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殿內一片嘩然。

不是因為來者在胡國一人之下的地位,也不是因為他與中原人所差甚大的相貌,而是因為……

皇帝低沉的聲音蘊含怒氣,“見朕為何不跪?”

蘇疏勒面色倨傲,毫無俱意,“南有大雍,北有強胡。胡者,天之驕子也,不為小禮以自煩。我蘇疏勒縱使見了突利單于也不用折腰,又豈有對着你們雍國皇帝三跪九叩的道理?”

這句話方一落下,群臣聞之無不色變。這胡使……到底是來議和的,還是來挑釁的?

“大膽!”沈卓昊忍不住跳出來,一手指着蘇疏勒,氣得渾身發抖,“你這胡人好生無禮,我堂堂大雍的天子,難道還當不得你一禮?”

蘇疏勒瞥了他一眼,目光不屑,“我與皇帝陛下說話,你又是從哪裏竄出來的毛頭小子?你說我無禮,難道魯莽打斷國君與使節的交談就是有禮數?你們雍國的天子威儀若是全要靠外臣跪拜才可聊以自證,我看,這所謂天子的名頭也……哼。”

話語未盡,其間的嘲諷之意卻是不言自明。

沈卓昊在宮中受捧久了,哪裏見過有人對自己這般不客氣,當下氣得怒發沖冠,憤語不經大腦就一下沖出了口,“你……你這個不識禮數的東西,看我大雍不發兵屠盡……”

“住口!”皇帝重重一拍龍椅,神情冰冷地望向大皇子,終止了這場鬧劇。沈卓昊被他視線的溫度凍得冰涼,不由得渾身打了個激靈,心下暗恨這胡狗故意激得自己頭腦發昏口不擇言,差點忘了這是兩國議和的場合。他悻悻然回到列前,只覺得丢盡了臉面,心中更是恨上了來人。

蘇疏勒自是聽到了他最後兩個字,當下也是冷冷一笑,“皇帝陛下,我們從胡國千裏迢迢趕過來,是為了求得兩國和平,長久安定。如今你們自诩為禮儀之邦,就是拿出這點誠意、以這等态度對待來使的?”

沈炎章能在帝位上坐穩這許多年,自然不會為了争一時之氣而誤了大局。不過幾息之間,面上已不複方才的怒意。他重新将背靠回龍椅上,擡起下颌,居高臨下的眼神望向下方。

“我大雍泱泱大國,八方來朝,你胡國沒有能耐入鄉随俗,大雍卻有度量容下你等所謂異邦規矩。胡地既無跪拜之禮,朕亦不強人所難,但你若連三鞠躬也不肯,那今日兩國想來也再無甚可談的了。”

蘇疏勒自然不在乎跪不跪拜、叩不叩頭,他之所以在入殿時造出這樣一番聲勢,只是為了在初時便給雍國一個下馬威,這才便于之後和談時自己能多撈幾筆。如今見皇帝主動讓步提出折中的法子,他也不樂于見氣氛弄得太僵,于是從善如流地帶着手下武士一連鞠了三個躬,這才站直身來。

鞠躬過後,群臣各異的臉色才勉勉強強好看了些。唯有大皇子的目光中還是時不時迸發出一兩星怒火,沈驚鶴與五皇子對視一眼,皆是微搖了搖頭。

三皇子在心中暗罵一聲“蠢貨”,面上卻帶着溫和的笑意走出列,折扇輕輕往手中一合,“方才既是誤會一場,如今解開了便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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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罷,轉身面向皇帝恭敬一禮,“右賢王一行人遠道而來,想來精神難免有些疲乏,父皇不若賜宴于會同館,待其欣賞罷歌舞,休整一番後再議國事,豈非美哉?”

“言之有理。”皇帝贊許地一颔首,如今每多拖延一分時間,內廷便可多商量出一份和談的方案。更何況胡人此時氣焰正盛,貿然和談只恐多有不利,倒不如以歌舞宴會徐徐緩之,待其傲氣漸衰後再做決斷。

他又将目光轉向胡使,詢問的語氣,卻帶着不容拒絕的堅定。

“右賢王以為如何?”

蘇疏勒正了正頭上的發冠,細長的眼睛閃過一絲精明的光。

“客随主便,請。”

……

管弦絲竹紛紛婉轉,廣袖仙袍的舞女在會同館中央和着樂聲翩翩起舞,舉手投足間隐隐若有香風襲來。皇帝端坐在主座上一杯接一杯地飲着酒,望着座下神情莫測。蘇疏勒和一幹胡使卻像是極為欣賞陶醉于中原的歌舞,時不時打着拍子搖頭晃腦,全然看不出之前在朝廷上的鋒芒畢露。

沈驚鶴跪坐在宴席桌前,桌上擺了幾樣精心烹調的酒菜,陣陣撲鼻香味傳至鼻間,他卻沒什麽心情動筷。

五皇子坐在他的左側的案前,自顧自倒了一杯酒,清澄透明的桑落釀泛着酒沫在鶴形銅樽中打着轉兒。他沖着沈驚鶴遙遙一舉杯,“難得如此醇厚綿甜的桑落釀,你若不趁此時好生品味一番,只怕離了會同館,就難有這般好的機會了。”

沈驚鶴用手溫着酒器,卻是不急于倒酒,“五皇兄,這右賢王心性狡詐多疑,如今如此輕易地答應赴宴,我總擔心他暗有籌謀。”

“急什麽?”沈卓軒抿了一口酒,微贊一聲,半垂着眼似是在回味,“他若有心,稍後自會現行。倒是你,當真不趁着此時清靜多嘗幾杯美酒?一會兒待胡人再生什麽事端,想要有這份醉飲心境,那可就難了。”

沈驚鶴無奈地搖了搖頭,認命地滿上一杯酒。酒杯方置于唇畔,餘光卻瞥見蘇疏勒一席搖搖晃晃地站起了一個身影。他迅速與沈卓軒交換了一個眼神,沈卓軒挑挑眉,借着酒樽的遮掩用嘴型對他暗道“這下可信了”。

站起身來的是一個身長九尺的彪悍大漢,豹頭環眼,燕颔虎須,他豪放地大拊了幾次掌,口中帶着醉意嬉笑地稱贊,“好!中原歌舞可當真是名不虛傳!我索盧放今日也算是開了眼了。就是不知道比起我們胡地的樂曲,究竟哪個能更勝一籌呢?”

言罷,他又一轉頭,笑嘻嘻地問道:“王爺,我知道你将那物随身帶着,如今咱們既到了大雍的土地上,便也不要害怕獻醜,您快拿出來讓大雍的君臣瞧一瞧吧!”

蘇疏勒對他的問話似乎毫不意外,他又捋了捋胡須,皮笑肉不笑,“索盧放,你以為偌大個雍國的臣民都像你一樣見識短淺?我們揣着這個小玩意兒只當寶兒,只怕人家早已擺弄了千八百遍了呢。”

皇帝握着酒杯的手一緊,他面色不變,望着蘇疏勒神色淡淡。

“右賢王不必妄自菲薄,若攜了胡地風物,不妨拿出來讓群臣一同開開眼界。”

“既然皇帝陛下都這麽說了,我若再藏着掖着,豈不又要被人指着鼻子罵無禮小氣?”蘇疏勒看上去極勉為其難地同意了,大皇子聞言卻是臉色一黑,看向他的眼神愈發不善。

舞女和樂師早已識情識趣地退到了兩旁,蘇疏勒視若無睹地站起身來,徑直往殿中央走去。站定後,他目光環視了周圍一圈,最後定格在主座方向,眼底倨傲。

“早聞大雍能人輩出,于樂音一道也是當世聞名,不知今日是否能有幸請人演奏一曲我胡地的樂器,也好指點指點我們呢?”

話音方落,蘇疏勒拍了拍手,随使立即彎腰向他呈上一個木盒。他頓了頓,從木盒中摸出了一支長約二尺四寸的深棕色木管,那木管下有三孔,兩端置角,末端微翹而上,與細而長的喇叭略有些相像,可是模樣卻古怪得很。

沈驚鶴一眼瞧見後,蹙眉打量起這支木管,細長微翹的造型與前世一樣樂器漸漸重合。但那兩端施着的羊角,卻與記憶中的樂器截然不同……莫非,在兩世不同的流傳過程中,它的形制已多有改變?

沈驚鶴自顧沉思,群臣卻是面面相觑,皆小聲地議論起了這究竟是個什麽東西。皇帝見到這見所未見的古怪樂器,瞳孔也是一縮,視線探詢地看向兩旁的禦用樂師。樂師們互相交換了一下眼神,皆是一臉汗顏地低下了頭。他們都是從民間各地百裏挑一、層層選拔入宮來,平日裏亦自诩信手一撥便是鸾琴鳳樂,無論琴筝笙簫皆可信手拈來。只是……如今這怪模怪樣的木管,他們卻是從無一人曾見過,更談何演奏啊?

看到他們慚愧躲閃的樣子,皇帝心中哪還有什麽不明白。他知道自己不應遷怒于這些被刻意刁難的樂師,但心中仍是不由得起了一股無名火,暗恨他們無能。

難道他堂堂大雍,今日卻竟無一人能演奏這小小胡地的樂器?胡使本就不懷好意而來,若再被他們拿下這一局,大雍的臉面又要往哪兒擱?

索盧放似是沒看到衆人難看的臉色,仍扯着一張大嗓門,“王爺,我看要不還是算了吧。咱們胡地離中原那麽遠,雍國的人就是不會,也沒什麽丢臉的嘛!”

蘇疏勒享受着殿內僵持冷硬的氣氛,面帶高傲的笑意,“索盧放,這你就是小瞧了雍國了。大雍物産豐盈,無所不有,再加上有才之士輩出,這區區一個小玩意兒又豈能難倒他們!如今無人站出,想來也只是因為他們的禮節講究謙虛罷了。”

索盧放這才恍然大悟,他撓撓頭,面上帶着不好意思,“原來如此,倒是我不懂規矩了,竟還以為大雍跟咱們偏遠冷僻的胡地一樣,沒什麽會奏樂的人呢!”

這兩人一唱一和,皇帝的臉色卻肉眼可見地逐漸變得鐵青。座上的臣子們也面帶怒色,嘈雜聲漸起,有幾人甚至想沖出來破口大罵,卻被身旁的同僚死死按住。

五皇子面色也不太好看,他皺着眉淡道:“胡人簡直欺人太甚。”

沈驚鶴本因心中尚有幾分不确定,并不欲出這個風頭,但他卻是沒想到今世的雍朝人竟似乎對此種樂器聞所未聞,更別提有人能演奏。若是任由胡使這般盛氣淩人下去,往後的談判雍朝必然在氣勢上就低了一頭,更別提在和談中欲占到上風。

他不知怎的又想到了那位年輕的将軍,如若三年來的血戰換來的卻是一紙處處忍讓的盟約,邊疆所有戰士這些年來的犧牲與付出又将被棄置于何地呢?

蘇疏勒細細端詳着雍國人面上明明倍覺屈辱卻只能強自隐忍的神情,心頭大悅,他剛準備開口再諷刺幾句,卻聽得亂聲中驟然響起一道清冷而不含帶任何感情的聲線。

“何處吹笳薄暮天,寒垣高鳥沒狼煙。”

嘈雜的聲音剎那間歸于靜寂,群臣不約而同驚詫地轉頭,望向聲音傳來的方向。蘇疏勒神色大變,眼也不眨,死死盯着席間緩緩站起的一個華服身影,那是一名芝蘭玉樹般俊逸朗秀的少年,周身籠罩着清傲奪目的風華。

沈驚鶴遠遠對上蘇疏勒那道宛如毒蛇般黏在自己身上的視線,不在意地舉杯遙祝,嘴角輕勾一抹笑意。

“右賢王遠道而來,仍不忘攜上胡笳,倒當真是有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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