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他當真這麽說?”
暖香輕溢的正殿內,徐貴妃懶懶撫着小指上漆金繪銀的護甲,半阖鳳眸斜睨着下方跪着的人。
“千真萬确!”春杏咬着下唇,不甘中又有着一絲驚惶,“奴婢看這六皇子傲得很,娘娘若再不下狠手好好教訓一頓,只怕日後他反要欺到您……”
“放肆!”徐貴妃冷嗤一聲,一把緊緊攥住手中繡帕,蹙眉不耐地打斷道,“真是沒半點出息,不過幾句狠話便被吓成這幅畏縮樣子,說出去倒不嫌丢了本宮的臉!”
春杏連忙往前膝行兩步,還欲再開口辯解,玉階下的錦心卻早已窺得貴妃陰沉的臉色出聲喝止,“沒眼色的小蹄子,沒看到娘娘倦了麽?”
“娘娘恕罪……那、那奴婢便先回偏殿候命了。”春杏落了個沒臉,只得悻悻然地小聲道。剛欲躬身退下,卻聽得殿上輕飄飄傳來一聲“慢着”。
春杏心頭一喜,谄笑着擡眼準備繼續邀功,卻只見徐貴妃眼含嘲弄地盯着她,“你還想回哪兒去?本宮派你過去是去盯着人的,可不是讓你第一天就擺臉色當主子的!蠢貨,留你也是礙了本宮的眼,還不快滾去浣衣局自己領罰去?”
浣衣局?那介下等宮婢每日做苦力的地方?
春杏的臉色瞬間變得煞白,牙關打顫,幾乎連站都要站不穩。
且不論從端茶倒水到浣紗洗衣的天差地別,單是以前她每次去浣衣局送換洗衣物時驕橫的态度和諷刺的言辭便已将其間宮人得罪了個遍,若是有朝一日自己被貶為她們中間的一員……
她癱坐在地上,雙目失神。吶吶間,她突然打了個寒顫,渙散漂泊的目光猛地一凝,小步跪爬着試圖抓住徐貴妃的衣擺。
“娘娘,奴婢知錯……奴婢知錯!求求您不要将奴婢貶到浣衣局去!奴婢……唔……”
徐貴妃瞪圓了鳳眸從榻上起身連連退後,險些沒避開春杏那瘋瘋癫癫亂揮的指甲。
還不待她高聲叱責開來,錦心就連忙喚人尋了一團破布将春杏的嘴堵上,又叫了兩個孔武有力的太監将掙紮不斷的她強行拖走,只留下指甲摳留的淩亂殘跡橫斜于華毯上。
“呸,不識好歹的東西!”
徐貴妃咬牙切齒地厭惡開口,伸手攏了攏因躲避而微微淩亂的如雲鬓發,眼底的溫度卻驟然下降為一片冰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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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嘩啦”一聲水晶簾動,從鸾鳥金繡屏風後繞出一名身量高挑、氣宇不凡的少年公子。他一手持着折扇,随意往手心一敲,臉上笑容有些莫測。
“母妃,如何?”
徐貴妃見着他,神情方稍霁,口中卻仍是一聲冷啐:“還能如何?不過是個會說幾句場面話的莽撞小子罷了,也就方才那小賤蹄子才能被他生生唬住!”
“是麽?”
聽得徐貴妃這番言辭,沈卓旻倒也不以為意。他微偏了頭,望着殿外缭繞風中的落英,心下想到今晨在回廊外偶然瞥到的那個筆挺身影,勾起了一抹滿含興味的深笑。
……
鬥極千燈近,煙波萬井通。遠山低月殿,寒木露花宮。
已近掌燈時分,遠處巍峨宮殿接二連三的亮起了華燈,繡闼雕甍上鑲嵌的玉石在燈火輝映之下,流轉着盈盈的溫潤光芒。
相較之下,偏殿內僅有的幾盞落地銅燈散發出的昏黃光亮,不免便顯得有些晦暗。
沈驚鶴跨進殿門,望着燈光挑了挑眉,倒也不甚介懷,只吩咐宮女多燃起幾對紅燭,免得夜色朦胧間看書傷了眼睛。
先前派去領皇子份例的宮人早已陸續回殿,見沈驚鶴擡腳走進來,成墨連忙湊到跟前,神情卻突然變得有些猶猶豫豫,似是躊躇着該不該開口。
沈驚鶴見他那樣子,就知道恐怕宮人此行又是空手而歸。他倒是不氣不惱,只一手撐了頭,清俊的眉眼帶着滿滿的好奇。
“宮中四房,總歸不能全拒了你們吧?”
成墨苦着臉,略帶懊喪地抱怨着。
“司珍房和司制房并未見咱們派去的宮人,司設房的尚儀倒是露了一面,但也只派了手下宮女回道庫房中堆着的家具擺設另有他用,請殿下您先将就着用用原有的。至于司膳房……今日的晚膳倒是卡着點送來了,只是,只是這……”
言罷,成墨一跺腳,索性直接将桌案上放的食盒掀開蓋子,露出其中的一盆半涼的粟米粥、三個白面饅頭和兩碟少得可憐的小菜。
“司膳房的人道殿下您初進宮來,胃口還不适應宮內珍馐,先給您做幾日民間家常菜調養一番……只是這種菜色,連稍得寵些娘娘近旁的宮女都不如,這,這不是明擺着欺負人麽?”
沈驚鶴伸手接過木勺,在清可鑒人的米湯中随意攪了攪,挑眉笑道。
“這不是挺有心的麽?晚上用些清粥小菜,不易積食。不愧是司膳房,于食補養生一道确是多有鑽研。”
“殿下……您就別說笑了,若是長此以往,便是鐵打的身子也受不住啊。”
沈驚鶴不答,自顧盛了一碗米粥置于桌上,伸手欲拿起瓷盅旁的一碟小菜。指尖碰到木盒和菜碟之間的夾縫時,卻是因其間并不屬于粗木的柔軟觸感而倏爾停頓。
他維持着伸手的姿勢停了停,很快又不動聲色地繼續着自己的動作,仿若方才的微頓只不過是旁人的錯覺。
菜碟擺在桌上之時,他的手中卻也已藏好了一張不過盈寸的薄紙。
成墨毫無所覺,上前兩步替他将小菜揀了放在碗裏,嘴中仍不時抱怨一二句。
“把西側的窗子關上吧,好似是起風了。”沈驚鶴用指節輕敲着木桌,偏頭遙瞥了一眼半開的青紗窗。
成墨聞言趕忙轉身走到窗邊拴好窗,再回身時,沈驚鶴仍端坐在桌邊,看上去動也未動。
“我初入宮中,規矩懂得也不多。依你看來,這各宮娘娘,是否需要一一拜訪請安?”沈驚鶴往杯中滿上清茶,氣定神閑地發問。
成墨心中明了這是六皇子有意考驗自己對宮中的了解情況,當下湊前一步作答。
“今上不耽享樂,故而宮中妃嫔之數實不算多。除卻誕有龍子鳳孫的幾位娘娘外,其他幾位妃嫔平日裏倒是少出外走動,除非宮中家宴,否則殿下通常亦見不着她們。”
他頓了頓,複開口,“皇後娘娘身子骨原先便不好,半年前又因喪子之痛,憂思過度,在長樂宮中生生暈了幾回。于是這半年來,便按太醫說的一直深居簡出在宮中養病,平日裏的請安也一概免了。靜嫔娘娘為人低調喜靜,與五皇子一般皆不愛出風頭。這二位娘娘,殿下若是無事,還是莫要輕易前去登門。”
沈驚鶴點點頭,目露深思,“皇後既閉門養病,那如今後宮之中,是由哪位娘娘來主事?”
成墨望望左右,低聲道。
“貴妃娘娘得陛下親口允了代掌鳳印,宮中大小諸事,自是要拿捏大頭的。但大皇子如今風頭正盛,端妃少不得也有幾分話權。明面上現今貴妃一人掌宮,但明眼人都能看出,這兩位娘娘之間暗自可較了不少勁呢。”
沈驚鶴有一搭沒一搭地敲着桌子,望着半桌清湯寡水,垂眼意味不明地笑笑。
他舀了一勺米湯送入嘴中,微澀的湯水化于舌尖,留下淡淡的清苦。
“宮中可有什麽賞景的地方麽?”沈驚鶴喉間微動咽下米湯,自如地帶開話題,“說起來,我幼時家門外栽了一棵梧桐樹,如今倒也不知是否已亭亭如蓋。”
成墨細細地想着,“若要賞些花兒草兒的,第一當屬禦花園百般紅紫,最為繁華。菽莊倒也不賴,遍栽天下奇花異草,一年四季都花開不敗。殿下若是想念家鄉的梧桐……”
他又想了半天,這才一臉恍然,興奮地邀功道,“奴才記起來了!東邊的遺華榭雖是梅林,但林中央依稀是栽了兩棵梧桐的,那地方慣是冷僻得緊,殿下若不問,奴才都險些記不得了。”
“是麽?”沈驚鶴沖他贊許颔首,“哪天若得了空,我倒真想過去看看。”
新月高懸于林梢,清涼晚風中,促織在青紗窗外不住地叫着。成墨手腳麻利地撤下桌上食盒,邊開口道:“時辰也不早了,殿下累了一天,不若早些安寝吧。”
沈驚鶴從善如流地起身向內室雕花已有些磨損的矮床走去,輕描淡寫地囑咐着,“明日清晨無需進內殿喚我,我今日乏得很,明早少不得要起晚些。”
成墨會意地應了聲,躬身退下,臨了還不忘替他輕輕掩好門。
沈驚鶴又靠着床頭靜坐了半晌,這才枕着漫天星子微光,再一次卷開掌心那張小小的紙條。
上面赫然八字簪花小楷。
梧桐生矣,于彼朝陽。
他垂下眼,遮去目光中一閃而過的複雜情緒。
若放在平時,一張莫名而刻意出現在自己眼前的紙條,縱使将地點與時辰交待得如此清楚,依着他謹慎的性子,怕也不會如此輕易同意赴約。
但如若,這行詩的前一句是“鳳凰鳴矣,于彼高岡”呢?
夜風悠然吹開碧雲,一軒明月緩緩攀爬上簾栊。沈驚鶴将薄紙置于跳動的燭焰上,火光侵襲上白紙一角,立即将它毫不留情地吞噬殆盡。
他撣開桌案上燃餘的薄薄一層殘灰,側首吹熄了高臺燭影搖紅,惑人月華中,他的側顏暈染開斑駁光影。
鳳凰的邀約,又有幾人能拒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