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葬

範老頭要死了,七十古來稀,壽終正寝,按照範家村裏的習俗,當為喜喪,于理于情,親朋好友許笑不許哭。

宗祠公繃着臉丢出這話,抓着拐杖,在泥地板上敲出個坑來。

“哈哈……哈……哈……哈。”屋裏屋外笑成一片,五俗三禮,宗祠公的話就是聖旨,沒人敢不從。

彌留之際,範老頭大兒子剝了老父衣衫,淨身完畢,貼身白襯衣襯褲,外套黑色棉衣棉褲,大兒媳婦翻出一件黑色長袍來,長袍裁剪精美,範老頭翻着白眼,蠕動着嘴皮,長袍下手指神經質地抽搐着。

屋裏的一家老小都看着他,目光從頭到腳,哪處都落了,就是不對上眼。

範老頭要死了,死人的眼,怎麽能看。

二兒子扯着幾丈的白巾從房梁爬下,手裏捉着喋血的大公雞,鮮紅的血蜿蜒如渠,繞着靈床,一圈又一圈,這是引魂。

該做的做完,十幾個大漢進屋來了,将靈床擡到了庭院,日頭正烈,金燦燦的光輝撒在範老頭身上,臉上,腳上……光禿幹巴的雙腳,像幹癟枯死的樹幹。

二兒媳婦慌了,一低頭,手上赫然一雙黑棉鞋,她趕緊把鞋藏在身後,好在衆人都盯着靈床,沒人注意到她的錯誤。

二兒子死死盯着老父那雙腳,年輕的臉上有些扭曲。

靈床暴曬一日,是為祛除晦氣,黃昏時靈床被重新擡進門,相陪的親屬和看熱鬧的鄰居都出了一身熱汗。

月上梢頭,靈堂搭建起來了,柏木棺材,鎮棺獸猙獰赫赫,丁蘭尺釘吉,濕冷的鄉間風吹進來,冥幣紛飛,滿目的黑白晃動。

前來吊唁的人上香鞠躬,範家老小回禮,微笑着,賓客也笑,他們一笑,靈像上的範老頭也跟着笑。

宗祠公拄着拐杖,站在棺材後,一雙眼直勾勾的,盯着仍舊翻着白眼的範老頭臉上。

白眼是朝着天花板翻的,他還吊着一口氣,一張冥幣飄飄忽忽地打着旋兒,落下了,蓋住了範老頭的眼。

靈堂上不見眼淚不聞哭聲,只有無聲之笑,因喜喪不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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烏雲蔽月,天色暗淡,遠近高低都是樹,重重影影。

小孫子端着長明燭引路,蒼涼的唢吶聲繞着長長的出殡隊伍,如影随形地響徹在長長的山路上。

範老頭屋裏人披麻戴孝,面容上全都覆蓋着死氣沉沉的寂靜,他們三日來笑的太多,臉僵化了。

這一帶坡地墳包衆多,草茂林深,連空氣都是涼入內腑,冷得人直打哆嗦……宗祠公抱着一面鑼一下一下地敲,走過一座座矮矮淺淺的墳頭便唱,“莫驚莫驚——親人上路了,是喜喪嘞——”

曲調婉轉悠長,一嘆三詠,含着說不出的韻味,吸引着人去細聽去沉迷,欲罷不能,一片冷寂裏的突兀,平添些詭異陰森來。

宗祠公身後跟着一個人,提着壺米酒一路灑,既是驅邪,也是敬酒,請諸先人為範老頭讓道。

送葬隊伍進了最深處,唢吶聲停了,宗祠公也不唱了,陰濕的環境壓抑難忍,二兒媳婦蒼白着臉,放在腹上的手指交叉扭動,沒人知道,她懷裏揣着那雙黑棉鞋。

爹光着腳,爹沒穿鞋。

從頭到尾她都恐慌無措,卻不敢聲張,最後鬼使神差地把鞋帶來了。

她揣着那雙黑棉鞋,像揣着一條陰冷的毒蛇。

竹竿上的白紙燈籠裏搖曳着幽藍的火光,米酒圍着墳坑灑足了三圈,範家人三跪九叩,行了子孫大禮,起棺填土。

濕冷泥土一點一點地掩埋住黝黑沉靜的棺材。

咚——

咚——

什麽聲音?

所有人的心都高高吊起來,四處張望,似乎隐約的樹影都化成了張牙舞爪,青面獠牙的怪物。

“爺爺在敲門。”小孫子說,“他說他還剩一口氣。”

啪,大兒媳婦打了自家兒子一巴掌,小孫子淚眼汪汪地閉嘴了。

宗祠公沒什麽反應,閉着眼扯開嗓子唱,“入土為安,黃泉走好,喜喪嘞——”

唢吶聲重新響起,範老頭屋裏人重新開始笑,咚咚的聲音消失了,人們松了口氣。

曲調還是那個調,不過快了三倍,聽起來歡快明朗。

笑容仍比哭還難看,卻不是無聲的,和着唢吶,“哈哈……哈哈……哈。”

冷寂的黑夜裏,風輕了,風停了,暗淡的光線下,人影疊着人影,深黑比墨更濃,那黑色的影子拉長了,往外延伸,吞噬……

二兒媳婦僵直的眼珠子,瞥見那影子快爬上她的腳踝,驚叫一聲踉跄摔倒。

摔出一雙黑棉鞋。

唢吶聲,笑聲,戛然而止。

大兒子悄無聲息地收回了伸出的腳。

範家人都陰森森地盯着二兒媳婦,她哆哆嗦嗦地爬起來,等着審判。

宗祠公向着棺材行五體投地大禮,“範老頭可憐哦,光腳上了路,莫怪莫怪,這是你屋裏子孫哎。”

二兒媳婦撲通跟着跪下來死命磕頭,宗祠公爬起來嘆息,“腳接地氣,頭融天道,氣脈通順,方達天地……這好好的喜喪變哭喪嘞—— ”

又對二兒子說,“你屋裏人惹的禍,你就按族禮來吧。”

二兒子張了張嘴,眼神掃過一圈,落在低着頭的二兒媳婦頭上,驚怒怨毒,又轉到棺材上,變得恐懼畏縮。

族禮曰,亡者赤足,擇血親暖鞋伴碑,方安。

等到葬禮結束,他要獨自一人在這荒山野嶺,抱着黑棉鞋,守着青石碑将就一夜,謂之暖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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