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11、明月夜
春日天黑得早,周含和鄭琰下山進城時天已黑了下來,天衢街挂了花燈,天上的上弦月都被街上點起的花燈比下去了三分明。
鄭琰将馬交給等在城門後的小厮,拉着周含擠到了看燈踏歌的人堆裏。燈影重重透紗明,燈下的霓裳珠玉金寶釵折出滿眼流麗的光華,直教人不知該看向何處。
“哥哥!”有個小娃急忙自周含身邊跑了過去,由于長得太矮,梳着兩個抓髻的小腦袋剛剛碰到了周含垂着的手。周含聽見有孩子往前面擠着喚人,趕緊抱起了那小娃。
他怕吓到懷裏的孩子,和着聲音問道:“你可看得見你哥哥?”小娃不怕生的搖了搖頭。
“涵芝,你抱着她她可看不遠。”鄭琰說着接過那小娃,一把背在了肩上。“可看見了?好,乖乖別晃,我知道了,這就送你過去。”說完看向周含,“涵芝,我看前面的人更多,你回去不順路,別過去了,你的馬我明日差人給你送回去。我送她去找哥哥。”
周含點了點頭,“那好,我先回府,成晦路上小心。”
“嗯,我走了。”鄭琰捉住小娃的手讓她抱住自己的頭頂,“我帶你找哥哥去,找到了你怎麽感謝我?”
“我可以……讓哥哥親親你,只能親一下!”小囡抱着鄭琰的頭奶聲說道,一大一小說着擠進前面的人群走遠了。
周含目送二人走遠,笑着轉過了身,準備繞開開滿梨花的甜水街走回去。王都十八景之一的花歌燈影甜水街,只在今夜可見,街上的人自然不少。甜水街上的梨花開成一片傷心白,地上鋪了一層花瓣。
春日夜風多溫情,街上有着少年人的風流。佳人才俊眼波流轉,提了燈籠走在枝疊如雲花稠如潑的梨樹下,燈火照花影上衣,花間披帛薄,花下玉肌騷。
前面圍了一群人,酸甜詞畫中的酸梅郎君舒樂師立在梨花影下,蒙着雙目自顧自吹着尺八,教坊蘇善才倚樹彈琵琶為和。
蘇家小囡蘇阿純不過三四歲,搬着小竹凳坐在蘇善才對面,小小的一團穿着灑金棠紅褶裙、淺粉半臂瓊白上襦,撸起袖子露出戴着銀镯子的圓白手腕。她看也不看父親一眼,不自覺的撅着嘴,拽起襦裙專心數着裙上縫的珠子。
“父親,”小阿純松開裙子摸着自己的小丫髻,靠着母親的腿軟軟的喊了一聲,“裙子上有小珠珠。”
蘇善才被女兒這一喚喚得心都軟了,随着尺八聲輕掃琴弦停了手中的琵琶,一彎身把女兒抱在了肩頭。他擡頭看見了人群中的周含,便朝周含颔首一笑作為示意。小阿純坐在蘇合肩頭,學金魚般眯着眼朝周含鼓了鼓腮幫子,周含戳了戳自己的臉頰逗她,阿純既羞且樂,揮着手拍了拍蘇善才的臉。
“哎呦,我家阿純要拍花父親的臉啦——”蘇善才苦着臉喊了一聲,阿純便低下頭吹了吹他的腦袋。
“父親吹吹。”說着阿純又拽住了蘇合的幞腳,蘇合趕忙把阿純抱在了懷裏,阿純躲在他懷裏笑出了聲,一雙小手一張一合,“母親讓我給父親看星星閃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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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含看着父女相樂悄悄轉過了身,蘇善才二十三歲時成親,而秦憫之在這個歲數還是一個人。周含沒想到自己,只是覺得秦憫之年輕有為,不知被多少大人看重,想必成親也不會太晚的罷。
他走着走着,沒成想碰見了何連朔。何連朔站在燈影裏,失魂落魄的往前看看,又向左右投去幾眼,卻不看人群,順踏歌的人群走在最外側,不留神撞了周含。
“抱歉……”何連朔把頭扭過來,看見撞的人是熟人,如驚弓之鳥瞬間結巴了起來,“涵、涵芝!我……燈挺好看的。哈哈,你看……那個五彩絡子花燈,上面畫的淩波仙子和真的一般——我看得走神了,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周含順着何連朔指的方向看過去,前面明明只有一架無骨灑金紗燈,“效骞不必着急,那些燈跑不了。成晦說你有些私事,想必順利辦完了罷?”
何連朔這才想起來周含身側還該有一個鄭校理,“真是不好意思,我爽了約。我沒什麽私事,只是父親嫌我不用功,訓了我一頓,白日裏要我在家讀書。唉,涵芝…你也知道,我從幼時起就想征戰疆場,不想做一個臺閣學士。因為哥哥的事,母親再不想我出什麽意外。對了,不說這些,不知成晦去哪了,他該是去買東西了罷。你們今日游山可盡興?”他說着漸漸低下了頭,避開了周含的目光。
“成晦帶一個和家人走散的孩子尋哥哥去了,我正要回府。高尾山還是那麽好看,和以前一樣。我買了甜桂花流心果子,想着給你帶過去。”周含看何連朔失落的點了點頭,不知該再說些什麽讓他開心,“效骞……要是你心裏有什麽不痛快,可用我陪你去痛飲一場?”
何家皆是文臣,何連朔的哥哥随大軍征戰瀚海千丈山時遇到了埋伏,為掩護将軍被箭射中,從陡崖上滾了下去,連屍首也沒留下。何虞部聽聞消息時沒掉一滴淚,只說長子死得其所,渾然不覺手上的白玉毛筆已被自己折斷了。何夫人受不住刺激,聽聞後種下了心魔,一見幼子舞刀弄棒就要吓得昏死過去,醒來接連幾日都恍恍惚惚不認識人。
“涵芝你喜歡讀書,我要是和你一般……其實都是我不好,我不難過。不知有多少人瞧不上我,明明是我自己不用功讀書,還要找借口,”何連朔無奈的笑了笑,一拍周含的肩,“母親已經好多了,哥哥……她偶爾想起來,也不再一直哭,還能記起幾件他小時候發生過的一些小事。”
周含見何連朔還安慰自己,倒更替他覺得難過。何連朔從小就受得打罵——作客時拔将軍的刀、秋天在後花園烤螞蚱差點燒了整個何府……他自小早已不知被何虞部訓斥過甚至打過多少次,可也從沒像今天這般失落——何連朔這樣走在燈火通明的街上,照在他頭頂的燈燭被他的神情一襯,都變得黯淡幾分。
“父親說我只保有‘初心’二字的‘初’,還是‘靡不有初,鮮克有終’的那種‘初’,又從不肯留心。”何連朔站直了身子,“前幾天,有一個……人,她問我想做什麽,我說我想當一個征戰沙場的将軍,戍邊十載慣看黃沙——她一定是覺得我不夠真誠。我如果真的想,就應該為當一個将軍而努力,而不是既不敢面對父親,也不敢面對學士,這樣我都會看不起自己。”何連朔說着,眼中添了幾分神采,可他的眼神瞥見前面的人群又趕忙收了回來。周含見他目光閃躲,擡眼看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