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向長遠接過李掌櫃的燈籠, 他為徐原青掌燈,已到宵禁時辰,兩人便從小巷中彎彎繞繞的走, 烏雲遮月,借着燈盞的光,只看得見腳下的路,周遭伸手不見五指。
一盞燈籠不夠明亮, 所以他們走得近,卻只能在靜谧的黑暗中聽見對方的呼吸聲, 還有周遭偶爾傳來的響動。
徐原青手藏在兩層大氅下,亦步亦趨的随着旁側的人走, 以前也有半夜出門過,只是習慣了一個人獨來獨往,身邊有人掌燈很不習慣, 而那人又出奇的安靜,像是在故意磨他的性子。
他原就不是能耐住性子的人, 向長遠久不出聲, 他便問, “你沒什麽要問我的嗎?”
問什麽呢?
問他怎麽知道莘正元會在藏寶閣?莘正元年少成名, 城府深沉, 他能猜到并不意外?
問他為什麽要來見莘正元嗎?好像他沒有立場問這些,因為他三番五次拒絕過站在他那邊,所以他沒有資格問。
所以要問什麽?向長遠一時竟找不到話問,卻又滿腹疑慮想有一個答案。
徐原青不是京中盛傳的廢物草包, 他不僅深藏不露, 還有一顆玲珑心,算無遺策, 步步為營,與他為伍或許不會輸。
但是……
向長遠不過片刻就想了許多,他在黑暗中搖了搖頭,似是在笑自己的自以為是,他若不是占了姓氏的運,想必徐世子不會一再對他客套。
他輕言道,“我只是來送你一趟,你見什麽人,做什麽事,我明日便都忘了。”
他語氣中帶着無奈和哀嘆,徐原青停下腳步,“你不滿?”
不等向長遠回答,手中的燈籠便被奪了,緊接着眼前乍多了一雙明亮的眼睛,映着自己的身形,他一下就怔住了。
徐原青在京城嚣張跋扈多年,說話也慣會陰陽怪氣,尖酸刻薄,憑着金貴的身份無人與他針鋒相對,但也對他不會有什麽好臉色,對他當面一套,背後一套。
他旁人也就冷眼相待,可向長遠這般對他,他心裏很不是滋味,脾氣莫名就上來了,撐着燈看他那雙清明澄淨的雙眸,沒好氣的說,“你不用給我來陰陽怪氣這一套,是你自己偏要跟來,我見什麽人,說什麽話也沒背着你,你若是想甩臉色,大可不用再繞路送我,你就此打住,拐回你的向府,明日不止當我們今日沒見過,直接不相識最好。”
他一口氣說完,氣息有些不夠用,咳嗽幾聲低低的喘了幾下,覺得自己身體太不争氣,死死撐着站直與他對視。
向長遠看他眉頭緊皺,眼中有幾分怒意,有些無奈的辯解,“我沒有,你所謀之事事關江山社稷,我并沒有打算站在你這邊,所以多問了,日後怕你為難,也怕我為難。”
冷風四起,吹散了烏雲露出皎月,月光傾灑将燈盞的光都削淡了幾分。
四目相對,兩人一時無語。
徐原青後知後覺自己急了,向長遠雖然總和自己一道,但他的确幾次三番的拒絕過自己,他依舊不是自己的人。
所以,他們算是什麽關系?
既沒合作,也不是同伴,說是朋友,又覺得兩人之間沒到那個地步。
向長遠看他吊梢的眉眼逐漸平緩下來,愣怔後有些不知所措,他笑了笑往前走,看人還站在原地,輕聲喚他。
“徐世子?”
他聲音親和,不似旁人叫他時帶着嘲諷的意味。
徐原青回過神來走去,不知為何,他感覺到向長遠身上有股子坦然,不是少年自信,也不是因為出身名門有靠山的底氣。
他身上的坦然是渾然天成的是無畏、無懼,偶爾會給人一種歷盡千帆的看淡。
好像,對什麽都坦然接受,即便前面是荊棘萬叢,他也不卑不亢的往前走。
初冬寒氣重,他恍惚間忘記了自己在做什麽,腦子有些混沌,渾身一顫,忽然叫他,
“向炮灰。”
叫出口後,他才猛然醒悟,自己叫的不是向長遠,而是在叫醒自己。
向長遠微微傾身,應他,“嗯?”
“莘正元說看到了你就沒有不甘了,是因為……”徐原青莫名有些慌亂,他沉了沉心,往前路看去才繼續說,“沈齊文與唐國公還有楊家聯合,遞了幾道折子。”
向長遠側目看他,靜靜地聽着他的話。
“彈劾你父兄。”
他話音剛落,向長遠神色周變,自古将軍最忌諱功高蓋主,向家平定北疆有功,為大晟奪回三城,功不可沒,百姓稱贊,如今回朝正是福禍君上一念之間。
向長寧先行回京,便是打點朝中上下,處理繁瑣軍務,以免落人口實,不想防上防下,竟然被沈齊文擺了一道。
“何時的事?”
徐原青:“應該在這幾日,否則血茴草一事,沈齊文不會全身而退。”
血茴草一事,沈齊文難辭其咎,莘正元革職,他卻安然無恙,其中的緣由,不只是因為他是天家之子,還因為向家如日中天,位高權重,功高蓋主,內不可亂,儲君不可廢。
向長遠思緒亂成一團,憑生了幾分冷汗,好像将死一般的驚懼從心底傳來。
徐原青:“此事本不該同你說,但你姓向就該知道。”
“為何不同我說!”向長遠低聲質問,“那此刻又為何同我說來!”
徐原青與他相識至今,從未見他這般疾言厲色過,一時間被唬住,此時他知曉後第一時間就叫柳謙傳信給了向長寧。
向長寧給的回信,其中一條就是讓他不要告訴向長遠,他思來想去也不該和他說,他自八歲就在江湖游歷,雖也見了許多沉浮,畢竟沒有朝中詭谲。
他心思單純,做事純粹,此事不告訴他,也是怕他關心則亂,行差踏差反壞大事。
“徐世子,你可知此事有多重要!”向長遠眉頭緊皺,眼中對他滿是失望,“你現在告訴我,又是想逼我站在你那邊嗎?”
他急切時将話說絕,徐原青叫他,“向長遠!”
他即便再想拉攏向家,也不會這麽不堪。
他自問從未強迫過他,也未利誘過,竟被他如此猜忌,一時間也寒了心,緊握着燈籠把,咬牙切齒,“我就不該多這句嘴!你向家死活與我何幹!”
“是,與你無關!我将你當成朋友,關心你的生死,原就是一廂情願。”向長遠也被他激怒,有關向家生死攸關的大事,一時間失了分寸,與他急言相對,“你根本就是在利用我算計我!”
“你愛怎麽想怎麽想!”徐原青腦袋發疼,自己身體不好激動不得,沒力氣和他針鋒相對,冷冰冰的甩下一句,“我也是昏了頭了和你說這些。”
說完拎着燈籠晃晃悠悠的離開,月光下青白的身影如一道水光,昏暗的燈籠光映襯着,似真似幻,不一會就消失在了窄巷中。
徐原青明明披着兩件大氅,晚上的風也沒吹到身子骨,偏與他分道後就渾身難受,骨子裏一陣一陣的刺痛,一陣冷一陣熱,腦子裏也混沌不清,迷迷糊糊中回到了院子。
恰好半夜來瞧他左越,徐原青被他扶到床上,用僅存的意識拉住他,囑咐他找柳謙攔住向長遠,切忌他輕舉妄動,然後傳信告訴向長寧,說完聽左越都記下了才昏睡過去。
顧三知半夢半醒被叫醒,來給他診脈施針,這才感受到之前的老大夫為何滿頭白發,總是唉聲嘆氣。
這樣不聽話的病人,作為大夫真是愁煞人。
徐原青此次并沒之前嚴重,不是中毒中蠱,只是氣急攻心引起舊疾,修養幾日便好。
他連續幾日卧病在床,醒來也是渾渾噩噩,行為舉止都十分木讷,時常回不過神來,左越說個半晌,一回頭人要麽發愣要麽睡着了,心裏很不是滋味。
倒不如像之前一樣,世子任性妄為,還有些活氣,這般要死不活的模樣叫人心裏焦急。
李英急得團團轉,直說是中了邪,顧三知好說歹說她才沒去請國師來做法,說是再看幾日有沒有好些。
宣平侯府上上下下安靜沉寂,外面熱鬧非凡,鑼鼓喧天,蓋因向家班師回朝,陛下大赦天下,大晟舉國同慶,京城有名的酒樓酒水免費,喜中藏亂,京城錦繡繁華,燈盞幾日不滅。
三日的熱鬧淡了後,徐原青才逐漸清醒許多,看院中的黃梨樹眼睛有神了許多,已經入冬,葉子落盡,冬日枯敗蕭寂之感撲面而來。
“阿越,慶功宴辦過了嗎?”
幾日來,這是徐原青第一次主動說話,左越喜出望外,“世子問的是北疆戰勝的慶功宴嗎?”
徐原青眼神清明許多,一臉“不然呢”的神情看着他,攏了攏衣袍。
左越給他奉茶,“聽說向老将軍以軍務為重延緩了慶功宴,定在了小寒,也就是後日。”
“嗯,這幾日有什麽事嗎?”
徐原青接過茶抿了一口,思緒集中,他也知道自己這幾日精神不濟,總是不能集中精神思考,今日才好些,能想清楚許多事情。
左越去書桌翻翻找找,不過一會拿來一封未拆的信件,拆遞給他,“這是柳謙哥哥今日送來的,世子可有精神看?要我讀嗎?”
“我又不是瞎。”徐原青接過信件看,左越聽着他像之前一樣怼自己,雀躍起來,念念叨叨的說起這幾日發生的事情。
徐原青一邊看柳謙傳的消息,一邊聽着左越叽叽喳喳的話,不過一會心裏便有了數,遞給他信紙,看左越焚燒。
沈齊文的事情可以暫時不說,他閱了兩遍信紙,就是不見向長遠的消息,微微蹙眉詢問,“我病前叫你做的事做了?”
左越拍了拍手,用鉗子扒了扒碳火,“向公子哪有世子想的那麽笨,柳謙哥哥說他找到人時,人家姊弟正商讨事宜呢,并沒像你想的那般沖動。”
徐原青“啧”了一聲,當時向長遠那副樣子,他回家的一路都在罵他,以為他是個呆愣子,沒想到腦子倒是轉的快,沒把事情做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