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熱傷風,高燒了一下午,嘔吐、半昏迷,現在醫生在檢查。
阿姨看到傅承淮立刻言簡意赅地說明情況。
傅承淮的面容上看不出神色,一臉沉肅地越過阿姨上樓。
陸也的房門外,歐陽醫生同傅承淮打個照面,見他腳步匆匆,立刻輕聲道:“傅生,剛挂了藥水,人有點糊塗,不過問題不大。藥也配齊全,我跟阿姨說明服用方法。”
“辛苦。”傅承淮朝他颔首,讓陪同的阿姨送下去。
房內,落地窗未完全合上,夜風如情人的手拂過薄簾,布簾彎出柔和的弧度。
傅承淮踩在地毯上的腳步格外輕,卻又格外快速地走到床邊,低眸望向閉着眼睛的少年人。
乳白的頂燈照得他臉色越發蒼白,額角和鼻梁兩側的熱汗清晰可見,幹燥起皮的嘴唇抿着,兩頰卻因為高燒不退而浮起病态的殷紅。
像極了周時琛的面容上滿是壓抑的痛楚。
傅承淮拿起床頭的濕毛巾,去洗手間沖了冷水,快速擰幹,折回身坐在床邊,一點一點用毛巾抿掉陸也臉上的汗珠。
陸也感覺到涼絲絲的舒服,勉強睜開眼。
仰頭就看到低眸盯着自己的男人,驚豔無匹。
他恍惚間以為自己高燒太厲害,眼睛昏花,傻乎乎地用力閉了閉眼,而後慢慢地試探性地睜開一只眼睛,似乎在确認眼前的男人是不是真實的。
“傻!”
傅承淮曲起手指在他腦門上敲了一記,關節碰到額骨,脆脆的一聲。
“……”
Advertisement
陸也剛心髒一跳,高興極了,然而被他這麽一說又委屈起來,抿着唇,不答話,別別扭扭地挪開眼睛,看向窗臺的方向。
敞亮的頂燈剛才被傅承淮随手關滅,只開了昏黃的兩盞壁燈。
此刻燈光照在陸也的臉上,病容倒是沒有了,卻有一種模糊的硬朗感,約莫是因為鼻梁足夠挺、側臉線條又足夠有棱有角。
如此,倒是與周時琛不大相似了。
傅承淮聲音微冷地問道:“怎麽了?不想看到我?”
陸也沒做聲,連眼神都沒轉回來。
傅承淮拿着毛巾站起來,剛要轉身,卻不料躺着的男孩子一下子坐起身。
陸也嗫嚅着幹燥的嘴唇:“沒有……我沒有不想看到你。”
傅承淮擡手揉他圓圓的腦袋,拎了拎他的耳尖兒:“躺好,我去讓阿姨送冰袋來。”
“……”
原來不是要走。
尴尬的陸也徑直躺下去,将薄被拉到頭頂上。
傅承淮看他動來動去,另一邊手上的輸液管都在晃,他叮囑道:“別亂動,一會兒手要疼了。”
被子裏悶悶地發出一聲“哦”。
實在是忍不住,傅承淮隔着被子又揉揉他的臉,兩指順着他高挺的鼻梁用力一捏。
“唔——”
陸也喘了口氣,正要抗議,卻聽男人悶聲笑起來。
那笑聲宛若一陣清涼拂面,比冷毛巾更叫他舒服。
門開合兩下,陸也想:他出去找冰袋了?
慢慢地往下拉被子,陸也睜大眼睛往門口看,誰料又和傅承淮的鳳眸撞在一起。
“……”
傅承淮走上前,拽住他要蓋住臉的被子:“幹什麽呢?做賊?”
“沒有。”陸也放棄掙紮,臉上燒得慌,還好原本就在發燒,不然就一定讓傅承淮看笑話了。
傅承淮坐上床,靠在床頭,靜靜地低着眼凝視陸也,順手将被子幫他掖到肩頸的位置。
他微微上挑的瑞鳳眼一瞬不瞬地盯着他,看得陸也不自覺地屏息。
陸也實在是耐不住,眼神飄忽游移,不知道應該看他哪裏好,終于将他挺括的純色襯衣領作為雙眸焦點,才敢開腔問:“怎麽了?”
傅承淮輕柔地摸過發燙的額頭:“為什麽不告訴我一聲?”
陸也黑漆漆的眼睛裏帶着壁燈的光點,閃了閃,輕聲道:“你很忙的。也不是大事。”
傅承淮輕敲他的額:“嗯,燒到吐了,還不是大事。本來就笨,燒得更笨怎麽辦?我給你交的學費誰來還?”
陸也立刻道:“我會還的!等我畢業了就去工作。”
喉嚨沙啞,說兩句嗓音就跟破鑼一樣難聽,眼眶也跟着紅了起來。
還是年輕,自尊心又強,經不起激。
傅承淮溫柔地捂着他的腦門道:“好了,別說話。睡會兒,吊水挂完喝點粥。”
“哦。”陸也的額頭被他的手掌心蓋着,說不上來的安心,他慢慢閉上眼。
少許,阿姨送毛巾和冰袋進來,傅承淮試了試溫度,輕輕壓在陸也的額頭上。
裹着冰袋的毛巾雖然很舒服,但畢竟不是傅承淮的手掌。
陸也有些郁悶地皺皺鼻梁。
坐在他身旁的傅承淮将他的小表情收入眼中。
沉默良久,安靜的空氣中似乎能聽到輸液管滴答滴答的聲音。
“你……”
“叫哥。”傅承淮指正他。
陸也努努嘴,乖乖地道:“承淮哥,你今天不回去嗎?”
傅承淮擡起手腕看了一眼手表,八點多了:“我晚飯都沒吃就來,你現在讓我空着肚子走?”
陸也瞬間睜眼:“沒有讓你走啊。那你……那你去吃飯吧。我一個人呆着也可以的,我……”
話還沒說完,手掌蓋在了唇上。
軟綿綿的觸感讓陸也神思恍惚,暈暈乎乎地不在狀态。
“嗓子都啞了,說這麽多幹什麽?睡覺。”傅承淮道。
他的手指軟軟地搭在陸也的臉上,掌心肉也軟熱,陸也失神了幾秒,才恍惚中立刻閉上眼和嘴。
陸也凝神靜氣地聽着傅承淮的呼吸聲,兩人漸漸同頻起來,然而昏沉的大腦不允許他想太多,不多會兒便沉沉地睡過去了。
傅承淮趁着陸也睡着,去吃了頓飯,又打了幾個工作電話,才回來陪着陸也。
陸也再次醒來,已經是夜裏十點多。
他感覺渾身的熱度都下去不少,腦子也好使多了,只是鼻子堵得嚴嚴實實,難受。
意識完全恢複過來的第一時間,他睜開眼。
床頭靠着的男人正在專注的看書,房間裏只有一盞床頭燈,光芒斜照在上半身,透過白襯衣甚至将白皙的肌膚都照得反光。
肌膚外似乎有淡光朦胧地籠罩着,薄薄的一層,像是水光,又像是霧光,目之所及,夢幻得異常。
陸也睜開眼的動作很細微,并沒有打擾到專注的男人。
他能清晰地看到近在眼前的秀手捧着書脊,另一只手輕輕地翻書。
此刻陸也的角度無法看到傅承淮的面容,但他卻沉浸在這種安詳靜谧甚至于溫暖的氛圍中。
傅承淮感覺到陸也的呼吸改變了節奏,立刻合上書,低頭俯視他道:“醒了?還難受嗎?”
聲音是說不出來的平和溫柔與低沉,仿佛輕輕柔柔地撫摸陸也脆弱的內心。
他不知道自己有多久沒有被人這樣好好關照過,他溫順地道:“不難受了。”
鼻塞比剛才更嚴重,陸也的說話聲嗡嗡的。
傅承淮将書丢在床邊,起身去叫阿姨送東西,口中道:“起來喝點溫水,一會兒喝粥。”
陸也呆呆地看着他白衣黑褲的修長身影,大腦似乎停滞了一下:所以他一直守着我嗎?
他不是很忙的嗎?
晚上沒有應酬嗎?
今晚不回去了嗎?
陸也又模模糊糊地想:為什麽我這麽想看到他?
剛經過一場高燒的大腦無法立刻給出準确答案,但随着傅承淮轉身回來,心情莫名飛翔起來,疑惑被清風吹散,消弭于無聲。
傅承淮扶着陸也起身,喂了溫水,又一口一口地喂了香噴噴的小米粥。
他就坐在床邊,手捏着瓷勺遞到陸也嘴邊時,陸也幾乎都不敢相信他在喂自己吃東西。
黑漆漆的,漾着水霧的眼睛一直看着傅承淮,毫不避諱。
傅承淮手背探他的溫度,遺憾地搖頭,微微勾着的嘴角翹起來,輕笑道:“一定是發燒燒壞了。”
陸也忙才不好意思地收回眼神。
他不能告訴傅承淮,這是他這輩子第一次生病被人這麽用心的照料。
以前在孤兒院也有人會照顧,可是周圍的孩子很多,看護就兩三個人,他根本沒有體驗過這樣被人一心一意關照着;後來和孫星搭夥住在一塊……好像再也沒有發過燒,生過病。
自從自己跟雜草一樣活着,好像病痛都不找自己麻煩了。
陸也懊喪的想,自己命賤吧,日子過得好一點就能在大夏天的感冒發燒。
傅承淮就看着他的腦袋耷拉下去,眼神也暗淡不少,他道:“怎麽了?一會一個樣。”
碗裏的小米粥喝得差不多,傅承淮将碗遞到櫃子上,拿起濕巾伸手要給他擦嘴。
陸也驚慌地避了一下,擡手抽過濕巾,小聲道:“我可以自己來的。”
“嗯,那你自己來。我回去了。”傅承淮說着站起來。
陸也又傻眼了,仰頭看他,小狗一樣的眼睛眨巴一下:“你不是說你不回去嗎?”
傅承淮再次被他逗笑:“好了,逗你的。我讓阿姨收拾一下,送點水來,一會兒你要吃藥。”
陸也鼓鼓臉頰:幹嘛總是逗我?很好玩嗎?
他用力擦擦嘴唇,在昏暗中,嘴角扯起一個弧度。
等陸也吃過藥再次靠在床頭,他看傅承淮可能會離開去休息,可是自己一時半會兒又睡不着,琢磨了好一會兒才小心翼翼地說:“承淮哥,你看電影嗎?”
“嗯?”傅承淮正在看手機上的微信消息,聽到這話道,“想看什麽?”他伸手去拿遙控,對着床對面的櫃子按了一下。
黑色的電子顯示屏從櫃子裏慢慢升移起來。
傅承淮将遙控遞給陸也:“你選。”
陸也想,那就是不會立刻走,他愉悅地枕着靠枕看向屏幕,随手按來按去。
看到陸也點開一部經典的驚悚犯罪老片,傅承淮輕咳一聲:“這個片子小孩子不能看。”
“我成年了。”陸也沙啞的嗓子堅定不移地反抗,“那就看這個吧。”
他扭頭看向傅承淮:“你看過嗎?”
“念書的時候看過。”傅承淮看着電影介紹,在腦海裏回憶具體的畫面,看向陸也,“真的看?”
陸也固執地點頭。
“那就看吧。”傅承淮淡笑,“歡迎進入成年人的世界。”
陸也嘀咕道:“不是犯罪片麽?又不是……”
傅承淮道:“除了se情,犯罪也有十八禁的。沒事,你膽子小,我給你擋着。”
陸也看他斜靠在床頭,自己便默默地往另一側挪了挪:“承淮哥,你躺上來吧。”他讓出一個靠枕。
傅承淮也好久沒跟人一起看電影,還是這種九十年代老片,他從善如流地擡腿上了床,又将枕頭放放好:“行,開始看吧。不過這片子時間長,你要是熬不住就睡。”
陸也答應了,點開“播放”按鈕。
伴随着舊式黑白片中的幹燥沙漠入目而來,響起低沉沙啞的曲調,電影正式拉開帷幕。
晃動、雜亂、無序,時而黑白、時而血紅的畫面一幀一幀閃過,陸也感覺有點暈眩。
傅承淮低聲道:“要是不喜歡,就換一部吧。”
“不用,挺好的。”陸也剛說完這話,就看到黑白屏幕上的瘦削女主角穿着胸衣開始随着唱片機的音樂扭動,緊随其後的是,第一個受害者被殺。
他注意到時間進度,五分鐘,而這部片子一共時長兩小時。
在瘋癫的畫面中,陸也小聲問傅承淮:“一共是不是要死好幾個?”
“五十多個,以及一整個監獄。”傅承淮嘴角噙着笑意,“還看嗎?”像是在吓唬小孩子一樣。
“看!”陸也默默道,“我不暈血。”話音剛落,一個胖女人被木倉命中,血濺當場。
這是一部血腥暴力犯罪片,帶隐晦se情畫面,但陸也竟然看出了一種狂野的浪漫情調。
他想,自己可能沒看懂。
殺人狂的浪漫?
不過算得上是一次很新鮮的觀影體驗,畢竟陸也長這麽大沒看過剪輯如此跳躍、拍攝手法如此誇張、角色如此神經質荒誕的片子。
伴随着電影結束,陸也聽到了傅承淮在跟着片尾曲輕哼。
他瞳孔微縮了一下,原來傅承淮漫不經心地哼歌時聲音這麽低沉悠揚,有一種噴薄的男性魅力。
他多麽想轉過去看看傅承淮的神情,可是又怕打擾他,或者他停下哼唱。
于是,陸也只能靜靜地聽着。
等電影徹底結束,傅承淮的輕哼越來越低,陸也扭頭問:“這是什麽歌?”
“《The Future》。”傅承淮道,“科恩的歌。”
未來?
“怎麽……怎麽拼的?”陸也有些羞赧,“我是說歌手的名字。”
傅承淮勾着薄唇淺笑:“手拿出來,我寫給你看。”
陸也乖乖照做,将手掌朝上遞過去。
傅承淮擡手,指尖劃在他的掌心,慢慢地寫下幾個字母:Cohen。
他的指尖暖熱,在相信滑動時候,有些癢,陸也柔軟的內心像是被他輕輕撫了一下,某個地方陡然産生一種奇怪的情愫。
他悄悄擡眸,細細地盯着傅承淮低眸時的神情,專注,溫柔,讓他想起電影中被大風刮走的女主角頭上的白紗。
男女主角在大橋上割掌相握,血液交融,達成婚姻的契約,聖潔的白紗讓女主角像天使一般。
陸也不合時宜地想,傅承淮如果是個女人,可能比天使更像是天使。
等傅承淮寫完,他看向陸也,語調輕松地問:“知道了?”
“再寫一遍可以嗎?”陸也傻乎乎的道,“太快了。”
他知道傅承淮又要說自己笨了,但又有什麽關系呢,他就想讓他的手指在自己的掌心,好似嬉戲一般的游動。
但意外的是,傅承淮沒有說他笨,也沒有笑他傻,而是認真的托住他的手背,一邊寫一遍道:“c-o-h-e-n,全名是Leonard Cohen,記住了?”
想說再寫一遍,可是會被他發現的吧?
陸也只能點點頭,然而伴随着他的手掌與手指如退潮般離開自己的手,潮水的引力也帶走了一部分的陸也。
至于那是哪一部分,陸也到底也說不清楚,只覺得那一部分如白紗一般在青山之間飛揚起來,飛向何處,又是另一場未知。
已經是午夜時分,傅承淮關了電視後揉着陸也的腦袋說:“好了,也別洗漱了,睡吧。熬夜的病人。”
陸也乖乖地被他推着躺進去。
“晚安。”傅承淮幫他拉好被子。
陸也輕聲回應:“晚安。”
他聽到傅承淮踏步出去時,似乎在輕輕哼着這首歌的調子。
Future……
陸也閉上眼,手從被子底下伸出來,撫過傅承淮坐過的位置。
他的未來會一直都有傅承淮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