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06、谒金門
雪停冰融,天衢的楊柳才開始抽芽,遠望枝上有一層朦胧柔綠。即使柳色新顯,已有等不及三月柳的小兒折了柳條做柳笛——吹着自然是沒什麽聲音的,只是吹的時候次次帶着期盼,喚東君早幾分放出春`色。
秦憫之依舊忙得白日裏連影子都看不見,而周含已在秦府讀書寫字住了小半月。五日前秦憫之讓人在他的床邊新置了花幾,幾上擺了一個影青梅瓶,用來插新折的白梅,每日放下金帳鈎聞着香氣,不困也要被催出困意。
不過今日周含嗅着梅香起得比往日還早,他因川左解舉薦入弘文館才來的王都,而昨夜弘文館館主姜維珍終于派人傳信讓他過去了。
弘文館有學生數十,選皇族貴戚及京官子弟,師事學士受經史書法。去年開春,詳正學士劉鬯并另外幾個大人被調去了篇留精舍講學,弘文館編修國史校理書冊忙不過來,苦撐一年後終于從各州甄選,增收了三個靈秀之才。
弘文館學士與子弟多為互相往來之家,學生進館之前大都已定下了老師。周含因大雪來得晚,及至拜望館主姜維珍時,學士中可選的只剩下連着五年拒收門生的陸克禮。
陸克禮性格耿直,年輕時與周含的父親周繼交好。二十一年前二人之師——有栖鳳桐之稱的杜文正公,因被誣與謀反的鹿裏侯私相授受而入獄。那時女帝尚在,因女帝身為女主一統天下,不知有多少宗室侯王日日不平,而女帝年事愈高便愈發多疑,猜忌朝中重臣與宗室勾結,将要篡權奪位。鹿裏侯的謀反激怒了暮年的女帝,女帝因此遷怒百餘名官員,于最後在位的兩年釀成了數十起冤案。
杜文正公位高權重,入獄時周含的母親剛剛有孕。周繼為明哲保身,不但沒去獄中探望老師一次,甚至也未上書求情。而陸克禮激憤之下為證老師清白,發誓往後只埋首故紙堆再不幹政。
群臣紛紛為杜文正公請谏,女帝卻越發惱怒,最後竟冷眼看着曾經幫自己登上皇位的文正公枉死獄中。而女帝薨逝的前幾日,魂魄恍惚,半夢半醒間常見到當年的文正公,于是在周繼的力促下,女帝扶病到文正公的故宅中手種一株無花果,并下诏在樹旁立了栖鳳桐碑,文正公因此沉冤得雪,并追谥文正。
可陸克禮一直怨恨周繼在老師入獄時的薄情寡義,對周繼抛下一句“我恥于和你同席”後再不私下來往。不過陸克禮對事不對人,恨周繼的為人便再不與他有私交,碰見周含的叔父時,倒也點點頭言談幾句。
今年弘文館開館時,陸克禮沒有親傳弟子替他帶門生,他便借口鬧了風寒,拖得足足比其他學士晚來了十餘日。館主姜維珍與周含的父親周繼是故友,亦深知陸克禮的脾氣,見他不來就讓周含再休息幾日,好以耽誤人才之舉拷問陸克禮的良心,直到昨夜,姜館主才傳帖告訴周含明日陸克禮會來弘文館。
周含早起時以為秦憫之已經走了,不想秦憫之今日不用上朝,等着他一同用了飯,還以順路為名,親自将他送到了弘文館。
秦憫之只是将周含送到了弘文館巷口,卻不過去。他不是漠不關心周含的事,只是不願意聽別人說他以權謀私照顧周含,而他也信得過周含的才學。
“前面就是弘文館,各位學士都很好相處。人有時候會妄自菲薄,涵芝,我比你更知道你的為人,不要覺得自己不行。”秦憫之将周含送到巷口後駐足道,“我和陸學士共過事,他和你的性子很合得來,見了面一定很歡喜收你這個學生。”
周含自勉一笑,“借你吉言,我過去了。”
“嗯。”秦憫之一點頭,“往後不上朝的日子,你我就能同路過來了。”巷口又有人走了過來,他見人來便和周含揮了手告別。
弘文館的牆亦是朱紅的牆,瓦是青碧色的琉璃瓦,藏書三層的百年文翰閣即使不進去也能看見。周含整了整衣裳才進弘文館,館中院子很大,幾株古槐下擺了張榉木桌子。館主姜維珍才開了館門不久,并未開始講學,只是和幾個早到的學生在院裏閑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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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巧了,守謙剛進屋門,大周郎鎮日裏提起的乖侄小周郎也到了。”姜維珍看見周含呵呵一笑,不待他開口先走過去道,說着伸出手掌一指他,“周含,表字涵芝,與我同是賀州人,是去年川左道的少年解元。你們比含兒早來弘文館幾日幾年,便是含兒的兄長之輩,再看我的臉面,多照顧照顧我這同鄉。”
幾個學生中有不少皆是與周含相識的故人,何虞部幼子何連朔與其他幾人再見往昔好友不由驚訝,紛紛與他寒暄半天問了好。
屋內一位中年人拿着書走了出來,燕颔鶴步,容貌清癯,唇下蓄着美須。他見到周含一愣,将有些黴味的書攤開,放在院中的桌上笑道:“這豈非秦大人的好友?看來小郎君——你我前緣未盡。我竟不知你原來是弘文館的學生。”
他說着撇眉看向姜維珍,開玩笑道:“和随老兄,我晚來了幾日,還麻煩你告訴我,館裏是誰收了這孩子——你不知我與這孩子深有前緣。知了誰是這孩子的老師,我便與這位大人聯詩百句一決勝負,我定然會勝,到時就可以名正言順收走小郎君了。”
姜維珍只道:“守謙,我深知你是文中英雄,為人嵚崎磊落,學問世間獨步——我怕累到你,今年特給你尋了一個極為出色的弟子,絲毫不遜你眼前這位,你先得先收了你該收的人,再謝一謝我。”
陸克禮擺擺手,“我已多年沒帶過學生,怕耽誤了那好孩子,反而辜負你對那孩子的好意。于情于理我不能收,你另請高明罷。”
“守謙可是真不收?”姜維珍又一次問道,“你要是真不收,我就只能把那孩子送到太學,讓他師從他人了。自此他便當位學究名留儒林史,而非和你将來一般名留文苑傳了。”
“我真的不收,那個孩子是姓周罷,我記得他好像與大周郎一個姓,也不知是不是同族。可我老了,你看我都記不住他的名字。我老了,帶不得沒眼緣也沒耳緣的人。我明日會去太學向他說明,然後特意為他找一個好老師。”陸克禮翻了翻有些發黴的書頁,“好了,此事打住,你再說我就進去了。”
陸克禮一心将發黴的書壓好,忽然想起來他的玉界尺小郎君,擡起頭看着笑得莫名其妙的姜維珍,一捋胡子皺着眉問他:“和随老兄,這位小郎君的老師是誰,可妨透露?”
“哈哈哈哈,要說小周郎的老師是誰,你不是要親自去太學給他找一個嗎?”姜維珍忍不住笑了出來,“含兒可不只是和周大人同族,周大人是含兒的叔父,含兒的父親……是承前。”
陸克禮的手頓了頓,只“哦”了一聲,看着周含似是風輕雲淡的道:“你原來是……是……承前之子,怪不得見了便讓人心生歡喜,承前……以前也這樣招人喜歡。”他已經很久沒聽人提起周繼了,周繼這個名字連着陸克禮的年輕歲月,陸克禮的話音有些抖,“想來故人星散,音問久疏。我年輕時心浮氣盛,和他多年沒說話,不知……他一切可好?若是好,你就告訴我。不好……就不必說了。”
周含立刻答了陸克禮:“家嚴一切都好。家嚴在家耕讀,閑暇時或與家慈對弈,或嬉游山水,汲泉燒松閑烹苦茗,聊以自樂。家嚴又知大人也一切安好,托晚輩代為問候。”周含向陸克禮恭恭敬敬作了一揖,“想來晚輩甚幸,來王都之前,家嚴叮囑千遍,言若是能得陸學士教導,此生不虧。不知往後可能得陸學士賜教?”
陸克禮扶起周含,“叫老師。君子之交,雖道不同,必不诋毀。”他憶及往事,說得有些慢,“你是承前的兒子,學問一定不差。我年輕時……與承前、固忠約好将來易子而教,我便收承前的孩子為弟子,承前教固忠之子,固忠為我兒之師……”他說着捋了捋胡子,不再開口。
當年王都人人皆知秦淵周海陸元龜,陸克禮那時年輕,還未蓄須。他珍視那段打馬看雪射彎月、滿是年少豪情的光陰,而秦淵出使邊塞病死北疆,周海退隐山村沉寂無名,如今王都之中只剩下一個陸元龜。他想自己的年紀可能真的有些大了,應該收一個合乎心意的弟子——如今他待在弘文館,閑下來時竟也會偷偷覺得無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