氣息。在即将與我的雙唇相碰時,忽然停住了。

在我詫異的眼神中,多爾衮自我嘲解道:"方才确實忘形走神了,差點忘記這裏是堂皇大殿,寶座之上,咱們還是到旁邊的暖閣裏去吧。"接着準備扶我起身,我伸手制止住,"回去當然沒問題,只不過不許你再動那個心思啊。""怎麽了,咱們都二十多天沒在一起了,親熱一下也不成?"多爾衮沒想到我會拒絕他,于是詫異地發問。

我的目光移到了他的胸口,關切地說道:"你的外傷現在差不多痊愈了,可內傷呢?我不能因為貪圖一時的歡愉,而置你的身體健康于不顧啊。""嗯,幸虧你提醒,否則我還真是好了傷疤忘了疼了。說實話,昨天自己動作大了點,還感到些許不适呢,看來沒一兩個月,還真是不能徹底恢複。"多爾衮無奈地嘆了聲,"那也只好先忍一忍了,我聽你的就是了。"

多爾衮的決心已下,那麽眼下就在于該怎樣稱帝了,這倒着實是個難題。本來有個快刀斬亂麻的法子,就是直接宣布廢黜小皇帝,但又缺乏理由,總不能說他多爾衮功勞大就理應自己做皇帝,叫福臨讓位吧?這在道義上是很難行得通的。

那麽索性就如同明朝朱棣的例子,直接發兵去"清君側",把盛京占領,将皇帝太後全部軟禁起來,同時宣布濟爾哈朗等人是教唆小皇帝的侫臣,将他們全部拿下治罪。可是,公然用軍事手段奪權的話,我們這些留在盛京的親人家屬該怎麽辦?

我們議論了很久,最後認為只有一個辦法比較妥當。就是盡量拖延時間,借口說北京這邊兵荒馬亂,疫病盛行,盜寇猖獗,沒個一年半載根本收拾不完;況且北京的皇宮還被李自成燒毀了大半,根本無法住人,徹底整修一下怎麽着也得個一兩年的;再說萬一在北京沒能立住腳跟,就匆忙遷都,那麽一旦明朝殘餘勢力重整旗鼓,殺将回來,皇帝太後的聖駕安全誰來保證?

拖延日久,盛京那邊自然就人心惶惶了,肯定會有很多謠言到處傳播,索尼鳌拜一夥人自然會忙不疊地上蹿下跳。濟爾哈朗也很可能和太後互相通氣,準備對多爾衮施加壓力。等他們一旦動起來,就可以治他們的罪,将他們一一鏟除。等到再沒有人敢出來和多爾衮作對後,就讓那些大學士們以皇帝的名義拟道诏書,将皇位禪讓給多爾衮,就順理成章了。

而且這種辦法絲毫不會影響多爾衮統一中原,追剿流寇的過程。在拖延的時間裏,多爾衮有足夠的時間和精力去處理這些軍務。等到占據黃河以北的地盤之後,就是多爾衮正式登上皇帝寶座之時。

北京,武英殿裏。傍晚時分終于降下了一場雷雨,來也匆匆去也匆匆,倒是給這個炎熱的盛夏帶來了一絲難得的清涼。

桌上的琉璃盞中,盛滿了如紅寶石般色澤的葡萄酒。他擦幹淨了手,端起眼前的杯子,盯着裏面的瓊漿欣賞着,"這明朝皇帝可真會享福,什麽叫'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飲琵琶馬上催',現在總算可以體會到了。"我笑了笑,看了看眼前精美的酒杯,感慨道:"這《涼州詞》固然脍炙人口,不過對于你這樣長年戎馬的人來說畢竟不太吉利,不如李太白的那首'葡萄酒,金叵羅,吳姬十五細馬馱。黛畫眉紅錦靴,道字不正嬌唱歌。玳瑁筵中懷裏醉,芙蓉帳底奈君何'才更喜氣些。""玳瑁筵中懷裏醉,芙蓉帳底奈君何?"多爾衮悠悠地念了一句,然後隔着桌子伸出手來,輕撫着我的臉頰,饒有興致地說道:"怎麽還沒開始喝,就醉了?究竟是看到我就陶醉呢,還是一想到那'芙蓉帳底'的秘事就那個……嗯?"我嗔笑着打落了他的手,"看看你,哪裏像個攝政王的樣子,倒是和流連于教坊柳巷的纨绔子弟差不多,只不過,還是有一點區別……""什麽區別啊?是不是我要比他們多了很多男子漢的陽剛之氣呢?"多爾衮自信滿滿地問道。

"你還真是自吹自擂臉不紅哪!人家那些翩翩公子怎麽會有你這麽粗糙,滿是老趼的手呢?這麽多油膩還沒擦幹淨,就大大咧咧地過來捏女人的臉,真是好不知羞!"我邊說邊取下手帕來,狠狠地擦拭着方才被他摸過的左臉頰。

聽到我如此揶揄,多爾衮這才低頭看了看自己的手,嘆了一聲,"可不是嘛,我這雙手長年摸馬缰持刀弓的,不粗才怪,也難怪你不喜歡。""這也沒什麽,我哪裏說不喜歡呢?如果男人的手像女人一樣,反而沒有男人味了呢。"我也有些為自己方才肆無忌憚的話懊悔。作為補償,我歪着腦袋想了想,"這樣吧,我閑着沒事時給你縫幾副手套吧,以後騎馬的時候戴在手上,就不會讓老趼加厚了。"他先是明顯地一愣,接着忍不住失笑,"哈哈哈,你也會女紅,會做那些針線活?這恐怕是我活到現在聽到的最不可思議的笑話!""怎麽,竟然如此藐視我?你未免也門縫裏看人--把人瞧扁了吧?"我被他嘲諷得臉上發燙,仍然不肯認輸,"你不相信是吧,那我就縫給你看,說定了啊,別到時候你不戴,白白浪費了我的心血!"他笑得更開心了,"好啊好啊,那我就等着,看看你能縫出什麽樣的手套給我戴……"他笑得差點岔氣,連忙喝了口水,方才平息了些,"不過呢,要是被我發現你找人作弊的話,我可絕對不會領情啊!""好啊,那就一言為定了。"我不服氣地說道,"別把我想得那麽無能,這麽點小事還要作弊嗎?"接着話音一轉,"不過也沒關系,反正以後你也用不着親自帶兵出征打仗了,整天坐在朝堂上跟那些書生們談經論道,跟那些大臣們玩心眼弄權術,以後用不着拿刀了,光拿筆就叫你忙不過來。""你說得也是,以後恐怕馳騁沙場的日子就一去不複返了,剩下的日子就只有靠每日費心思動腦子來過了。"多爾衮點了點頭,感慨道,"只不過叫我老老實實地待着可不行,恐怕那樣得憋出毛病來!我看這關內也可以建個圍場,一年四季的圍獵可絕對不能少。"我知道多爾衮的這個嗜好,于是也沒有給他潑冷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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