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魅
送葬隊伍沿着原路,前後竹竿上各支着一盞白紙燈籠,晃晃悠悠地消失在他的視野裏。
萬賴寂靜裏呼吸聲可聞,長明燭滋滋地燃燒着,火光慘白,燭淚也慘白。
二兒子睜大了眼,盯着隊伍的方向,目無焦點,一動也不敢動。
他厭惡懷裏的鞋,恐懼身後的墓碑,更恐懼那具棺材,可他不敢離開,不敢不遵禮,甚至那雙鞋也捂得嚴嚴實實,不漏一絲風進去,好像那是一雙真正的腳。
蟲獸無聲,只有無邊的黑暗,後半夜時分,因為過分損耗心力,他昏沉起來。
咚——
咚——
二兒子一驚。
爺爺在敲門,小侄子的話回蕩在耳邊,像炸響了一個驚雷。
不,他拼命地縮成一團,抑制住心中恐懼,爹死了!
宗祠公說,喜喪變哭喪——
突然一僵,他摸到了懷裏的鞋,鞋在動。
鞋尖劃着他的掌心,不疾不徐,不驕不躁,緩慢的,暧昧的,就像很多個夜裏那一雙手,指甲劃過他的肌膚,從額頭到腳掌,厮磨得掌心發癢,人心發冷。
心若擂鼓。
吱呀——
尖銳的破裂之聲響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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吱吱吱——
沉重的棺材板被推開。
一只枯瘦的手攀住了棺沿,那只手冰冷,生硬,慘白,棺材裏的人慢慢坐起來,慢慢轉過頭來……
啪,他腦中繃緊的弦斷了。慘叫一聲,拔腿就跑,跑了一步,絆倒了,他手足并用爬了兩步,有什麽東西抓住了他的腳腕,他恐懼地大喊着,拼命地往後踹。
踹開了,他趁機爬起來,向前狂奔。
嘭——
他又摔倒了,額角磕在樹幹上,暈了過去。
風呼呼作響,半醒半夢間,有個冰冷的黑影包裹住他,攤開他的四肢,覆了上去。
天色微亮,二兒子昏昏沉沉地睜開眼,什麽也沒發生。
草木青蔥,晨光明媚,他臉色恢複了些,遠遠望去,墳包光禿禿的,也孤零零的,他壯着膽子向前察看。
沒有想象中的狼藉泥土,沒有掀開的棺材板,更沒有猙獰恐怖老父屍體。
墓碑靜悄悄的,一切如昨晚,長明燭燃燒殆盡,被他遺棄的黑棉鞋,一只散在草叢裏,一只甩在墳包上。
他太累太緊張了,把映射在腦海中的恐懼當成了現實。
二兒子長舒口氣,又不安起來,他沒把族禮守足,四下看了看,飛快地把鞋撿起來,離開了這個是非之地。
進村回家,靈堂正好拆了一半。
二兒子臉色陰沉地宣布,他要休妻。
全家嘩然,妻子不可置信地看着他,大嫂委婉地勸他,爹屍骨未寒,就算要休妻,也得暫緩。
二兒子想了想,眼裏露出恐懼來,點點頭也不再提,當即搬到了客房。
至于期間大哥的反應,二兒子心不在焉,并未注意,等他想起來,又發狠想道,爹死了,沒人能壓着他,大哥也不能,他自己的事情自己做主。
夜涼如水,黑白照挂在大廳中央,俊朗的眉目,微微笑着,穩重而可靠。
宗祠公說喜喪生變,挂着範老頭年輕時的照片,能沾朝氣,引陽排陰。
小孫子仰着頭,盯着黑白照,左看看右看看,面露驚奇,跑到大兒媳婦身邊偷偷咬耳朵,誰知娘親二話不說甩了他一巴掌,眼裏閃着兇光。
“閉嘴!這種話以後不許再說了。”
小孫子被打懵了,想哭不敢哭,眼睛通紅。
大兒子從內院進來,皺眉疑惑。
“孩子小不懂事,老說些犯忌諱的話。”
聽了妻子的解釋,他不做聲,随意看了眼牆上的父親,眼裏閃過一絲厭惡。
他猜得到兒子方才說了句什麽。
二兒子鐵了心要休妻,二兒媳婦傷心欲絕,一直躲在屋裏掉眼淚。
半夜三更,她哭得心力交瘁,受不住了,摸到門邊,伸手去拿大嫂準備的食物。
厚重的門被推開一條縫,微微照進一絲光,清涼的地板上擺放着碗筷,臺階上三炷香,火星鮮紅,透着肅殺凝重。
二兒媳婦呆了一下。
拍着大腿哭道,“哪個天殺的哎,老娘還活的好好的,給屋門前上啥香啰!”
哭喊聲在寂靜的夜裏顯得格外凄厲。
她捂住嘴,醒悟過來,入葬頭夜切勿大聲驚擾,血淋淋的婚變教訓讓她不敢再挑釁範家村的忌諱。
她拿上東西,關上門,栓好,轉身。
不知從哪裏來的一股狂風,把桌上的蠟燭吹滅了。
入葬頭夜,親屬須得整宿奉燭,燭滅,不祥。
族禮典法前所未有的清晰起來,二兒媳婦手忙腳亂地尋打火機,風越來越大,吹的窗子呼啦呼啦。
二兒媳婦匆忙向窗外掃了一眼,一張人臉一閃而過,她手一抖,打火機被甩脫了出去。
她哆哆嗦嗦地趴在地上四處摸索,打了火,身子一僵。
明明滅滅的火光裏,風從門縫裏鑽進來,沉重的大門被擠得嘎吱作響,一雙沾染泥土的黑棉鞋整齊規整的擺在大門口。
她栓死了門,門怎麽會開,門口原先也沒有黑棉鞋。
脖子上仿佛被吹了一口涼氣,有個聲音若有似無,輕輕飄飄地回蕩着。
還我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