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孤家寡人
她在看他,顧留年也在看她。看她小小的身子被裹在大大的病服裏,越發顯得單薄。長長的黑發垂在胸前,露出一張蒼白的臉,越發顯得眼睛很大。大而深,像汪着一汪清泉,就這樣怔怔地看着他,清澈明亮,仿佛可以看清這世間所有的魑魅魍魉。顧留年微微地避過,怕在這樣的眼神裏,一不小心現了形。
畢竟還是個陌生人,雖然是個長得很好看的陌生人,葉許還是有些戒備,慢慢地從床頭挪過來和他道了一聲謝,又問他:“顧先生,您能告訴我,現在我媽媽在哪個病房麽?”
她很有禮貌,問這個問題的時候身子微微地向前傾着,像是随時準備要向人鞠躬。顧留年看見自己倒影在她期盼的眼神裏,只覺得如鲠在喉,可是有些話卻不得不說。
“你媽媽她,她昨天晚上沒來得及等救護車到,就,就去世了。”這是他第一次覺得一句話這麽難說出口,挨挨擠擠地從口腔裏蹦出來,像是最生硬的石頭。
葉許只覺得當空有一道閃電“轟隆”一聲打在她的頭上,又重又麻,耳朵裏都是嗡嗡的聲響。她不可置信地看着顧留年,就像溺水的人抓着一塊浮木,只期盼他笑着跟她說一聲,剛剛不過是一句玩笑。她不怪他拿媽媽開玩笑,真的,一點都不怪他,只要他願意跟她說一句對不起,只要他承認自己說的是一句謊話。
她那樣乞求地看着他,顧留年慢慢地低下身子,坐在床沿上,伸出手去碰觸她的肩膀:“葉許,對不起,我到的時候你媽媽她已經失血過多……”
葉許“嚯”地一下甩開他的手,眼睛裏盡是驚痛:“你為什麽要騙我?!你和李漢才是一夥的是不是,因為我昨天刺了他一刀,所以今天你要幫着他來騙我!對不對?!你不告訴我,我自己去找。”說着就要下床去,可是腳上還裹着紗布,用不上力,整個身子便往地上滾去。
顧留年忙去撈她。葉許覺得自己全身虛得可怕,她努力地掙紮着想要爬起來,可是怎麽都使不上力,最後還是顧留年一把将她抱起放在床上。
“放開我,你放開我!”葉許披頭散發地在顧留年的懷裏掙紮,整個人像長滿了刺的刺猬,一根根地,紮得人生疼生疼。顧留年生怕她傷到自己,只能牢牢地将她固定在懷裏。他向來不知道怎麽安慰一個人,只是一下一下地拍着她的背,看她慢慢安靜下來,又去旁邊的床頭櫃上抽了紙,為她拭淚。
葉許才發現自己流了眼淚。眼淚像小珠子,密密麻麻地從眼眶裏傾瀉而出,又濕又燙。她努力用手去擦,可是越擦越多、越擦越多,好像永遠也停不下來。她明明一直告誡自己不要哭不要哭,因為一旦流淚一切就真的沒有了轉圜,好像媽媽真的已經離她而去,而她真的已經成了孤家寡人。可是眼淚就這樣猝不及防地落下來。葉許怎樣都不能相信,她就這樣變成了一個人。
不知過了多久,葉許慢慢平靜下來,她不哭也不鬧,只是請求顧留年帶她去看許素梅最後一眼。
長長的、通往太平間的走廊上空無一人、寂靜無聲。葉許的輪椅慢慢地從遠處推過來,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音,分外的突兀。走廊深處有一列燈管壞了,一直不停地閃爍着,發着“噼啪”的聲音。這是一列連通陰陽的通道,葉許知道透過那扇門就可以進到另外一個世界,而她慢慢地,就要向那裏走去。
顧留年将她送到門口,然後看她自己一點一點地将輪椅挪進太平間裏。他默默地關上門,像一尊神像,站在寺廟的門口,就這樣靜靜地侯着。
床上就躺着一個人,全身都蒙着白布。葉許伸手過去一點一點地掀開,她的手抖得不成樣子,短短的一小截,她卻已經好像用盡了全身的力氣。
一滴眼淚悄沒聲息地落在雪白的布上,瞬間便消融得一幹二淨,只留下一個圓圓的點,在一塵不染的布上開出了一朵花。然後是第二滴、第三滴,眼淚一滴一滴地落下來,在白布上濺起了一朵一朵的水花。葉許輕輕地用手搖了搖許素梅的肩膀,聲音低啞:“媽媽,別睡了,太陽都已經出來了,你再不起床燒早飯,我上學就要遲到了。”
回答她的是一室的冷寂,許素梅就這樣安靜地躺着,好像真的熟睡了一樣,一點呼吸的起伏都沒有。葉許又伸手去推了推:“媽媽,別睡了……”一句話說的支離破碎,哽在喉間,再也說不出來。
顧留年一直在留心着裏面的動靜,突然“砰”的一聲巨響,他想也不想地推門進去。葉許已經整個人從輪椅上滾下來,跪在地上。小腿骨折的地方重重地砸在地上,她卻好像一點都感覺不到痛,就這樣伏在床邊失聲痛哭:“媽媽,媽媽,我求求你了,不要離開我!我以後再也不惹你生氣了,我一定乖乖聽你的話,你不要丢下我好不好!我不想孤零零地一個人在這個世上。媽媽!媽媽我求求你了。我已經沒有了爸爸,不能再沒有媽媽了!”
一聲聲,一句句,好像都是泣血之言,顧留年一向來自诩心性冷硬,可是看着眼前已然接近崩潰的葉許,心裏也一陣陣地發酸。他走過去攙扶葉許,可是她的一雙腿卻好像是長在地上,就這樣直挺挺地跪着。她太痛了,可是再痛也比不上胸口的痛,好像生生地被人從心口剜去了一塊肉,就那樣鮮血淋漓地暴露在陽光下。
她就這樣跪在床前,抱着許素梅的身體,喃喃自語:“媽媽,你還記不記得,那一年,爸爸還在,我們一家三口出去辦年貨。你給我買了件大紅色的小棉襖,你說我是這個世界上最漂亮的小公主,将來肯定會有很多的男孩子喜歡。可是媽媽,我還沒有來得及長大,你還沒有見過喜歡我的男孩子,你不覺得遺憾嗎?媽媽。”
“媽媽,我錯了。我應該一刀捅死了李漢才那個畜生!媽媽,是我害了你。是我把你給害死了,媽媽你起來打我,你起來打我啊!”
葉許舉着許素梅的手重重地打在自己臉上,手打在臉上又重重地彈開,落在床上。葉許瞪大了眼睛看着那只手,纖細瘦削的一只手,骨節分明,就這樣靜靜地垂在床上。她想起爸爸去世的那一天,也是這樣的一只手,就這樣落在她的眼前。她已經沒有了爸爸,終于,連媽媽也失去了。
四周的空氣好像一瞬間被抽得精光,葉許覺得自己就像一只瀕臨死亡的魚,就這樣張着嘴在幹裂的大地上。那點支撐着她的氧氣終于耗盡,她軟軟地向後倒去。顧留年眼疾手快地接住她,好像接住的是一個毫無生命的葉許,她的眼神空洞,裏面是海一樣的,深沉的絕望,她最後只說了一句話,卻叫顧留年心裏一痛,好像被人用錐子一點一點地嵌,一點一點地疼痛加劇。她說,為什麽死的那個人不是我!
顧留年抱着她一步一步地往回走。葉許很瘦,整個人窩在顧留年的懷裏好像沒有份量,而她就這樣睜着眼,直直地望着天花板,眼睛一順不順的,沒有一點光彩。
骨折的地方受到重創需要重新接骨,葉許不哭也不鬧,就這樣安靜地等着醫生幫她接骨。警察終于上門來做筆錄,可是葉許卻好像一瞬間将自己封閉到了另外一個世界,任憑外面的人怎樣敲打,她就是不願意開門。她就窩在自己的世界裏,不吃不喝,也不說話,因為已經對這個世界生無可戀,所以無知無覺,仿佛随時做好了随家人而去的準備。
醫院沒有辦法,不能強行對她進行喂食,只能依靠葡萄糖維持生命體征。
葉許做了個長長的夢,夢裏面,她又回到小時候生活的那個小閣樓。她藏在閣樓的倉庫裏,等着爸爸媽媽來找她。可是等了好久好久,等得她都已經睡着了,爸爸媽媽還是沒有找到她。她等得急起來,忍不住從倉庫裏面爬出來。外面已經全黑了,一絲光亮也沒有,幽閉的空間裏好像随時都會跳出一只一只的鬼怪。她害怕極了,大聲喊着爸爸媽媽。突然遠遠地有一點光亮亮起,是一團柔和的光。她看見爸爸媽媽慢慢地回頭朝她笑,她也笑,因為終于找到他們,她覺得自己一點也不怕了。可是他們卻只是笑着朝那個光源走去,一步一步,慢慢地消失在她眼前。葉許急得大哭起來,一邊哭,一邊跑,一邊追,可是那光亮一點一點的暗下來,一點一點地,消失不見。葉許就這樣看着他們一步一步地遠離自己的世界,她就這樣站着,然後一陣暈眩,堕入無邊無際的黑暗。
作者有話要說: 在寫這段文的時候,我的腦子裏面想着的是我已經去世的外婆。外婆走的時候我開車去見她,明明是常開的一段路,可是卻漫長地可怕,媽媽已經在車子不可抑制地哭起來,我卻連眼淚都不敢流,怕一流淚模糊了眼睛,不能開車。
外婆火化的那一天,我心裏面心心念念的一句話就是,從此以後,我再也沒有外婆了。因此寫的時候想到這句話也是淚如雨下,可是筆力太淺,寫不出當時那樣的痛徹心扉。
願她老人家在天國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