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10、縱馬游

鄭琰是一個性情中人,四年前名動王都的軟劍舞妓花慈奴去世,去世前叫來了鄭琰。花慈奴說他将人畫得這樣好看,可等她死了便不美了,鄭琰也就再不會畫出來好看的她——于是那時還身為畫苑學徒的鄭琰握住她的手發了誓,往後再不畫活人。

有如此性情的鄭琰和周含約在安定門相見,同去踏青,周含過去時鄭琰還未到,何連朔本也要去,不過說好後又突然給鄭琰傳信爽了約。城牆外的青骨楊柳順着風微微擺動,楊枝缺處遠山隐黛,周含望着濃濃綠意出了神,春風多情,拂着樹枝攪亂了綠波。

鄭琰牽着白駿馬走了過來,特立獨行的着了襲白地明光錦而紅裏的圓領衫,外罩一件紗衣,引得衆人側目。初日于他身後破雲出光,他遠遠見了周含,高興的朝周含揮了揮手。周含想着今日秦憫之被蘇尚書叫了去,被鄭琰一叫才回過神。

“涵芝,效骞有私事不來了!”鄭琰翻身上馬,一拽缰繩和周含并辔而行,“王都佳人多病體,笑如齲齒,行如折腰。今日出去走走,我好歡喜啊。”

他說着擡手摘了一枝桃花,一牽缰繩改了方向,俯身将花給了尚在母親懷中的讨花稚子,“涵芝,我聽陳水部說你馬術極好,秦侍郎百步外射落一朵桃花,你也能打馬接住。可是我是不認輸的人,現在行馬道上人少,不如和我比試比試?”他說完不待周含回應就打馬而去,任風掠過臉側。

沿途鳴鳥不絕,野花盡開棠梨如雪,周含不服輸的追着那道人影奔了過去。而鄭琰寶貝自己的手,拽缰繩的時間久了手心泛疼,便趕忙勒住馬缰叫停周含,任胯`下的馬向着白雲叆叇青山嵯峨之處緩緩而行。

高尾山山下多奇木,枝葉疏密交蔭,皮幹蒼勁偃蹇,條條楊花落了一地,馬蹄踏上去發出細碎輕響,二人閑聊着到了古柳根馬驿,拴好馬便順着流水進了山。

湜水從墨匣潭中奔出,初時疊嶂承流水聲潺湲,到墨匣潭之前,碧水自崖上跌落,噴珠濺玉驚人耳目。墨匣潭水色深碧,碧如鴨頭又如琅玕,雖不寬闊卻深不見底,傳聞中有巨鱗不可冒犯。潭邊有一卧佛石刻,佛像久經水汽覆了一層青苔。

鄭琰研習佛畫多年,對佛家造像之術頗有心得,對着卧佛看了半天,開玩笑道:“此佛寬衣緩帶靈秀瘦削,應是百餘年前猃狁犯境時刻下的。我猜那時人世悲苦,此佛是因疲于救人才累得合目而卧的。對了,我聽說這水中有厲王屍骨,可我不是王都人,到底不太清楚,涵芝可聽過?”

周含幼時長于王都,自然聽人講過王都附近的神怪故事,輕輕“嗯”了一聲,“《續齊諧》中載,上古之時,有大鲲跳出南冥,一躍而渴死于此,骨化為山川,肉化為草木,眼化為墨匣潭,淚化為湜水,夏日高尾山多霧,風來霧往則是大魚亡魂吸呼。”

他說着撩了撩碧水,并不覺得這一潭深水有多寒涼,“至于厲王之事,幼時有一次在叔父家乘涼,聽叔父講過,不過我忘了是哪個寶卷裏記的。傳聞當年厲王被臣子逼宮,跳入墨匣潭自盡,死後化為巨鱗,詛咒蒼生傾覆。後來猃狁與其他夷族一同犯境,百胡亂朝裂地稱國,于是藍眸僧菩提流支在此化為卧佛,鎮住了水底的厲王。”

“所有神怪故事若是在白天講,那就先少了五成詭異。講這種故事,還是涵芝的叔父會挑時間。依我看,講故事最好要在下雨的晚上,挑一個瓜架子底下,吹着風淋着雨才好。”鄭琰往潭中打水漂石,石子跳躍三四下便沉了下去,“看來厲王被鎮住了,不願意出來。你我上山罷,山上有神龍雩臺和上清宮,不知你我走過去可會蛻解俗骨。”

周含聽完笑了,“想必我是沒辦法蛻解俗骨了,我小時候不知去過山上多少次,至今也沒成仙。而成晦要是羽化登仙,我還要牽着你的馬回去,倒是費事。”

鄭琰聽完立即擺擺手,“涵芝此言差矣,我怕死,可是更不願成仙——我最喜歡自己的凡心,我這一生愛恨都要痛快。神仙長生,不過是不死異物。正是人會死,才有七情六欲無盡煩惱,以及無盡快意。沒了煩惱,我便不知道什麽是快意了。我實在是貪戀這世間,就算世間有千百種不好,我也喜歡。”

周含聽了鄭琰的話一怔,秦憫之也說自己喜歡人間,但秦憫之說自己将這山川河流放在最後喜歡,比山河更重要的是活在這山河間的人——其中也有他将來的心上人。

容顧的心上人……會是什麽樣子的呢?周含想着忽然覺得有些無趣,搖搖頭和鄭琰走回大路,沿路上了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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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穹清朗,纖翳不存。神龍雩臺在高尾山山腰上,供着雲君屏翳。王都十八寶景,在高尾山的就有四景——快雨時停,自高尾山山巅東望,空冥煙青第七峰有百裏春濤;秋初木落,金風吹過時,綠淵鏡池有微風漾波;而一年四季自神龍雩臺下望,都可見萬壑松風。

神龍雩臺的牛乳杏仁茶味道極好,飲之只覺滿口生香雙頰酥潤,周含買了兩碗杏仁茶,遞給鄭琰一碗。

鄭琰倚着庭中的偃蓋老松下喝茶休息,“涵芝,你還記得自己小時候嗎?”

周含不解,“怎麽這麽問?”

“我記得有一次你父親把淑離背在肩上背上了山,老師和背着淑離的周大人走在前面,我那時候沒力氣,走不到山頂,是你把我推上去了。”鄭琰捏了捏自己的肩,接着道:

“你不是有個姐姐的嗎,在你祖父家裏住過幾年,是你姑母的女兒,大你三歲,不會說話但是寫字很好看,你十三歲的時候她得病死了。她死了之後你哭了好久,還寫了祭文,傷心得整個王都都知道了,那時候我剛剛認識你,和你一起來高尾山,你什麽都不說,只低着頭走路。”鄭琰轉頭看着天道,“我看你那麽難過,又聽你說你姐姐長得好看,就在心裏記了好久,想見一見……後來,我見到了,好看是好看,就是……這該怎麽說。”

周含笑了笑,他小時候将阿姐引為知己,以為兩小無嫌便是說他與阿姐之詞,對着阿姐說完喜歡自己臉紅了半天——他記得自己那時不會安慰人,膽子卻格外大,和阿姐說:“就算阿姐你不會說話也不要緊,我去告訴母親我喜歡你,想要娶你。我娶了你你就一直陪着我啦,到時候誰說你不好我就去罵誰。”雖然周含不會罵人。

只是阿姐去世太早,如今周含已記不大清她的樣貌,只記得他的阿姐個子很高,體态風流,素面如玉,施脂則涴,一手好字不輸男兒。雖然周含已忘了阿姐的樣貌,卻仍記得自己說出心意時的悸動,再想起早亡的阿姐,只覺得難過。而族中人說他的姐姐染了瘟疫,死後也不宜去探望,一直不肯告訴他阿姐葬在了哪裏,于是周含只得空嘆,清明踏遍北邙地,不知何處祭卿卿。

周含道:“謝謝你記挂,想必你和阿姐是在夢裏見的。”

鄭琰咳了幾聲,“你不覺得秦大人和你姐姐長得像嗎?”

周含一愣,“姑母……我沒有表兄弟,姑母只有兩個女兒。”

“秦大人是杜文正公的外孫,當年文正公被誣謀反下獄,自盡在獄中。孟東王和周尚書擔心文正公的外孫被牽連,周尚書就将文正公的小外孫扮成女孩兒歸到了姐姐名下。後來先帝為文正公平反,找了好幾年沒找到文正公的外孫,又後來反賊殘黨作亂,平反的幾家——除了再沒人丁的杜文正公一族,又被牽連。此次冤案直到本朝開祐八年才又被平反——開祐九年孟東王就找回了自己的嫡孫。”鄭琰說道。

周含看鄭琰說的随意,并未将鄭琰的話放在心上,“秦侍郎是文正公的外孫——秦葵陽秦大人的兒子、孟東王的嫡孫。秦大人早亡,秦侍郎應自小應是跟着祖父長大的罷,大概是孟東王很多年之前因文正公冤案,不肯說出來。”

“才不是。我記得你姐姐長得好,前幾年總記着清明時給你姐姐燒些紙,怕她在陰間沒人記挂。”鄭琰懶懶的倚着松樹,“可大前年我去給你姐姐燒紙,碰見了去給文正公掃墓的秦大人,他竟然提起了你——我以為他不該見過你,也不知說些什麽,便說你有個姐姐,我給她燒些紙。秦大人謝了我,說我不必再燒紙,他長得和你姐姐一樣。”

“一樣……是什麽意思?”周含愕然,望着遠處,一時不知道說什麽好。

作者有話要說: 《續齊諧》純屬虛構~

枝葉疏密交蔭,皮幹蒼勁偃蹇。——薛瑄《游龍門記》

踏遍北邙三十裏,不知何處葬卿卿。(沒記錯的話原文是這個)——蘇曼殊《斷鴻零雁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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