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蘇疏勒面色陰沉地看着沈驚鶴,“胡笳”二字一出,他眉心一跳,眼中含着一抹不可置信。

不可能……雍國怎麽會有人知道他們的笳?

這回可輪到一旁的索盧放和其餘胡使面面相觑了,他們剛剛還裝傻充愣幸災樂禍的神情一下凝固在臉上,一時竟不知替換成什麽表情才好。皇帝将他們驚疑不定的神色盡收于眼中,當下一掃之前的氣悶憋屈,只覺大出了一口惡氣,心情暢快無比,看着沈驚鶴的眼神也不由愈發慈愛。

座下大臣亦皆愣了愣,看到胡人吃癟神清氣爽之餘卻也疑惑,不是都道新認回宮的六皇子不識規矩孤陋寡聞嗎?怎麽如今卻出乎所有人意料,這個令他們都頭疼不已的僵局,竟是由往先一直默默無聞的他給破了?胡人還猶自陷入了漫長的沉默,席間卻已響起了竊竊私語聲。

“看來傳聞亦不盡然啊。”

“流言本就不可信,沒看到六皇子輕輕巧巧一句話,胡使連臉色都變了麽?”

“我如今才顧得上看看六皇子的模樣,沒想到這通身氣度竟渾不似民間養出來的,我看啊,比起五皇子也是不遑多讓!”

“可不正是……”

低語聲傳到蘇疏勒耳中,他本就不豫的面容更是沉了一分。他眯起眼打量起了這個群臣口中民間養大的六皇子,試圖找出一二能諷刺其出身的話挽回顏面。

可縱然再心有不甘,他也不得不幹脆地承認,眼前的這個年輕皇子幾乎令人挑不出毛病。無論是斯文俊秀的容貌,還是光風霁月的修養,亦或是舉手投足間不經意顯露的貴氣,都全然令人心悅誠服,直懷疑起他前十幾年成長的地方究竟是不是在民間。

沈驚鶴淡然自若地任他打量,察覺到皇帝投在他身上的贊許目光,他彎了彎腰,神情一派恭謹謙虛。

皇帝見到他寵辱不驚的模樣,心下更是對他喜愛了幾分。他微對沈驚鶴點點頭,複又看向座下,一國之君的威勢盡數傾瀉。

“右賢王,朕的六皇子給的答案,你可還滿意?”

蘇疏勒掩藏好眼中轉瞬而逝的陰冷,大步向六皇子旁若無人地邁去,直到還剩幾步之時才堪堪停下。

近距離地靠近他,蘇疏勒更加驚詫于眼前人渾身毫不遜于雍國皇帝的氣勢。他難得有些不安,這是胡人與生俱來的在廣袤草原遇見殘暴兇獸前才會有的直覺。

他暗暗告誡自己不要多想,這只不過是一個年輕氣盛的毛頭小夥罷了。縱使這個小皇子運氣好猜到了胡笳之名,可他難道還會吹奏不成?胡笳本就流傳不廣,亦只有他們周邊幾個部落才有樂師能撰曲演奏,他無論如何都不信這個中原的小皇子還有此等能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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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疏勒心念既定,面上帶了幾分陰恻恻的笑意,“六皇子不愧閱歷豐富,見識過人,當真令人佩服。想必今日我們也有幸聽得六皇子吹奏一曲了?我蘇疏勒可是做好準備洗耳恭聽了,就是不知道六皇子打算給我們吹一曲什麽?”

沈驚鶴卻是不答他的話,自顧伸手取出胡笳,撫摸着木質管身翻來覆去地看着。良久,才為難地嘆口氣。

“不是我不願為右賢王演奏一曲,只是……這實在是……”

蘇疏勒看到他犯難的神色,心下更是篤定興奮。他又挂上了方才的倨傲,語氣看似勸慰,卻含着令人難以忽視的輕蔑,“六皇子可是不會?這倒也沒什麽,方才衆多樂師朝臣都無一人知曉胡笳之名,你能答出已屬難得……”

“了”字還在舌尖上打轉兒,乍起的一聲圓潤深沉的樂音便硬生生阻斷了沒說出口的話來。蘇疏勒僵立在當場,眼睜睜看着沈驚鶴輕松地吹出了五聲音階,音調純正渾厚,立聲孤秀,連一絲偏差也無。如若是放在以前的草原營帳中,他甚至要将這個樂師叫過來好生嘉獎一番。

可偏偏這吹奏之人不是胡地的樂師,也不是帳中的美妾,而是雍國這個正一步步讓他淪為笑柄的皇子。

蘇疏勒從未如此痛恨過自己的高傲自負,然而此刻一股難以言狀的屈辱卻令他只想将幾息之前口出妄言的自己狠狠打清醒。

沈驚鶴輕飄飄的眼神瞥到他蒼白的面色上,唇邊一抹涼笑。

屈辱?別急,更屈辱的還在後面呢。

他将豎置于唇瓣的胡笳略略拿遠了些,好像沒看到蘇疏勒陰晴不定的神色,“右賢王,我的确不願拂了您的意停下吹奏,只是我若欲将曲子吹全,只怕還要向陛下告個罪。”

“你……”蘇疏勒瞪着一雙眼,他已慘敗一局,不明白這個看上去溫文爾雅的小皇子究竟還想要幹什麽。

沈驚鶴同情的目光似是在嘲笑着他的自不量力,“實不相瞞,正如右賢王方才所言,我雍國地大物博,區區一支胡笳早就不是什麽稀罕玩意兒了。但君子以其聲不雅,平頭百姓也覺着它音域過窄,笳便逐漸成了只有那雜耍乞兒讨賞時才會吹的樂器。方才諸位大人誰人不知其名?只是嫌這玩意兒說出來有礙風雅,這才被我撿了漏,勉強出了回風頭。”

“什麽?”驚人一語落下,蘇疏勒被氣得睚眦欲裂,幾欲吐血。他頭昏腦漲地退了兩步,險些沒跌倒地上。

“您可小心站好了。”口中雖這樣說着,沈驚鶴卻絲毫不見上前幫扶的意圖,“早先我只聽聞有船翁海中待久了暈陸的,沒想到原來在馬背上待久了,這平地裏竟然也難能站穩。無怪乎右賢王早前不肯跪父皇,想來是膝蓋在騎馬時僵久了,連跪亦覺得困難吧?若是如此,您一早便該說出來,宮內不是沒有能工巧匠,手藝雖算不得多好,為您打一座帶着木輪的椅子倒還是綽綽有餘。”

這一番連珠炮般的話下來,蘇疏勒只覺得自己被氣得兩眼一黑,差點沒暈過去。殿內衆臣卻是不由得朗笑出聲,皇帝的面上也少見地帶上了隐隐笑意。索盧放和另幾個胡使聽得笑聲,羞憤欲絕,惡狠狠地看向沈驚鶴,恨不得下一秒就抽刀撲來。

沈驚鶴感到他們身上傳來的不善氣息,眼神一凜,挾着寒氣向他們遙遙射來。目光交彙的那一剎那,本是殺氣騰騰的索盧放卻只覺得自己的腿肚子莫名一軟,方才想要拔刀的想法也早已被驚得飛到了九天外。他和身旁人對視了一眼,頹唐地坐回了席間,有些垂頭喪氣。

蘇疏勒只覺得他今晚答應來這個宴席就是個徹頭徹尾的錯誤,可惜世上沒有後悔藥,他心中再是氣惱憤懑,也只能強撐着面上鎮定,想要保住最後一絲顏面走回席上坐穩。

他還有的是機會,只要讓這六皇子不再來搗亂,他仍舊有信心再使手段拿下一局,再狠狠挫敗雍國的氣勢……

他倉惶轉過身想要邁開步子,還未行動,一只如玉般白皙修長的手卻攔在了他的面前。

沈驚鶴收回止住他的步伐的手,語調帶着詢問與懇切,“右賢王當真不聽曲子了麽?雖說這樂器有些不太入流,但父皇若知您思鄉情切,破例讓我在殿上演奏一番亦不是沒有可能。”

這六皇子到底要羞辱他到幾時?蘇疏勒面色發黑,怒氣沖沖地一擺手,“不必了!”言罷,當即就要拂袖離開,卻再一次被沈驚鶴攔下。

他又驚又怒地看向沈驚鶴,沈驚鶴的面上似乎也是盛着滿滿的無奈。他沖着蘇疏勒一拱手,“既然右賢王聽夠我吹奏笳樂了,那禮尚往來,是不是也輪到您彈一首琴曲了?”

“你說什麽?”蘇疏勒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讓他堂堂胡國的右賢王在這兒彈琴?像一個伶人樂師一樣?

拒絕的話剛要脫口而出,沈驚鶴的面色卻是一沉,“還是說,我大雍的皇子能為您吹奏胡笳以相娛樂,雍國的天子卻當不起您右賢王一撫琴呢?”

蘇疏勒冷笑一聲,“我若是說不呢?”

“您可聞天子之怒,伏屍百萬;諸侯之怒,血流漂杵?”沈驚鶴神色淡漠,眼角卻挾着一絲狠厲,“我雖只是一介小小的皇子,但若是想要流血五步之內,卻也不是辦不得!”

“你膽敢威脅我?”蘇疏勒驚怒交加,眼神卻不自覺瞥向遠處已聞聲遽然驚起的武士。他雖在胡地地位崇高,但靠的多半還是出身,其實于武藝一道并不擅長,否則也不會帶了良多彪形大漢一路護行。

沈驚鶴知曉他心中盤算,冷笑一聲,在他耳邊低聲說道:“右賢王大可試試,是你的武士趕過來快,還是你我之間不過五步的距離更快!”

蘇疏勒終于有些慌了,他不知道眼前人的武功到底如何,但既有把握說出這番話,想必亦不是什麽善茬。權衡一番,他只有心不甘情不願地接過遞到手中的琴,胡亂撥了一下弦。刺耳嘲哳的琴音響起,讓殿內原本帶着驚詫與暢快看二人交鋒的群臣都忍不住捂住了耳朵。

見他終于肯彈琴,沈驚鶴心頭也是微微一松。他哪裏會什麽武功,不過全靠一股子銳不可當的氣勢撐着罷了。

沈驚鶴複擡了擡眉梢,“八音廣播,琴德最優,君子守以自禁也。我大雍上下無不以琴為德為儀,連尋常百姓也可奏一曲短短的《松風寒》。右賢王雖蹑高位,竟連一聲和順琴音也難以奏出……”

他又想了想,面帶遺憾地搖搖頭,“方前右賢王可是道胡人‘不為小禮以自煩’?如今看來,卻不知這究竟是不煩小禮,還是竟連小禮也不知了。”

殿內又是哄堂大笑,蘇疏勒在笑聲中臉色青一陣白一陣。他狠狠瞪着眼前人,指甲幾欲掐進肉中,熊熊怒火幾乎将他的理智燃燒殆盡。

皇帝隐去眼中笑意,咳嗽一聲,故意板着臉訓道:“皇兒不可如此無禮,胡地偏遠,右賢王縱是不會奏琴,倒也無甚可指摘之處。”

沈驚鶴後知後覺地了悟,連忙向右賢王作了一揖,語氣中是滿滿的誠懇,“原來如此,倒是我思慮不周疏忽了。”

他又擡起眼,滿懷歉意地看向蘇疏勒,“還望右賢王大人不記小人過,切莫介懷方才沖撞之處。我生長在民間,學習宮中規矩還未多久,正如你們胡人一般不拘小禮。不過話又說回來,說不準右賢王看到我這樣不羁的性子,倒是覺得頗有北境風範,甚是投緣呢!”

言罷,又腼腆地笑笑,只把蘇疏勒差點沒氣得個倒仰。他用顫抖的手虛虛往前一指,咬牙切齒。

“好……好,倒是我小看了你!六皇子,咱們走着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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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驚鶴:我們一個不識擡舉,一個不懂禮數,投緣得很啊!

蘇疏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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