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回府路上, 徐原青一路心神不寧,到屋裏靜坐了許久才突然問,“柳謙呢?”
“不知道, 這幾日沒看到他。”左越端來熬好的藥,看他面色煞白,神情嚴峻,小心的詢問, “世子是哪裏不舒服嗎?”
徐原青悶不吭聲的搖了搖頭,接過藥碗仰頭喝下, 看眼前多的糖,迷糊間竟然覺得是向長遠遞來的, 可一眨眼人又不是他。
他推開左越的手,擡手揉了揉太陽穴,一邊起身往床上走, 一邊說,“頭疼。”
左越一聽就緊張起來, “我去請大夫。”
徐原青擡手就将他拉住, 搖了搖頭, “我睡一覺就好。”
興許是身體不适的緣故, 他思緒也雜亂無章, 倒床不過片刻就好像進了另一番天地,來這個世界後的種種飛逝而過,明明是他經歷過的事情,他卻像是局外人一樣注目凝視着一切。
渾渾噩噩中他又回到了初來之時, 入眼滿是白色, 清冷寂靜,寥寥行人, 他不知為何在雪地之中,冷風呼嘯,他已經察覺不到身體的存在。
有個孩子蹲在他身邊“咿呀”叫來幾聲,本能的求生欲讓他掙紮着想要求救,但他渾身僵住動彈不得。
孩子跑走時,巨大的痛苦襲來,他被寒冬凍住的腦子只有一個想法——我不想死。
後來他清醒過來,身在簡陋的土屋,腦子裏有着不屬于他的記憶。
身在異處的無措感和病軀的無力感交織,他崩潰過後異常的平靜,面對婦人的悉心照料和詢問,他能說話後說的第一句——“我不是這裏的人。”
“哪裏的人都是要吃飯的呀。”
這是婦人給他的回答。
徐原青在心裏築起的高樓大廈,因為這句話崩塌成廢墟。
巨大的悲傷襲來,徐原青承受不住如洪水決堤的悲傷,強行醒了過來。
臉上一陣涼意,他擡手摸了一把臉,他竟然哭了,他無奈的擦去眼淚,扭頭看桌上孤獨的一盞燭臺,後面是擺滿的瓶罐的架子。
天還未亮,不知此刻什麽時辰。
這一覺睡得他身子舒服了許多,但思緒更重了。
“咳咳咳……”
咳嗽聲傳出,他捂嘴阻隔聲音,扶着床欄起身,看左越就着一張矮椅,趴在爐子邊睡着了,腳邊是之前的老大夫養的白狗。
他輕手輕腳的在爐子邊倒了一杯熱水潤嗓子,蹲下身看小孩睡覺,狗子感受到他的存在掀開眼皮,瞥了一眼換個姿勢繼續睡。
左越不知夢到了什麽,笑着舔了舔嘴。
看着一大一小睡得安穩,徐原青心中巨大的不安略微消減,在愁緒中抽絲剝繭出幸福感。
他喝完水嗓子舒服了許多,去拿了件大氅給兩小只蓋上。
“世子?”左越迷迷糊糊的叫人,眼睛強睜了幾下也沒睜開。
徐原青蹲在他面前,輕聲應,“嗯?”
左越又睡沉過去,徐原青把大氅給他蓋好就站起身,白日睡多了現下睡不着了,他坐在太師椅裏,調整自己的情緒。
在原書男主還為嶄露頭角之時,他原想的是先拉下沈齊文,不僅能奪男主氣運,還能解心頭之恨,一箭雙雕。
但他千算萬算沒想到,原書兩個勢如水火的人,竟悄無聲息的成了同一陣營。
事情發展至今,唯一他慶幸的是,從未和男主正面剛過,否則他又要傷腦筋了。
原主自小身體不好,原書因為男主刻意的引導,讓徐家人不惜背上謀反的罪名也要救他,最後徐皇後為保全徐家,阻止了此事,還親自将所有罪責攬于自身。
原主氣息奄奄之時,男主故意找人來告訴他一切,玩了一出殺人誅心,原主氣性大,知道是自己牽連了父母,氣的吐血身亡。
原書男主沈玉澤。
書中是個心狠手辣、野心勃勃的人。
若是站在他的角度,他從窮苦書生做到了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位置,的确是位令人敬佩的枭雄。
可如今他是徐原青,站在他的角度,男主步步為營,為一己之私将無辜之人當成墊腳石,而他就是其中一個。
思索了半夜,屋子裏熱氣哄哄,他依靠着椅子又小憩了一會,迷迷糊糊間聽見了外間有下雨的聲響,等睜開眼後外面又只有風聲。
左越哼哼唧唧的換了個方向又趴着睡,白狗擡腦袋看了看天色,往左越腿邊蹭了蹭,腦袋往他腿上一擱又繼續睡。
冬天,人總是貪睡。
他打着哈欠起身,取了大氅披上,輕輕開了一道門縫出去,擡眸就看院子裏立着一人。
院子被半夜的雨水清洗過,寒涼的風夾雜着刺骨的冷,那人立在光禿禿的黃梨樹下,綠衣青袍,給這肅冷的天憑添了幾分春意。
徐原青被冷風一吹,渾身刺骨的疼,連咳嗽了一會才緩和過來。
“不是說阿遠給你沖喜嗎?怎麽不見好?”
向長寧語不驚人死不休,徐原青剛緩和又被驚的咳嗽起來,迎着風眼睛都難睜開,只好退回廊下躲風。
“此事我家裏人都知道,自然也知道你極力反對此事。”向長寧緩步走近,她常年在北疆,風吹日曬,臉上并不白淨,微黃的面色總是不怒自威,柔和的眼神恰好削弱了威嚴。
她看着徐原青撐着廊柱咳嗽,彎了彎眼睛,故作不悅的問,“怎麽?我家阿遠配不上你?”
徐原青背着風終于平複過來,被她話驚的自己一陣難受,沒好氣的反問,“你一早來我這消遣?”末了不忘揶揄一句,“你閑得慌?”
“切。”向長寧冷嗤一聲,将吹到身前的馬尾扔到身後,徑直往屋子裏走,一進門就看到睡着的小孩和白狗,随即就退了出來,順手攔住了要進去的徐原青。
站在門口,她歪了歪腦袋,“這就是你撿的那個小孩?”
徐原青:“看來北疆也不算偏遠。”
向家世代從軍,代代出人才,能在大晟屹立不倒,不至君上忌憚鏟除,自然有自己的門道,對京中高門貴族的事情知一二是必然。
“咦,向将軍。”左越醒了,渾渾噩噩的喊人,不可置信的揉了揉眼睛,确定不是做夢後一下跳了起來,驚了一跳匍在他腿邊的白狗。
向長寧聽到聲音回頭看去,眉眼帶笑的應聲,“嗯,是我。”
聞言,左越更加激動,看徐原青“咿呀”亂叫,小狗也被他感染,圍着向長寧蹦噠。
徐原青無奈的扶額,他覺着自己也常帶他出門,見過不少大人物,向長寧也見過幾次,怎麽突然激動成這樣。
他幾步上前跨進屋子,一巴掌拍在他腦袋上,嫌棄的說,“抽什麽風!”
一巴掌下去,左越果然冷靜了許多,他驚的不是向長寧在眼前,而是他見世子和她說話,像是相識已久,故才不敢相信。
徐原青:“泡茶去。”
左越興奮的蹦跳去泡茶,白狗也跟着他蹦蹦跳跳離開。
向長寧看着小孩欣喜若狂的模樣,心裏自然也高興,不等徐原青請就自己進屋子,微微皺了皺鼻子,瞥了一眼架子上的藥罐子,微微一怔,複而神色如常的笑問,“認識我那麽不堪?”
他與向長寧相識确實是意外,不是出于他的算計,他後來病情反反複複,她也去了北疆,她每年來述職也都只是匆匆一面,有時還只是托人給他帶些稀奇古怪的藥,他知朝局詭谲,向家處境為難,自然不會無故同旁人說他們相識。
當初向長遠突然來找他,他腦子裏還閃過一個念頭,是不是向長寧叫他來送東西。
徐原青看她似笑非笑的神情,如是回道:“彼此彼此。”
左越很快就捧來了熱茶和早點,替他們關上門,倒完茶後忍着八卦之心退到一旁,抱着白狗眨巴眼睛看他們。
徐原青和向長寧對坐在書桌前,示意她喝茶,“你忙完了?”
提到公事,向長寧皺了皺眉,搖了搖頭,“你也知道慶功宴上陛下的意思,現下我倒是閑了,只怕日後留下禍端。”
既說到此處,徐原青便直接問,“陛下這步棋你怎麽看?”
“陛下膝下四子,二皇子早夭,三皇子癡傻,四皇子尚在襁褓,如今只有太子沈齊文心智俱全,能勉強堪當大任。”
向長寧說着眉頭緊皺,眼中厭惡之色難掩,“他是在保自己的江山。”
徐原青:“太子克扣軍饷一事查嗎?”
“陛下如此,百官如何敢動。”向長寧說着氣怒,拍了拍桌案,“這種儲君如何服衆!”
徐原青瞥了一眼一旁的左越,左越收到眼色忙到門口去看,确認無人後搖了搖頭,就守在了門邊。
向長寧壓低了嗓子道,“可笑我三年前收你信後還笑你胡來,後查清後,只恨我不能提槍為枉死的兄弟報仇雪恨。”
三年前,向家軍被圍在峽谷中進退兩難,糧草本就稀少,送去北疆的還少了幾層,那一戰餓死了幾千将士。
最後是向長泊長刀一騎破了僵局,到附近的州城送信,募得糧草這才解了燃眉之急。
在此之前,徐原青就察覺到沈齊文不對勁,便讓柳謙冒死送信,向長寧閱後只當玩笑,直到糧草不夠才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等解困後就着人暗查,果如徐原青所說,太子不顧三軍死活,為斂財扣了糧草。
徐原青示意她稍安勿躁,親自給她添茶,淡淡說道:“沈齊文廢材,來日方長。”
“嗯。”向長寧點了點頭,穩住情緒,擡手揉了揉眉心,這才說其他的事,“聽姨娘說,國師判你活不過弱冠?”
徐原青擡手故作高深的掐指,末了長嘆一口氣,“不剩幾天了。”
向長寧嫌棄的瞥他的手,“所謂禍害遺千年,以你得罪人的本事來說,你恐怕比我活的還長。”說着,從懷中取出一個盒子擱在桌上,“國師那個老禿子,之前還說阿遠是向家的劫,這十幾年過了,向最大風大浪都過了,不見什麽事。”
徐原青微微一怔,不動聲色的轉了話題,看盒子問,“什麽東西?你還特意送來?”
“北疆那邊的人叫苦甘草,聽說屬陽克寒,我記得你這病帶寒,就副将給你尋了兩株,前兩日才送來,正好我今日有空拿給你,你叫太醫院的研究一下,看能不能有點用。”
向長寧說完喝茶,徐原青沒抱希望的伸手拿盒子,打開一看愣住。
所謂久旱逢甘霖,柳暗花明又一村就是此刻的心情。
向長遠看他神情驟變,忙站起身去看,“怎麽?壞了?我也沒看過,是不是路途遙遠弄壞了?”
盒子裏兩株幹枯的草躺在盒中,除了有些許碎葉外好模好樣,見狀,向長寧松了口氣,而後又滿是不解的看向他。
“左越。”徐原青回過神,叫來左越,将盒子遞給他。
左越将白狗扔下,接過一看也怔了一瞬,認真看過後小雞啄米似的點頭,竟然還紅羅眼眶,哽咽的叫他,“世子。”
向長寧:“……”
徐原青看向長寧一臉茫然,一邊,笑着拍了拍左越的腦袋安慰他,一邊給她解釋,“這就是鬧得沸沸揚揚的血茴草。”
向長寧驚訝不已,“這玩意就是血茴草?”
徐原青聽左越确定的答案,心裏又生說不出的滋味,悲喜交加,又期待又怕是空歡喜,沉聲道,“陰差陽錯,看來這東西可能真能救我一命。”
向長寧坐回椅子裏,整個人神松懈下來,“那就最好,也不枉我副将從兇徒手裏搶來。”
徐原青:“替我多謝你副将。”
兩人說了一會閑話,轉眼到了午時,左越收好血茴草去拿早飯,向長寧道要走了,起身突然說道,“聽阿遠說你不喜歡他?”
“嗯?”徐原青起身送她,聞言頓住。
向長寧坦然解釋,“我所說的喜歡,并非你想的那種,只是那日他同我喝酒,我拿他取笑,他卻告訴我,你不喜歡他。”
徐原青一想到向長寧對自己笑吟吟的模樣,自己雖然一再疏遠他,但一時沒想到自己說過這樣的話,便認真回答,“我不曾說過。”
聽他這麽說,向長寧喜笑顏開,“那傻小子心思單純,對朋友掏心掏肺,你逗他玩時悠着點。”
徐原青垂眸淺笑,看來向長遠憨傻是衆人公認的事實。
徐原青留她用飯,向長寧道自己要去丞相府一趟。
将人送走,院子裏只有他一人,清清冷冷,他站在黃梨樹下看光禿禿的丫枝,心裏莫名煩躁起來。
左越去吩咐午飯,回來以後見只有他一人在,四下看了不見向長寧,巴巴的問,“世子,向将軍去哪裏?”
徐原青腦袋裏一直盤着那句“你不喜歡他?”他條件反射的回答,“去丞相府了。”
“哦。”左越應聲,“世子,外面冷進去吧。”
冷風拂面,徐原青腦子清醒了許多,囑咐他,“等顧三知回來,你把血茴草給他看看,太醫院我信不過。”
左越應承随他進屋,一邊走一邊好奇的問他和向将軍怎麽認識,看起來關系還很好向長遠和他要好是不是也因為向将軍。
徐原青心情還沒調節好,不想和他講故事,沒耐心的擺了擺手,奈何左越水汪汪的大眼睛一直盯着他,只差把“求求你了”幾個字寫臉上了。
“……”
他怎麽就養了這麽一個八卦小子!
徐原青慵懶的依靠着太師椅,左越狗腿的捧着茶,遞來糕點,目光灼灼的等着聽。
“也沒算了,大約是七年前……”
左越:“那世子和向将軍認識了有七年了呀!”
徐原青:“嗯,我那會子病很重……”
左越:“嗯,府上的人說,那會子世子昏睡不醒,可吓壞了夫人。”
徐原青:“……”
這個臭捧哏的小子真是讨嫌,徐原青靜聲看他,眼底是嫌棄之色。
左越立刻反應過來捂着嘴,“嗚嗚”的示意他繼續說,自己不搗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