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照理來說,被指給宮中娘娘的新皇子,是必定得在入宮的第一日就去拜見一番自己名義上的母妃,順帶聆聽教導領取份例的。
然而……
沈驚鶴看着眼前排門緊鎖的朱紅正殿,和搖晃宮燈下本應站着傳喚宮女此時卻空空蕩蕩的門廊,挑起了眉頭。
剛來的第一天徐貴妃就毫不留情地請他吃了個閉門羹,這份見面禮不可不謂之豐厚。而在蕭疏前庭徒勞卷着落葉的秋風中,此份再明白不過的不待見與嫌惡,幾乎要透過深鎖重門滿溢撲向面來。
太監窺得他面色淡淡,臉上也多了幾分不自然,咳嗽兩聲,小聲勸道:“許是貴妃鳳體微恙,故才将正殿落了鎖休憩。奴才不若先将殿下帶到偏殿安頓下,待過幾日貴妃無恙了,殿下再前去拜見也不遲?”
沈驚鶴遭到如此冷遇,面上倒也看不出什麽憤懑屈辱之色。他微一颔首,跟從太監的步伐踏着鵝卵石徑繞到傾雲宮角落裏的偏殿。
一路上遇到的大小屋室無不落鎖,只有不遠處那座小而低矮的偏殿宮門敞開,宛如悄然無聲潛伏在黑暗中的巨獸,正洞開大口等着吞噬踏入其中的每個行人。
邁過門檻踏入院中,眼前視野驟然一暗。沈驚鶴閉了閉眼,待稍适應後才睜開,卻因目光所及之處的一片空空蕩蕩而沉默一瞬。
透過嵌着雲母片的隔扇殿門,任誰都能一眼清清楚楚地看見殿內本應各安其所的裝飾都被收走了大半,徒留草草幾道拖痕斑駁交雜着木屑,抽絲的布帷在風中一晃一晃地敲打着旁側發黃的畫卷。
除了幾張不知從哪個舊庫旮旯翻找出來的老舊桌櫃與木床仍歪七扭八地橫在地上,其餘的家具擺件全然不翼而飛,本是低矮的殿內竟因一片空曠而顯得闊大了幾分。
這座偏殿倒也不是不能住人,只是……除了能正常進餐睡眠,旁的怕也就只剩在夢裏發發呆了。
若不是一路随着太監蜿蜒走來,沈驚鶴恐怕還真要以為自己走到宮外哪處廢棄已久的舊宅了。
他面無波瀾地掃視了一圈周圍,看着這仿佛在無聲嘲笑着自己的破落空殿,目光隐約閃動。
徐貴妃對他的敵意與針對倒也不是不能理解,明明徐氏一脈無論在宮中還是在朝堂上正一時風頭無兩,偏偏卻被皇帝突然塞了一個方認回的民間皇子來惡心添堵。
這份敲打之意都不消捅破便幾要呼之欲出,只是徐貴妃心中雖有怨氣,總歸不可能對着皇帝發洩出來,他沈驚鶴這才替龍椅上高高坐着的那人平白承了一遭。
他看得通透,并不覺得有什麽委屈受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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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在進宮的那一刻,他就早已做好了面對數不盡刁難困厄的準備。外家分崩離析錢財盡散,生母偏又早早撒手人寰,自己這流落民間十六年的皇室遺子,豈非正是一個人人得而可欺之的軟柿子麽?
沈驚鶴舔了舔因缺水而有些蒼白幹裂的唇,垂眼收斂起一瞬間浸漫上如墨瞳孔中的冷意。
太監見他并沒有如自己所想一般怒叱出聲或是委屈羞辱,一雙眼因驚訝而微微放大。他按捺下神色,清了清嗓子,對着殿內高聲道:“一群沒眼力見的奴才,還不快出來恭迎主子?”
這一聲高喝落下,回應他的卻是久久的寂然無聲。半天方有幾個宮女太監從廂房懶洋洋地走出,你推我攘,最後才在為首宮女的帶領下不甘不願地施了一禮,動作散漫無章。
沈驚鶴倒也不氣,只是面色如常地負手冷眼瞧去。
“……見過六皇子。”
為首宮女臉上的不屑傲慢幾乎要化作實質撲面而來。宮中哪個不是看慣了主子臉色的人精,貴妃娘娘特意命人将偏殿收拾成這般破落樣,擺明了就是要給這不知從哪冒出來的六皇子臉色看。
她本就存了幾分好生打壓他一番的心思,以期得到貴妃賞識,如今又聽聞這位六皇子竟在紫宸殿內當堂失了聖心,言語行事更是毫無顧忌。
她拉着一張臉,心中刻毒地想着,這六皇子樣貌好是好,只可惜落了民間的草窩,任他有通天之力也變不成鳳凰。更別提他初入宮便能将聖上得罪了去,這般一個蠢笨的草包皇子,只怕不出三日,不是被貴妃娘娘一指頭給碾死,便是徹底惹怒了皇上被逐到宮外頭去。
宮女高高橫着的眉毛讓沈驚鶴縱使想裝作沒瞧見都自覺于心有愧,他下颌微收,風輕雲淡地瞥過去,卻像是個事不關己的局外人一般舉止閑然。
沉吟片刻,他方慢悠悠走上前開口,好似對她的敵意毫無所覺。
“你叫什麽名字?”
宮女猶豫半晌,還是斜睨着眼答道:“奴婢喚作春杏。”
“一簾春雨杏花寒,倒是好名字。”沈驚鶴點點頭,神态自若地評價道,“你好像對本殿頗有些不滿?”
春杏顯然未意料到六皇子竟會當衆如此發問,她神色剎時有一絲慌亂,掙紮再三,她還是咬牙傲然地揚眉回道。
“……奴婢不敢。”
“不敢?”沈驚鶴一聲毫不在意的輕笑,“不必瞞我。我知道在你們當中,真正心甘情願肯來服侍的恐怕連一個也無。”
他神色仍不見什麽怒意,身姿筆挺地靜靜豎于原地,然而就是那俯視滄溟般隔着滿庭空寂遙遙飛過來的一眼,卻使人無端心生自慚形穢之感。
那滿眼望見的竟恍若是雲巅之上皎皎雪光,只可遠遠仰首而觀,太近則會被一道無形的屏障所遮擋逼回。
“為何,就因為本殿十六年來都流落民間麽?”輕聲慢語,帶着一分純然的好奇。
沈驚鶴踏着不重的步子,負手一步步向着庭中高處信步行去。
明明沒有多餘的言語和表情,所經行之處,宮人們卻是不約而同下意識為他讓開一條道來,擡眼沉默望着他擦肩而過。
直到那個清冷的背影定格在一處空曠高處,微寒秋風徐徐吹動不覆華飾的衣袍。
沈驚鶴望着宮牆之上一方澄藍的晴霄,神色悠遠,飄然驟起的朗聲莫名添了幾分孤絕。
“就憑本殿乃是陛下親口承認的龍子,就憑本殿乃是我大雍皇族的六殿下。生長在民間又如何?只要本殿還在這宮中一日,只要陛下一日不廢了本殿的皇子之名,你們今日所行所為,就皆是欺主沖上、污蔑皇室的罪名。”
他旋身低望回面色各異的宮人,篤定而清晰地開口。淡泊得近乎毫無感情的語調并無威脅之意,只就像是單純地在敘述一個理所當然的事實。
“我不欲懲戒你們,你們應當心懷感激才是,又何必與我作對呢?侍奉得好,以後我有榮寵,你們也能跟着往上爬。但若我這頭出了什麽差錯,你們覺得,到時出來頂罪的會是貴妃娘娘,還是你們呢?”
一片死寂之中,宮人們的臉色皆有些蒼白。一頭是風光無限受盡榮寵的貴妃,一頭是宮中随處可見從不缺少的奴仆,究竟誰會被推出來,簡直根本就不需要人費心去想。
沈驚鶴空若無物的眼神在他們身上一一掃過,那雙眼中只有千裏冰湖般的沉靜,卻是尋不出哪怕一絲憤惱記恨之色。
是了,扶搖直上九萬裏的風鵬,又豈會因聞地上渺小蝼蟻的疾喝而駐足動怒呢?
領路的太監見此微嘆,動搖良久的面色最終歸于一片肅然。人都道六皇子在民間摸爬滾打長大,只待日後坐看他鬧出何等笑話。然而這宮中盤旋良久的風雲,分明終是又要被攪亂了。
左右宮人們在這平靜無波的眼神中皆覺得心髒被一雙看不見的手狠狠一攥,不由耷着肩膀深深将頭埋得更低。
眼前六皇子明明衣着簡樸,面無旁色,可是這份視他們于無物的氣度,卻偏偏比之其他權貴們的頤指氣使滿臉倨傲更令人羞慚。
他們也從未如此清晰地有這番感覺,眼前站着的這位是真正的天家貴子,他們與他之間所隔的天塹鴻溝,又豈是一朝一夕得勢失勢便可逾越的!
一旁春杏也是渾身僵硬,冷汗淋漓,她掙紮蠕動着嘴唇想要說些什麽。沈驚鶴卻是連輕飄飄一眼也欠奉,只是有力一揮手,“行了,都下去吧。殿內雖沒什麽家什,但也免不得好生收拾一番。”
方才站得最前的一個小太監機靈萬分,見狀連忙進殿搬了一把成色最新的椅子,用袖子仔細拭淨了椅面上的一層薄塵,殷勤地擺在院中。
他一雙眼睛滴溜溜地轉着,口中念道:“殿下站了半天,想必也有些累了,不如且坐在椅子上歇一歇。待奴才們動手清理淨殿內,您再進去休息一番。”
沈驚鶴不動聲色地瞅了一眼他,一掀衣擺泰然自若地坐下。周圍一圈宮人得了令,各自垂手屏息散去做事,他看着重新變得空曠無物的前院,不在意地偏了偏頭。
原先領路的太監見此,連忙按捺下面上的深思,小步快走上前一躬身,“殿下既已安頓好,奴才也不多打擾,這便回去複命了。”
沈驚鶴沖他一點頭,溫聲問道:“還未請問公公如何稱呼?”
那太監和善地笑笑,慌忙擺手道:“殿下折煞奴才了,奴才賤名德全。往後殿下若有吩咐,奴才随時聽候差遣。”
“有勞公公了。”沈驚鶴從蘇學士為自己提前備好的錢袋中取出一塊碎銀,借着袖袍的遮掩遞到他手中。
德全推辭一二,終是千恩萬謝地受了,恭敬伏身出了宮門。踏出傾雲宮的朱門後,他望望天色,卻是沒有向紫宸殿走去,腳步一轉,匆匆拐向了另一個方向。
沈驚鶴自顧在院中一株亭亭的紫玉蘭下尋了個幹淨的去處倚坐着,直到德全的身影徹底消失不見,才姿态随意地偏回了頭。
杳杳軟風納了絲涼意吹透水綠窗紗,略有斑駁的粉牆上樹影交深相照。他擡起首,瞥了一眼從方才就殷勤打轉在自己身邊的小太監,開口詢問。
“往先你可有名姓?”
那小太監眼睛一轉,當下便上前砰砰磕了三個響頭,恭敬答道:“奴才如今已是殿下的人了,還請殿下施恩為奴才賜名!”
沈驚鶴別開眼,勾起唇畔輕笑,他自然知道這個小太監慣會見風使舵,口中說着恭敬,心思卻是活絡得很。
不過,他沈驚鶴向來不懼手下人心思活泛。
人心之所以有變數,無非是因為欲望和誘惑的籌碼增減不定,故而左右權衡罷了。只有膽怯無能的庸人才會因搖擺不定的天平而踟蹰不前,他不是庸人,亦不屑去賭那一絲微弱的可能。
他所擅長做的,是一舉掃盡對面的籌碼,再将它們盡數奪來,重重地壓在自己這一方。
更何況,要在這重門深宮中艱難求存,他所掌握的力量還遠遠不夠強大。他的身邊,亦需要一個善于鑽營的人來為自己打探消息。
沈驚鶴将目光凝在殿內懸挂着的一幅泛黃皺邊的水墨畫上,悠悠開口。
“……微丹點破一林綠,淡墨寫成千嶂秋。從今往後,你就叫成墨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