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皇帝眉關緊鎖,言語中顯而易見有着一絲被冒犯的不快。
兩旁屏息低眉的宮女太監們聞言無不心頭微驚,繼而不由憐憫起了這位民間皇子的命運——還未正式入宮便如此大膽違禮,這位主兒本就身份低微,此番若是再失了聖心,只怕日後的宮途還要更為險惡多舛。
沈驚鶴聽得被當衆戳穿,面上卻絲毫不顯驚慌之色。他收回神思,不卑不亢地再拜一禮。
“兒臣在民間輾轉十六年,未曾有緣得見天家威嚴。此番有幸初入禁宮面聖,又被父皇身上浩蕩龍氣所震,一時失了心魂,還望父皇恕兒臣孤陋之罪。”
“孤陋之罪?”一聲帶着驚異的嗤笑,“你倒是找得好借口。”
沈驚鶴此回卻是未發一言,只将彎腰施禮的身子又恭敬地低了低。
當着皇帝的面出神,若放在其他人身上,少不得被安上一個“禦前失儀”的罪名,但他這樣解釋來,一個原應未見過多少世面的民間皇子,即便因為見識淺陋被龍威所震懾,旁的人最多暗自嘲笑他閱歷淺薄一番,又豈能多嘴拿此事再做文章呢?
皇帝能發此言,自是亦聽出其間彎彎繞繞。
沈炎章閉目不語,在心中思索着如何安置他。
蘇清甫禀告此事時,他自然派人調查過,亦知道前些年其外家敗落後,他們母子二人的生活過得可謂艱辛。奈何為帝者需要勞心的事情實在太多,一個初入宮來羽翼未豐的皇子實在無法在他心中激起更多波瀾,能特意抽出空閑與之交談,亦不過因為天家血脈事關重大,不可疏忽罷了。
不過,這個初回宮中的小皇子,倒也并不是全然無用。
徐氏一門近些時日蠢蠢欲動的作相不期然浮現上腦海,他的眼中劃過一抹隐晦的暗色。
“今日便到此,着人将六皇子帶下,且挂養在徐貴妃的傾雲宮中吧。”皇帝屈指抵着眉心,另一只手随意朝下擺了擺。
殿下一個看起來頗有些頭臉的太監應了一聲,小步走至沈驚鶴面前,彎腰道:“六皇子還請跟奴才走吧。”
沈驚鶴倒也不在意皇帝對他的冷淡,最後瞥了一眼殿上,就轉身跟随太監邁出殿門。皇帝早已将目光轉回桌案上摞成一疊的奏折,無暇分出心神留意其他。
踏出紫宸殿後,殿內充滿壓迫感的氣勢驟然一輕,沈驚鶴的眉頭卻是深深皺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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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才,的确是自己失态了。
他閉了閉眼,壓下翻湧至心頭的如墨般濃郁的陰影。自打他踏入左右鎮着猙獰銅獸的正紅朱漆宮門的那一瞬,飒飒風聲就使他心神不由一凜,仿佛又一腳踏入了前世那暗自洶湧着無數詐變詭計的深潭。
他呼出一口濁氣,身側的拳頭漸漸收緊,指節因用力而有些泛白。
往者不谏,來者可追。前塵既已了,此後他所行所踏,所思所想,必皆為心之所向。
沈驚鶴擡首逆望向頭頂浩闊如洗的碧空,傾瀉而下的晨晖将他眼底最後一絲脆弱與動搖盡數抹去,重歸澄澈的堅毅與沉靜。
……
傾雲宮坐落在太液池東側,玉階彤庭,走鸾飛鳳。潋滟清波上浮着廖點胭脂一色芙蓉,旁設瓊樓舞榭,工麗典雅。傳說太液池乃前朝後妃照影洗妝之地,久而久之,連池水都染上一絲脂粉的薄香。
随風逸散的薄香此時卻仿佛怕驚動了什麽,安靜乖順地屈從于正殿內冷窒的氣氛,小心收斂着淡雅芬芳。
“砰”的一聲,瓷器破碎的尖銳響聲刺破了殿內的死寂。錦心望着殿下四分五裂的冰瓷杯和厚重織毯上橫流的茶漬,身子不由微微瑟縮。
“陛下這是幾個意思!”
徐貴妃能得皇帝盛寵多年,并不單單只是因為她背靠的徐家。但見她眼若秋水,唇若含丹,如雲濃鬓用金鑲珠石累絲釵松松绾着,姣好的面容使人難信她竟是一位束發之年皇子的母親。
然而此刻她美豔的面容卻是因盛怒而顯得有些扭曲,一雙鳳眸不甘地圓瞪,胸脯因氣急而不斷起伏着。
“宮中沒有子嗣的妃嫔是死絕了麽?何必硬塞一個不知從哪兒冒出來的破落皇子來存心膈應本宮和旻兒!”
“娘娘!”錦心連忙上前一步,幅度極輕地搖了搖頭。
徐貴妃臉色一僵,這才反應過來剛才的話有些失态。她深深吐了口氣讓自己冷靜下來,側過頭高高挑起柳眉,“你向來是個伶俐的,拎得清什麽話該聽,什麽話過不得耳。”
錦心恭謹地低下頭不言。
徐貴妃眼底有一絲不易察覺的狠厲劃過,她垂下眼,朱唇勾起一絲涼薄的弧度,“六皇子?哼,你且附耳過來,照我說的吩咐下去……”
……
九重宮闕晨霜冷,十裏樓臺落月明。禁宮果然不愧是集大雍最頂尖的一批能工巧匠修建而成,一路行來,層樓疊榭,飛閣流丹,迢遞數裏高出雲表的宮牆盤繞着鱗次栉比的萬頃瓊宇。
五脊六獸橫亘盤踞于碧釉金璃的飛檐,遠觀若龍卧飛瀑,鳳盤滄海,好一副錦繡磅礴氣象。
穿花拂柳,槿絮斜飛,軟羅翠裳的宮婢低首快步穿行于九曲回廊間,環佩輕擺竟未發出半點雜聲。莫說是普通人,便是連那新登科的進士老爺們入宮叩謝皇恩時,也沒有不被這華奢氣派震懾當場,心神恍惚的。
領路的太監悄悄別過眼瞥來,方才這生養在民間的小皇子只是初睹天顏,便已吓得不能自持,如今觀了宮中處處玉樓金殿,怕不是要連步子都邁不動了吧?
然而令他大為驚訝的是,六皇子雖然也不時微微側首打量着周圍,但神情卻始終是一派悠然淡泊,滿地的金銀珠玉踏在他腳下竟與瓦礫塵土無甚區別。不說驚慌失态,就是連一絲身着布衣的自慚形穢也無,便如與平日一般逛逛自家慣常走遍的後花園似的。
甚至……他還在他的眼中隐隐看出了一絲挑剔?
太監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心下想着自己只怕是在陛下跟前一連伺候了許多天,太過勞累,要不怎麽連這一雙眼睛都能出了毛病?
沈驚鶴感受到太監若有若無打量的目光,扭過頭來,輕飄飄地往他臉上飛了一眼。那一眼并不含帶什麽情緒,太監卻只覺周身忽然一窒,仿佛力有千鈞。
這個眼神……
他在宮中已摸爬滾打多年,京中權貴也看慣了不少,然而能有如此深蘊厚積之威勢的,他平生所見卻絕不超過一只手之數。
太監像是突然想起了什麽,面色更加恭順小心。他主動開口示好道:“六皇子初入宮中,想來對宮內情況尚不太了解,若是不嫌棄,奴才便鬥膽為您略說一二?”
沈驚鶴敏銳地察覺到了他的變化,壓下浮現上心頭的一抹疑惑,面上神色卻依舊平淡沖和。
“如此便多謝公公了。”
太監擺擺手道聲“當不得”,開始有條不紊說起了宮中情勢,言語中真心實意的恭敬卻是做不得假。
“宮內皇嗣不多,自打半年前太子……之後,宮內如今便只剩下大皇子、三皇子、五皇子三位龍子與四公主一位嬌客,現今終于加上了您一位六殿下,想必日後宮中又能多熱鬧起幾分。”
沈驚鶴一邊謹慎地聽着,心下邊思忖,在進宮前,他自然也是向蘇學士打聽了不少宮內情景。
皇後所誕的太子在半年前病逝後,東宮之位一直空懸至今,端妃所出的大皇子沈卓昊與徐貴妃所出的三皇子沈卓旻已隐隐顯露出鬥争之勢。
這二人倒也的确有奪嫡的資本,兵部尚書乃是大皇子外祖,總管天下軍政,手中更是握有調兵權。且大皇子占有長子之名,身邊自是圍繞了不少追随者。
而三皇子母妃徐貴妃乃出身世家名門,朝廷中徐氏一族關系盤綜錯節,門生家客無數,可謂輕易不可撼動,三皇子對外展現的又一慣是彬彬有禮的君子形象,亦有不少謀臣甘心獻計。
至于靜嫔所出的四公主沈如棠與五皇子沈卓軒……比起隐露鋒芒的大皇子與三皇子,此二人倒是并未過多牽涉風雲。只聽聞五皇子文雅低調,四公主卻是刁蠻任性,常常讓靜嫔頭疼不已。
太監又揀了幾樁宮中規矩條例細細講解,話語間,腳步未停卻是已走了小半個時辰。
繞過一方香煙缭繞的清池後,前方太監忽地止住了腳步,隐晦地看了他一眼,臉上帶着一絲不太明顯的尴尬。
“……六殿下,這便是傾雲宮了。”
沈驚鶴聞言向前看去,瞳孔幾不可見地一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