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盛大的宴席以右賢王拂袖而去的盛怒告結,早前殿內的緊張氣氛也随着他的離開蕩滌而空。然而衆人掃向沈驚鶴的視線卻是神情各異,有人感慨,有人崇敬,也有人含着不露聲色的提防。
皇帝還要與內廷商量幾日後正式的和談,因而只匆匆說了幾句場面話後就先行離去,臨走前還不忘對着沈驚鶴嘉許地一颔首。能混到如今位置上的又有哪個不是人精?此舉一出,當下便有幾位向來以長袖善舞著稱的大臣相互使了使眼色,三五人一同堆着笑意上前不住恭維着六皇子,只将他如何盡滅胡人嚣張的氣焰大贊一通,直吹得天上有地下無。
“你先忙着,四姐還待我跟她好好說說今日你是如何威風呢。”沈卓軒幸災樂禍地拍了拍他的肩,不顧沈驚鶴頻頻傳來的求救眼神,笑着遠離了人群。
沈驚鶴暗嘆一聲,只得耐下性子笑容得體地與他們客套周旋。他雖不急于拉攏這些見風使舵的臣子,不過若與他們暫時處好關系,日後少不得還有能利用一二的地方。
正在此時,忽有一道嫉恨的眼神如芒刺背。沈驚鶴一偏頭,直直對上大皇子不甘的神色。他頗感無趣地撇撇嘴,突然故作挑釁地一揚眉。大皇子本就憋着氣,當下更是惱得冷哼一聲,直接甩手走人。
沈驚鶴這般孩子心性的舉動落在一直孤立于一旁的三皇子眼裏,卻并沒有讓他緊鎖的眉關撫平幾分。他看着被大臣們團團圍住只露出一半側臉的少年,腦海中第一次傳來了如此清晰的危機感。
這個六皇子,絕非表面看上去那樣簡單……
沈卓旻面色自若地将折扇“啪”地一聲合起,旋身離殿。卻是無人看見,在殿外長廊一方燈火照不到的拐角處,一個早已等候多時的身影聽聞腳步聲,立刻警覺地轉過頭來。
黑暗中,他慢慢朝那個看不清面容的影子走近,冰冷的語調寒過晚風。
“……我們的計劃,恐怕要加緊籌備了。”
……
三日後,昭年殿內。
禮官奉迎着胡袍打扮的蘇疏勒一行人至殿門等候,三日的休息已足夠他将先前的怒氣平息,他的臉上也重新挂上了慣常陰恻恻的笑。
然而,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內心的痛恨并未随着時日而消減。蘇疏勒看向殿內深處持身直立的六皇子,前幾日的一幕幕屈辱仍歷歷在目,他的眼中不由劃過一道陰狠。
這次,他一定要讓他付出代價。
時辰已至,恭候許久的鐘鼓齊鳴,莊嚴恢弘的雅樂聲中,皇帝随宮廷儀仗出而落座。通事舍人走至殿門前,略一躬身,“還請右賢王入見。”
Advertisement
蘇疏勒傲慢地看了他一眼,整了整衣領,帶着身後使節大踏步邁入殿中。這次,不待旁人提醒,他就主動率領胡使鞠了三個躬。其實他本想借此機會再發作一二,但一想起六皇子一臉憾然地感慨他“不識小禮”的模樣,他的眉心就忍不住狠狠一跳,最後還是忍住氣悶不做聲地将禮節行全。
看到他識相地行了禮,皇帝面上也是滿意。中書侍郎見其立定,率着令史捧案至跟前,盛了國書,又小步快走呈交回禦座。
蘇疏勒一言不發地看着國書被轉移到座上,微眯起眼,開始想象起雍國君臣聽到內容時精彩的反應。
“念。”
禮官恭敬稱是,拿起國書,徐徐展開,中正平和的聲音傳遍了大殿。
“上天眷命,日月所置,大胡突利單于奉書敬問雍皇帝無恙。孤偾之君,生于沮澤之中,長于平野牛馬之域……”
接下來是一長串的謙辭與致禮,群臣聽着卻是面帶不安與猶疑。倒不是說這份國書太過狂妄自大,相反,它有禮有度,語氣甚至可謂謙恭。只是……依着胡人右賢王前幾日高傲挑釁的态度,這份謙恭于此處聽來,卻是顯得尤為古怪。
沈驚鶴也是神色微沉,他定定地站在原地,不動聲色地聽着。
禮官終于念到了國書将近結尾處,他的眼睛驀然驚懼地睜大,頓了頓,一瞬間有些遲疑該不該繼續說下去。
皇帝看到他猶猶豫豫的表情,心中知道國書之末才是胡人圖窮匕見之時,他看了一眼座下神情莫測的蘇疏勒,聲音愈沉。
“繼續。”
禮官咬了咬牙,還是大着膽子念完。
“……故特遣使持書,冀自今以往,通問結好。今欲與雍啓大關,娶雍皇族四公主為妻,歲給遺我糵酒萬石,稷米九千斛,雜缯萬匹,它如故約,則邊不相盜矣。”
靜默,仍舊是無邊的靜默。
蘇疏勒環視一圈衆人驚怒交加的神色,得意一笑,“不知皇帝陛下覺得……”
“荒謬!簡直就是一派胡言!”皇帝重重地一拍扶手,龍顏震怒,“你真當我大雍怕了你小小胡地不成?”
沈驚鶴和沈卓軒對望一眼,皆是神情嚴峻。他們性烈才高的四皇姐……怎麽會甘願成為單于無數妻妾中的一員?
座下群臣也是義憤填膺,一臉怒容地瞪着蘇疏勒。大雍各地稷米相計,年産不過三萬斛,如今胡使獅子大開口便要走了三分之一,簡直無異于明搶。更別說萬一年景不好或是罹逢天災田地減産,再每年白白送去那麽多糧食,可以說是動搖國本也毫不為過。
再說胡人意欲迎娶公主這一條,古往今來和親的例子倒也不是沒有,但都是挑了偏遠的宗室之女或是宮女封為公主遠嫁。四公主雖然任性了些,但總歸是陛下唯一的皇女。若是當真下嫁到了北境苦寒之地,他們大雍的臉面可是真真要蕩之無存了。
蘇疏勒早已料得如今場面,自是毫不畏懼,“皇帝陛下,我們千裏迢迢趕到這裏來,是為了以相親睦、互結友好的。這幾年來你們的确可謂所向披靡,但是據我所聞,你們的士卒戰死的已逾數萬,戰馬死去的也有十餘萬。如此激烈的征戰若持續下去,任你們大雍物力再雄厚,怕是也支撐不了幾年吧?”
皇帝深吸着氣平緩心頭憤怒,聞言惱怒之餘,卻也不得不承認他說得有理。這幾年來北境雖捷報頻傳,但是龐大的兵力財力消耗也使得京中有些吃不消。若不是大雍亦無力再繼續鏖戰下去,早在胡人初入京不肯行禮時他便早已将他們通通斬了,又何苦一忍再忍至今?
“朕可以通關市,厚賞賜,遣宗女。但是四公主絕無可能遠嫁,且雍所遣宗室女必為單于正妻大阏氏。上郡至雲中一帶,雍人與胡人可互市互易,但若有強搶威逼之事,我北境戍軍絕不坐視。至于賞賜……”皇帝沉吟片刻,決定以大雍豐産的黃銅錦繡多替稷米,“賜以冠帶衣裳、黃金玺绶,并黃金二十斤、稷米一千斛、赤绨、綠缯共八千匹、絮八千斤、糵酒三千石。”
言罷,他微微傾身,神色冷淡地看向蘇疏勒。
“右賢王,你既對我大雍知之甚廣,想來也該聽得懂朕的這份誠意。”
蘇疏勒不傻,他當然知道這已是大雍的最後底線。事實上,此次能換回如此多的金幣文繡,他已是喜出望外,就算是突利單于得知,也只有嘉獎他的份。然而……
他的眼神瞥到不遠處的六皇子身上,心中報複的怒火再度燃起。就算如此,他也必定要在臨走前将自己所受的恥辱如數奉還。
蘇疏勒當即上前一步,一抱拳,“皇帝陛下,我自然知道您誠意滿滿。您對胡國的賞賜,我們感激萬分。但是四公主……”
他頓了頓,眼光不經意地從沈驚鶴旁掃過,“實不相瞞,我們單于早聞四公主美貌聰穎,心生愛慕。在臨行前,單于還特意囑咐我務必将公主迎回。你們大雍不是有個詞叫‘成人之美’麽?還希望陛下能将四公主嫁給單于,也算成全這一樁佳話。”
皇帝神色一變,“遠嫁四公主絕無可能,還請右賢王不必多提。”
蘇疏勒被拒倒也不惱,“既然如此,那雙方不妨各退一步。我們胡國的姑娘,要嫁也只嫁給最文武雙全的英雄,想來你們雍國亦如此。要是你們能贏過我們接下來提出的比試,那我們就承認雍國的英雄要勝過胡國的英雄。不僅不再求娶四公主,還每年送十五匹膘肥體壯的好馬過來,不知皇帝陛下意下如何?”
皇帝眉頭緊鎖,拒絕的話卻怎麽也說不出。胡地的戰馬骁勇矯健是當世聞名的,若是當真能每年獲得十五匹的進貢,那他大雍的騎兵定能兵強馬壯,更顯精銳。
“右賢王欲如何比過?”
沈驚鶴有些驚異地揚起了眉,他初時當真沒料到皇帝會拿自己唯一女兒的後半生來做賭注。不過轉瞬之間,他卻也想明白了皇帝的考量。
他垂下眼,不自覺望向自己的手。
如果自己身處這個位置,又會做出怎樣的抉擇呢?
若是在前世,他必定會毫不猶豫地與皇帝走同一條路。但是現在……
他腦海中又浮現出了沈如棠明豔不羁的笑顏和沈卓軒提起她時無奈卻親昵的神情,在與這樣兩個縱使在深宮中也一樣出淤泥而不染、竭盡全力活成自己心中模樣的人相識之後,他一向自诩冷酷果決的心性為何卻有了一絲動搖呢?
蘇疏勒毫不意外聽到的回答,他自信沒有任何人能拒絕胡國好馬的誘惑。他胸有成竹地一笑,堅決的眼神毫不避諱地直直射向了沈驚鶴。
“第一題,我們要與六皇子比過。”
※※※※※※※※※※※※※※※※※※※※
沈如棠:其實也不是不可以嫁過去,給我三年,胡國會有第一位女王。[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