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宣平侯府亂作一團,幸好府上特意請了大夫,離徐世子的院子也不遠,很快就被家丁請來,在一群人緊張的詢問聲中,大夫實在是靜不下心來診脈,冷着臉将所有人都趕了出去。
向長遠看着床上雙眸緊閉的徐世子,心裏也慌亂起來,不過适時他抱他進來時趁機把過脈,脈象雖弱且緩,但無衰跡,他也還算冷靜,大夫将人遣散,他執拗的留下,主動給大夫遞針。
大夫瞧了他一眼,默許了他留下。
适才窗門大開的屋子此刻窗門緊閉,感受不到一點風跡,沉悶而清肅,其間的藥味彌散不去,燃盡的檀香味也抑制不住。
向長遠給大夫遞完針,看徐世子慘白的面色也有了緩和,這才松了口氣。大夫收完針,拍了拍他的肩,自顧的出去和門口守着的人說明情況。
向長遠感覺到徐世子微弱的呼吸聲,他濃密的長睫在眼下投了陰影,微紅的淚痣也遮了幾分。
一晃,竟到了日暮黃昏之時,夕陽的光從穿透窗戶紙落在他的腳邊,他斜眸望去,一時間有些恍惚,好像此刻他還在酒肆茶館,與人談道論劍,在山野之間,見雲望月。
一晃神就聽到了咳嗽聲,見是昏迷的人醒來,撐着要起身,他忙搭手扶人。
徐原青面色透白,嘴唇也毫無血色,青絲垂落床鋪之上,他一手抓住向長遠的胳膊,直勾勾的盯着看。
向長遠看他神色淩然,雖氣色不好,但神情不似病人,眼底竟還有些殺伐之氣,他不由得更疑了。
屋內藥味飄散,與檀香味裹挾在一起,又有暖烘烘的炭火,一時間有些讓人昏沉。
徐原青看着向長遠那雙黑白分明的眼睛,緩緩擡手,遮住了他的下半張臉只露出眼睛,雙眼明亮,他又将手往上移遮住了雙眼,下颚消瘦,難怪似曾相識,原就見過且就在昨日。
沒想到他徐原青也有被人戲耍的時候,他戲谑一笑。
向長遠看他那一抹笑意有些悲,擡手扶着他垂落的手,無奈的淺淺一笑,用昨日刻意壓低的嗓音說道,“對不住世子。”
徐原青知道是自己身體的問題,剛才向長遠沒用多大的力,只是傳出去向公子剛回京就将他欺負吐血,這事可損了他在京城多年來“兇神惡煞”的形象,說是能大方原諒也是不可能的。
“所以呢,試探我的理由?”
他百思不得其解,昨日在藏寶閣遇到,即便他覺得自己有秘密,也不至于就這樣來試探吧,他又不入仕做官,也不點兵護國,不過要一個血茴草治病,怎麽就讓他特意來試。
向長遠正要回答,就聽到外間響起婦人的驚嘆聲,估摸着是宣平侯夫人在着急,此時也不是能解釋的好時機,他給徐原青掖好被角,收拾整理好情緒,做好了出門受罰的準備。
徐原青看他離開的背影,冷冷警告,“向長遠,你最好不要被罰。”
此事他沒完,要是向長遠被罰了,不管是禁足還是挨打,都耽擱他報這個仇,他會很不高興。
聞言,向長遠回頭看床上斜依的病美人,擡手作揖,推門而出,眼前是晃動的燈籠,尚未完全落下黑幕下人就已經将燈點亮了,将院內照如黃昏一般,他被光線晃了眼,尚未看清侯爺夫人的方位,就見一道人影湊近,緊接着手被一雙蒼老的手握住。
“好孩子!好孩子~”
牽他的婦人雍容華貴,頭上的步搖微搖,眼睛哭的泛紅,卻依舊端着高雅的儀态,瞧周身的氣派打扮便知她是侯府的女主人,也是徐世子的親生母親李英,而她這一連兩聲哽咽的“好孩子”,叫的向長遠茫然無措,認罪的話卡在喉嚨裏不上不下。
李英抽泣了兩聲,依舊緊緊地抓着他的手,剛哭過的眼溢着欣喜的神色,“多虧了你救了楠楠,否則我都不知道該怎麽辦了……”
李英緩了緩,慢慢說道,“楠楠自幼體弱多病,一直郁郁寡歡,大夫說他心有郁結,已結成淤血,若不發洩恐難過今冬,我與侯爺試過許多法子,只是這孩子雖然乖戾卻十分孝順,不同我們作氣,去尋別人的晦氣發洩,旁人哪敢招惹他,自然也氣不着他。”
說到此處,李英面露愧色眼中卻藏了三分驕色,她側目往屋看了一眼,回過頭來望着他眼神滿是感激之色,“我沒有要責怪你的意思,我今日見過你母親,知你今日才回京,也是楠楠命不該絕遇見了你,這京城的孩子都懼楠楠,其實楠楠是個好孩子,你日後多與他親近就知道了。”
向長遠望着欲拉他手又在克制的李英,感覺自己好似在做夢,真是一瞬天堂一瞬地獄。
徐原青可不是普通的世家子弟,祖母是先帝的一母同胞的親姐姐,他父親是宣平侯,母親是郡主,姐姐是當今皇後,單拎哪一個出生都金樽玉貴,偏都集于他一人身上。
他當時來試探時想的是坦白自己的身份,沒想到世子氣性大生氣了,他便向下回再說,萬萬沒想到世子氣性大到吐血,那會他才意識到自己太冒失了,世子金貴,若是有三長兩短,他恐怕不夠賠。
徐原青也以為向長遠會被愛子如命的李英為難,一覺醒來卻聽左越說沒事。
左越給他奉藥,“世子,雖然是陰差陽錯,但的确是向公子救了你。”
“……”
徐原青琢磨着向長遠也不是男主啊,怎麽運氣這麽好?
徐原青一邊穿衣一邊聽左越絮絮叨叨,按照往常慣例他才暈過去幾次,是不可能出門了,但他又與尋娘有約,思索着該怎麽才能順利出府。
左越看他目光望向院子的牆,小聲的提醒,“世子,我看牆外有人看着呢,要不今日就不出去了。”
翻牆是萬萬不行了,上次他小身板差點摔死,還讓府上的人也着急。
他往廊下走去,看見擺放了幾個大箱子,不知何時出現的,扭頭問左越,“那什麽?”
左越小心翼翼的回答,“李公子送來的藥材。”
——
清早,向長遠醒來就直奔藥房,大手一揮買了五箱滋補的藥材,讓店家先送去,自己去再買些零嘴,懷抱着大包小包的零嘴,他匆匆忙忙的去了宣平侯府,家丁見是他就領他進去。
家丁只送他到院門口就行禮告退了,向長遠自己進去,進院就見有兩個箱子擺在廊下,他估摸着是适才買的藥材已經送到了,快步上前,還未踏入屋檐下,就見一只手撐着門框露出一張美逸的臉。
徐原青一身寬松的月牙色常服,未挽青絲,真如李夫人所言,世子吐完血,臉色較昨日相見有了氣色,一雙桃花眼眼依舊盛着一片寒潭,只見他拖着病軀撐着門框,指着門口的兩箱藥材大罵,“李鳴生腦袋被驢踢了嗎?讀書讀到狗肚子裏去了!給我送藥,他怎麽不送大夫來啊,直接幾針紮死我算了!”
他雖然氣聲虛浮,但氣勢十足,大有沙場點兵的風範,旁邊的侍從小心翼翼的看着他,想扶又不敢扶。
向長遠心裏一緊,尚未來得及阻止,旁邊就過了一隊家丁,手裏皆是藥箱,最前面的禀報,“世子,這是向公子送來的藥材。”
“向長遠?”
他渾身一顫,對上了一雙殺氣騰騰的雙眼,還算溫暖的天他卻感受到了寒冬的淩寒,這種眼神他上次所見是被他絞殺十惡不赦的匪徒,他汗毛豎立。
徐原青雖生了一張俊俏美豔的面孔,但性子卻潑辣,說話更是不近人情,目光從向長遠的臉上移開,落到足足五箱藥材上,排成長排盡顯財大氣粗。
向長遠試探性的上前幾步,挂着人畜無害的笑容,“這個藥材是我家裏送來的,我事先不知情,我只給你帶了這些零嘴。”說着,招呼他身邊的侍從下來,将滿懷的吃食全都遞給他。
左越正欲接過,就聽身後傳來冷冰冰的聲音,“左越。”
左越伸出去的手拐了個彎回來,若無其事的拍了拍胯部,臉上的笑容一瞬消失,換上了陰沉沉的神情,與臺階上的徐原青如出一轍。
“……”
向長遠仰頭看徐原青,一副溫柔和煦的模樣,“昨日唐突了世子,實在抱歉。”
昨日的氣還沒在胸腔裏順暢出去,今日又來尋晦氣,幾股氣一并發了他幾步跨下臺階,不料身子太虛腳下不穩,險些撲到,幸好一只手及時托住他,沿着這雙孔武有力的手往上看,扶他的人一臉關切,黑白分明的雙眸亮如星辰。
徐原青忙甩開他的手,惱羞成怒:“你怎麽不給我送口棺材來啊?”
向長遠手還僵持着扶他的動作,适才條件反射的扶他,他向自己傾倒時身上是淡淡的藥味與檀香味,香味萦繞不散,腦子一下混沌不清,張嘴回道,“你若喜歡,我叫人打來,你看你喜歡哪種樣式……”
話說到一半他才回過神來,可惜話已然收不回了。
徐原青本就蒼白無色的臉,此刻有些鐵青。
周遭是灼熱目光,他竟然從左越的眼神中看到了敬佩之情。
徐原青皮笑肉不笑,朝他豎起大拇指,“牛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