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沈驚鶴落筆極快,墨色在宣紙上泅開最後一筆的那刻,香柱的最後一截也在同時驟然崩落,小爐獨抱一捧燎盡的殘灰,淡得幾乎看不見的白煙消散在空氣中。
宣紙上是幾行矯若驚龍、跌宕遒麗的行楷,明明不見他如何使力,字字卻皆是力透紙背。梁延匆匆瞥了一眼,還未來得及看清其上詩文,卻是不由在心中暗暗為這汪洋恣肆的筆法叫了聲好。他的一手行楷結筆輕疾而又靈動舒展,人都道字如其人,可偏偏這小皇子的字卻與他清潤溫雅的外表絲毫不符,不見幾分秀美圓潤,反而自有一股縱逸潇灑的氣度。
到底是字未必定如其人,還是這小皇子仍藏着他所不知道的一面呢?
梁延不露聲色地望着沈驚鶴淡然自若的側顏,對他的好奇又悄然在心下深了幾分。
李公甫見他卡着時間停筆,心知不能借此判他超時違了規矩,只得悻悻然作罷。他咳嗽幾聲,見衆人目光又重新凝聚在自己身上,背着手來回走了兩步,“時辰已至。既然諸位學子都已拟得詠柳詩來,接下來本官便為你們好生品評一番。”
衆學子聞言皆是挺直了腰背正襟危坐,或期待或忐忑地等着自己的名字被叫道。偌大的書院內一時無聲,唯有輕風拂過竹枝的“沙沙”聲間或在耳畔響起。沈驚鶴安坐于一排排廣袖儒袍的學子間,明明周遭都圍坐滿了人,可他身上清冷如雲漫霜月的風華卻總使人遙遙一眼便可在人群中望見,繼而情不自禁為這般冰涼難觸的絕豔而屏息。
宛如蒼山負雪,明燭天南,自有白壁崇光可照一方青霄。
李公甫眯着眼,小而狹的眼中滿是算計的光芒。若是一下子就戳穿這六皇子的華而不實金玉其外,倒也覺得無聊使人恹恹。他不如先挑選幾首別人的作品,待衆人都已聽習慣,再叫起六皇子讓他讀讀自己寫的狗屁不通的詩來,如此豈不更能博得滿堂大笑?
拿定主意,他的臉上又泛起了虛僞的笑,“在座有哪位才子願與諸君一同分享方才所作呀?”
衆人正猶豫不決地思量是否要自薦,書院角落卻是隐隐傳來一股騷動。幾個油頭粉面、華服金飾的子弟互相使了個眼色,手中不斷推搡着被他們圍于其中面色蒼白的少年,發出陣陣怪叫。
“唉喲,這般風光的好事,我們的許大才子自然是當仁不讓啦!”
“就是!許才子文采斐然,才高八鬥,可偏偏就是太過謙虛。學正快給我們個機會好好欣賞一番他的佳作吧!”
許缙像是風波中一葉無助的孤舟被他們推弄得颠簸狼狽,他死死咬住下唇,面上混合着屈辱與怯懦的神色。他死死抓住手中的詩文,還未完全幹透的墨跡在摩擦間蹭到了他的手中,随着掌心不斷沁出的汗水暈染糊開成一片。
為什麽總要這樣欺辱調笑于他?他明明只想好好在太學讀書,只求有朝一日能真正學有所成……只因為父親官位低微,自己的所有努力就只能成為這幫纨绔取樂的笑柄嗎?
李公甫自然瞧見了這片亂象中一方的屈辱不甘和另一方的幸災樂禍,他知道這個有些瘦小的青年名叫許缙,父親任勞任怨在南越外放了十幾年才得以遷升到京城內做個微末的小官,許缙因而也才堪堪夠上得進太學讀書的門檻。這個學生腦子不笨,學習也刻苦,只是南越向來沒有什麽像樣的學塾,故而他的底子遠遠差了旁人一大截。如今雖已有了些許進步,不過詩文依舊平平,最多不過中人之才。
他居高臨下地望着神情掙紮的許缙,心中不為所動。本官肯賞你露臉的機會,若是你真有大才,又豈會俱人高捧狠摔?要怪,就怪自己不争氣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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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下他便毫不留情地點了許缙的名字。許缙渾身顫了顫,動作遲緩地站起身來,深低着頭望着手中已被揉捏得褶皺良多的紙墨,嘴唇翕動,聲如蚊蠅。
有那不知情的好奇地伸長了脖子往他那處望去,只等着聽聽這所謂才子究竟作得什麽錦繡詩篇來。
“……秀葉方現翠,清陰欲庇人。王孫如可賞,攀折在芳辰。”
許缙終于磕磕絆絆地念完了詩,衆人頓時失望地撇開眼,小聲議論着。
“什麽大才子,我看這詩也不過爾爾……”有人不屑。
也有學子狀似客觀地評價着,“格律倒沒有什麽大毛病,只是用詞普通,意境尚淺,的确枉當才子之名。”
王祺不屑地瞥了他一眼,嘴裏咕哝着“又是一個徒有其表的草包”。
沈驚鶴與梁延對視一眼,皆是微搖了搖頭。這欺負人的手段實在是明目張膽得很,然而那群華服子弟皆與兩位皇子有着千絲萬縷的聯系,有如此情狀,倒也不足為怪。
“辭意平平,仍需精進。”李公甫不耐地開口,眼珠一轉,目光落到了沈卓昊身上,霎時滿臉堆笑,“不知大皇子可有意讀一讀自己的詩作?”
沈卓昊面無表情地站起身來,拿起宣紙沉聲開口,眼光卻似是不經意地從沈驚鶴身上一掠而過。
“雪盡青門弄影微,暖風遲日早莺歸。?如憑細葉留春色,須把長條系落晖。”
“炳炳烺烺,字字珠玑,好!真是好詩!”沈卓昊話音方落,李公甫就迫不及待一拊掌,一臉驚喜地開口,激動的聲音滿含嘉許,“此詩構思別具一格,用詞典雅清麗,大皇子不愧高才啊!依本官來看,此篇佳作當排古往今來詠柳詩前十!”
他一通天花亂墜地誇贊,大皇子的臉色卻因這誇張的吹捧而微妙地不好看起來。當聽得什麽前十之時,更是當即一甩衣擺面色冷硬地坐下。李公甫吹捧到一半,誇張的表情還懸在臉上,見之只得滿面尴尬地停了下來,手都不知往哪兒擱。
沈驚鶴忍了再忍,最終還是不給面子地輕笑出聲,黑曜石般的眸子裏滿是戲谑的笑意。
李公甫有些氣窒,胡亂點了一個近前的學子起來以給自己解圍。那學子作的詩是“折向離亭畔,拖煙拂水時。惹将千萬恨,系在短長枝”,倒也是清麗隽永。他颔首評析了一番,末了又瞅了眼大皇子,小心翼翼地補充道,“……這詩的确頗具韻味,不過比起大皇子方才之作,仍是差了千裏有餘。”
沈卓昊的臉色肉眼可見地變得更黑,李公甫心中驚駭慌張萬分,卻是摸不着頭腦究竟如何得罪了這位主子。
沈驚鶴悄悄向梁延那頭側過身,清俊的眉眼彎成了好看的弧度,“我往先見過壞的,也見過蠢的,卻是從未得見這等又壞又蠢的。”
梁延失笑,轉頭想要說些什麽,與他笑意盈盈的目光相對時卻是心頭一動,嘴微張了張,半天卻只輕輕“嗯”了一聲。
沈驚鶴倒也不以為意,梁延一看便不是話多的性子,如此簡短的應和方同他周身冷峻的氣質相近。
李公甫接二連三在大皇子處碰壁,當下也不敢再多言。草草聽取了幾人的詩文後,他終于将眼神放到了早已等得百無聊賴的沈驚鶴身上。皮笑肉不笑地扯了扯嘴,李公甫開口道,“今日晨讀也已近終了,剩下的最後一點時間,六皇子不若将自己的詩文與諸位共賞?”
沈驚鶴欣然點頭,“學生正有此意。”
李公甫看他理直氣壯毫不怯場的模樣,心中莫名有些發虛。他還在猶豫着,王祺卻已等不及大聲叫嚷了起來。
“六皇子自己都不怕丢臉了,李學正,你還在磨磨蹭蹭等什麽?”
李公甫一咬牙,終于端着表情陰陽怪氣地開口,“那本官就洗耳恭聽六皇子的詠柳詩了。”
沈驚鶴不疾不徐地站起身來,筆挺的身姿自有一般清孤不等閑。月白的衣袂拂過書案,骨節分明的手指拾起宣紙,墨痕與玉色相映成輝,宛如一幅清新脫俗的畫卷。
他寒星般的眼眸冷冷掃過一臉輕蔑的王祺,掃過方才捧高踩低趨炎附勢的學子,最終落到立于最前方的李公甫面上,定定地瞧着他。
“亂條猶未變初黃,倚得東風勢便狂。解把飛花蒙日月,不知天地有清霜。”
不帶感情的語調,一字一句,響徹整個空闊的書院。
令人難捱的死寂盤旋在書院上空,攫取着每個人的呼吸。王祺臉上張揚不屑的神情随着時間流過竟生生凝固成冰,唯有不時抽動一二的眉毛還表明正僵硬坐在原地的是個活人而非一尊塑像。
李學正也被震得心神不穩,狼狽地倒退一步。他失魂落魄地搖着頭,嘴中不住重複着這短短幾句詩句,瞳孔不可思議地急速放大。
他伸出一手哆哆嗦嗦指着沈驚鶴,聲音又羞又氣。“你,你……”
沈驚鶴面色絲毫未改,“李學正,學生這詩可還合您的意?我不及旁人才高來詠柳,便也只能詠詠那借了東風便得志猖狂、狂飄亂舞的柳絮。”
說着,他又笑了笑,眼神一片冷淡,“詩者,所以抒心也。這不正是方才學正所言傳身教的麽?”
李公甫張了張口,神色又青又白,幾度變幻。他羞惱慌亂之中不由扭頭看向大皇子,以期得到一二指示。然而他卻大失所望地發現,大皇子向來驕傲的面色也有些頹唐,此時正垂頭怔怔望着眼前的桌案,神情一片空白。
“大……”他沖着大皇子慌張開口,沈卓昊聽到他的聲音,卻是猛地擡起頭來,眼神遽然一變,神色狠厲。
沈卓昊用陰狠的目光死死盯着手足無措的李公甫,又低下頭看了一眼自己的詩卷,不知想到了些什麽,臉上怒氣更是勃然。他狠狠一拍桌案,“嘭”的一聲傳來,案上名貴的硯臺和毛筆都随聲跳動起來,落下來時淩亂地滾了半桌,還有些直直摔裂在地上。
他看也沒看這些筆硯,只是動作粗暴地一把拽過自己的卷子,當着衆人的面“唰”一聲将它撕成了兩半,用力揉成一團高高抛向身後,拂袖怒氣沖沖地離去。
李公甫驚駭地看着眼前一幕,察覺到衆學子落在自己身上若有若無的嘲諷眼神,他只覺臊得再也沒法在此處待下哪怕一刻。李公甫連忙抄起帶來的書卷,胡亂喊了一聲“散課”便悶頭匆匆快走出書院院門,仿佛身後有令人唯恐避之不及的洪水猛獸。
“六皇子,倒是我小瞧你了……”半晌,身後傳來一個咬牙切齒的話音,并着一陣乒乒乓乓粗暴收拾東西的聲音,還有臨走前對書案重重地一踹。
沈驚鶴沉默片刻,無奈地挑了挑眉,面色苦惱,“這下完了,剛來的第一天就将學正和王公子得罪了個遍……”他又感慨着搖了搖頭,“看來以後的日子要不好過了。”
梁延點點頭,一臉深以為然,“只可憐我這六皇子的同席,恐怕也要連帶着被李學正多關照幾分了。”
兩人又沉默一瞬,對視一眼,皆是朗笑了出聲來。暖融融的陽光透過竹葉斑駁灑了一地,燦然的金芒躍動在兩人的發間,觸手可及便是暖人的溫度。
“對了,你方才寫的詩是什麽?”沈驚鶴唇畔仍存着一分笑意,他突然想起來,頗有些好奇地問道。
梁延依聲抽出壓在硯臺下的薄紙,幾行筆力勁挺的大字躍然紙上。
翠影輕黃晚,一枝和雨寒。莫入胡中曲,還令憶長安。
沈驚鶴愣了一愣,梁延看着他微微一笑,神色是回憶的悠遠。
“北境氣候苦寒,我出征那日又是連天的小雪。細算來,除了在笛曲聲中,我已有三年多未曾見過柳色了。”
三年……未見柳色?
沈驚鶴笑意漸失,不由默然。明明置身于秋日的暖陽之下,他卻仿佛看到了北境一望無垠的銀霜飛雪,看到了千嶂落日下遙遙的孤城狼煙,看到了金戈鐵馬中一柄長劍如何攜着一往無前的鋒芒劃破獵獵旌旗,血色長天。
而當夜來折柳曲悠悠落了滿營帳時,燈火流影前對着軍圖靜坐沉思的那個身影,是否也會恍然想起回憶中漫山的青蒼一色呢?
眼前人高大的身影被陽光勾勒出一絲金邊,他面上有懷念與釋然,有淡淡的安逸平和,唯獨不見……
唯獨不見怨色。
沈驚鶴直直地盯着他,目光細細逡巡過他每一寸五官,試圖尋找到每一處蛛絲馬跡。
他怎麽,就能不怨呢?
“怎麽了?”梁延被他愣愣的眼神弄得微怔,他下意識随着他的目光伸手觸了觸側臉,“我臉上有什麽東西嗎?”
沈驚鶴垂眼不答,心中複雜難言的情緒一波接一波如浪潮般席卷翻湧,其中似乎還夾雜着一些細微得他尚無法分辨的東西。良久,他擡起頭來,認真地看向他,“來年開春,你可願随我到城外汜水邊一同看看新柳?”
梁延回望着他清澈的眼眸,心頭一震,臉上滿滿皆是未能掩藏好的驚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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