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梁延墨黑瞳孔中清楚地倒映着自己有些執拗的面容,沈驚鶴愣愣望着那張英俊臉上滿懷的詫異與怔忪,這才反應過來剛才自己在沖動之下究竟說了什麽。

他狠狠咬了一下舌尖讓自己清醒過來,別過頭去,沈驚鶴緊緊閉上雙眼遮住其中紛亂複雜的情緒。尴尬和慌張退去後,如海汐般翻滾漫上心頭的是對自己莫名的惱怒和幾分不知所措的困惑。

他剛剛……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麽?

不過是一個只匆匆見過幾面、尚不可稱得上是知交的小将軍,為什麽竟會讓自己的情緒如此輕易地被牽動?他從今生重新睜開眼的那一剎就早已決定,這一世除了認認真真為自己好好活下去,将自己的命緊攥在自己手中之外,再不會有其他的牽扯與羁絆。可是如今……

沈驚鶴心中無端有一絲微酸的氣惱,倒也不知是對眼前人更氣些,還是對自己更生氣。

梁延看着他急匆匆撇開眼,神情從微愣中掙脫而出,一閃而過複雜之色。他收斂了表情,深邃的眼神落在面前一臉氣悶的少年身上。那人身形略有些不自然地僵着,向來淡然無波的面上此時卻眉關緊蹙,白嫩的耳垂上沁着一抹不易察覺的飛紅。

那是一方無暇微寒的白壁,卻無端拂過星點胭脂一色紅瓣,枝柯萬千,明滅芳華,教人莫名想伸手去留住這一霎的殊豔。

他也的确伸出了手。

那手似乎下一秒就要落在少年柔順細軟的烏發上,然而在碰觸到發絲的前一秒,他卻頓了頓。猶豫片刻,修長的手指順着墨發的弧度滑下,擱到沈驚鶴的肩上,溫柔地,帶着不容拒絕的力度,将他輕輕扭向自己一側。

沈驚鶴僵硬地任由自己被轉過身來,面色複雜難言。他垂眼半晌,雙唇猶豫地張開,聲音有些生硬。

“是我越界了……梁小将軍,你且當我随口說了句胡話罷。”

“胡話?”梁延落在他肩上的手緊了緊,深沉的眼中此時卻有微光閃耀,“我不是一早就告訴你了麽?無論你的話是說來逗我還是哄我,我可都是會當真的。”

沈驚鶴剎時握緊了雙拳,指甲深陷入掌心,他卻來不及感受手中傳來的尖銳刺痛。他猛地擡起頭,茫然一片的神情帶着兩分難以理解。

“你……”

梁延用另一只手将他緊繃的拳頭一點點掰開,目光卻仍是定定地瞧進他困惑的雙眸中。他輕輕用指腹按了按白皙掌心中深淺不一的幾道掐痕,周身冷峻的氣質若雲開月朗般消散盡。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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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麽?”沈驚鶴不明所以。

梁延輕勾了唇角,朝晖掠過他棱角分明的眉眼,“我說,對你方才邀約的回答。”他像是生怕眼前人聽不清似的,毫不吝惜地再次開口,“好。”

……好便好吧。

沈驚鶴仿佛被他熠熠的含笑眉目一灼,帶着微妙的不自然挪開了視線。不過是開春一道去柳色旁走走,這個人……如此一副鄭重其事的承諾樣子做什麽。

然而他卻沒有發現,自己方才低沉的心情竟莫名又明媚了起來。

梁延終于松開交疊的手,沈驚鶴也是随意地将手從他掌中抽回。肌膚上仍然殘存着不屬于自己的溫度,兩人卻仿佛都不約而同地遺忘了方才短暫的交觸。

書院內的人早已三兩作伴地散去了一大半,唯剩幾人還在漫不經心地收拾着桌案上的紙筆。沒有人注意到這個角落方才發生了些什麽,沈驚鶴輕咳兩聲,也抛下了腦海中仍有些難以理清的糾結情緒。

好不容易才得進太學,當然還是應心無旁骛地勤勉讀書。沈驚鶴将詩稿仔細地紮成一捆,并着墨硯朱筆一同妥帖收進書箧,擡起頭詢問道:“晌午前的時辰,你可曾想好了要去哪位夫子的課上研學?”

梁延自然地幫他将書箧扣上,這才開始整理起自己的桌面。他一邊信手收拾着,一邊側過頭凝神思索,“我倒聽聞方太常對于《論語》頗有……”

“六,六皇子?”一道有些怯怯的聲音驟然在空曠的院內響起,打斷了兩人的交談。沈驚鶴和梁延齊刷刷轉過頭去,只見隔着一排坐席正站着一個有些瑟縮不安的瘦小身影,那拘謹的神色,簡樸的儒袍,不是方才被狠狠欺負一通的許缙又是誰?

沈驚鶴見到他,面上霎時恢複了慣常的淡然清冷,“你有何事?”

“我……我是來向六皇子求教如何将詩寫得這般文辭驚豔的!”許缙忐忑的面容上交替閃爍着堅決與狂熱,“只要我把詩寫得和六皇子一樣好……只要我的才學再精進些,那群公子哥們就不會再欺侮于我了!”

沈驚鶴冷冷瞅了他片刻,直到許缙神色紛呈的面龐終于因久久的寂靜而重回不知所措,他才移開了視線。

“方太常擅長治經,于《論語》一道确是一絕。我們這便走吧,也免得到時沒了位子。”

對着梁延說完,沈驚鶴也不顧許缙一瞬間蒼白下來的神色,伸手拿起書箧便要起身。

“等等……”許缙掙紮再三,還是鼓起勇氣上前一步攔下已經直起身來沈驚鶴,“六皇子也是因為覺得我身份卑微,所以才不願意相教于我嗎?”

他的臉上劃過一絲失落與委屈,“我聽了您的那首詠柳詩,才以為您跟他們不一樣的……”

沈驚鶴一拂手止住他接下來的話,端正了神情肅然看向他,“有件事你要清楚,我不願意教你,并不是因為你的能力或是家世。”

他望了眼梁延,頓了頓,梁延會意地攜上書箧站到他身旁。沈驚鶴一側身從許缙身旁繞過,徑自向書院正門走去,只留下輕輕一句話随着飄揚的清風逸散在身後。

“你始終不明白,真正的尊嚴,并不是依靠才學與權勢才能撐起。”

兩人的身影已漸漸遠去,徒留許缙一人怔怔地站在原地,面色空白,不知在思量些什麽。

……

方太常授課的地方離正院倒是頗有一段距離。天光清淺,翠華欲滴的薜荔蔓延砌繞了一院藩籬。兩人踏着修竹的重影,一路經行木籬花窗,灰瓦白牆,直到跨過一處潺湲緩流的淺溪才見着這座清幽古樸的小院。

院中早已散坐着十餘名學子,沈驚鶴和梁延找了個靠前的位置并肩坐下,攤開書卷,靜靜等着方太常到來。

梁延側過頭來瞥了他一眼,斟酌着開口,“依許缙的性子,他未必能聽懂你的提點。”

沈驚鶴搖搖頭,神色中蘊着一絲悠遠,“我話已至此,能否拎得清,本就是要看他自己的造化。”

梁延失笑,“你知不知道你說話的這番口氣,倒真是像極了書院中的先生。”說着半垂下眼靠近,調侃地在他耳邊輕喚,“……沈夫子?”

“你又胡說八道些什麽?”沈驚鶴面色一赭,飛快地剜了他一眼。他還想再開口争辯些什麽,餘光卻是瞥見方太常正從門口走進,只好郁悶作罷。

方太常不愧乃是研究詩書經義的大家,講起卷籍來循循善誘,春風化雨,各項典故考釋信手拈來。莫說是旁的學子,便是連上一世已将儒家學典翻來覆去讀了十餘遍的沈驚鶴都聽得入了迷,只覺得往前朦胧模糊的關竅一下變得清晰起來,又多了不少全新的感悟。

見衆學子聽得認真,手下記錄的墨筆飛動,方太常捋須欣慰地笑笑。他又将手中《論語》翻到下一頁,看着其中一行蠅頭小字,心中不由泛起幾絲考較之意。

“諸生且暫停筆。”方太常将書背于身後,和善的目光一一掃過聞言正襟危坐的衆人,“老夫今有一問,不知誰可為釋惑一二。”

“還請先生賜教。”朗朗齊聲應答。

方太常略一颔首,“《論語·子路第十三》一篇,子貢問子‘何如斯可謂之士矣’,子答之一等乃為不辱君命,次等乃是宗族稱孝,再次等方是言必信,行必果。”他望着衆人,含笑發問,“所謂‘言必信,行必果’,當作何解?”

衆學子聞言面面相觑,不禁小聲交頭接耳起來。這般淺顯易懂的名句,為何方太常卻要偏偏挑出來特意考較呢?

終于有學子見同窗遲遲未動,直爽利落地站起身來拱手,“太常,這言必信行必果,不就是教人說話一定要言而有信,行動一定要堅決果敢嗎?”

方太常聞言只是撫着胡須不置可否地笑笑,他又将書拿到跟前,“諸生不妨且先翻到此篇好生誦讀一遍。”

整齊的讀書聲在并不大的院內響起,沈驚鶴全神貫注地琢磨着書頁上的幾行墨字,梁延也低聲喃喃自語,“若是此句真為此意,為何卻會被孔夫子列為最末等呢?”

沈驚鶴微皺着眉不言語,只盯着那句黑白分明的字跡。

言必信,行必果,硁硁然小人哉。

硁硁然,淺陋固執也。為何一句贊揚之言,卻要配上最末的這六個字呢?

誦讀聲漸停,諸學子讀至此,也漸漸覺出有些不對味來。奈何從小聽到大,言必信行必果一句皆為方才那耿直書生所說之意,他們雖困惑,一時之間卻也是想不出其他解釋來。

方太常望見他們面上泛起的思索,滿意地舒展開了眉頭,“如何,可有新解?”

院內一時無聲,沈驚鶴又将此句翻來覆去看了幾遍,飛快地在腦內檢索着前世看過的典籍。漸漸地,他像是想起了什麽,眼前一亮,面上滿是躍躍欲試,“太常,學生有一猜想,只不知是否有誤。”

“哦?”方太常見着是自己印象頗好的六皇子開口,笑容又深了幾分,“不必怕犯錯,且徐徐道來。”

沈驚鶴整了整衣袍直身挺立,“子夏曾曰:“君子信而後勞其民。此其言君子應先取得百姓的信任,而後再役使他們。此處‘信’當作取得信任之意。而又有‘未果,尋病終’一句,其間‘果’字當取獲得結果之意……”他自信篤定地望向前方,清朗的笑意使一向淡然的眉眼生動地飛揚,“故而學生大膽猜想,言必信行必果,應指的是說話必想要得到旁人的信任,行為做事必須要取得結果。如此的固執之人,豈非正乃‘硁硁然’可一言以蔽之?”

“妙哉!”方太常神情有些激動,“善引他書而互見,孺子可教也!”

學子們驚異地睜大了雙眼,紛紛揚揚的議論聲比之剛才更盛了一籌,然而不時望向沈驚鶴的眼神卻滿是刮目相看的敬佩。他們本以為六皇子初入太學,便是詩文或許有幾分才氣,但典章積蘊必定比不過已修讀了數年的自己。誰卻曾想到,真正是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呢?

衆學子相望一眼,不由有些慚愧地低下了頭。梁延看見沈驚鶴雙眸明亮淺笑着的模樣,嘴角不禁也悄然泛起了笑意。

這般意氣風發,渾身散發着光芒的六皇子,當真令人移不開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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